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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上“小佛脸儿”一觉醒来,就急急地对冯家昌说:“啷个夜里多喝了两杯,没胡说什么吧?”

    冯家昌肯定地说:“你什么也没说。”

    舞场上的“羊”

    那是刘参谋吗?

    他有点不大相信。

    联欢晚会上,刘参谋正在跟一位漂亮的女子跳舞。那女子身材高挑,气度不凡,公主一样地在舞场上旋转着,可以说是整个联欢会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女子了;刘参谋也是一米八的大个子,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两人配合默契,进进退退的,舞姿十分优雅

    冯家昌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他是奉命来参加这个军民联欢会的。他不会跳舞,也就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别人跳。他的目光注视着舞场上的刘参谋,心想人跟人真是不能相比呀。刘参谋只比他大五岁,可现在人家已经是副团了。冯家昌来的时间短,跟刘参谋并不太熟,对他的情况知道得也少,只知道他叫刘广灿,在军营里有一个很特别的绰号“标尺”因为他人长得帅,还评过一次操练标兵,人家就叫他“标尺”仅此而且。

    然而,正当他暗暗羡慕刘参谋的时候,冯家昌突然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说:“你好,我叫李冬冬。”

    冬冬,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些锐利呢?

    当然,不是声音,那声音偏甜。是感觉上的锐利,那是“城市”的感觉。它怎么就像是那枚“钉子”钢钢的,一下子就钉在了他的耳鼓上。是的,当那个城市姑娘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冯家昌的确有些茫然。他甚至有些慌张,赶忙站起身来,就那么“立正”站着,像面对首长一样,看上去十分的僵硬。

    那姑娘个子不高,微微地笑着,浑身上下带着来自城市的健康和鲜活。她一弹一弹地向他走来,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说:“请你跳个舞,可以吗?”

    冯家昌四下看了看,当着这么多的人,这姑娘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时间让冯家昌很难适应。冯家昌不由得舔了一下嘴唇,嘴唇很干,他有些慌乱地说:“我不会。”

    不料,只听那姑娘说:“我教你。”

    冯家昌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头上竟然冒汗了,他嗫嚅地说:“我,真的不会。”

    那姑娘歪着头,调皮地一笑,说:“怕什么,我教你嘛。”冯家昌再一次四下望去,只见有几对男女牵牵拉拉地下了舞池倏尔,他看见坐在一旁的周主任正在给他使眼色,那意思是:上呀,上!

    冯家昌还是有些怵,他再次舔了舔嘴唇,说:“我真的不会。”

    这时候,那姑娘回身看了看她的同伴们,再一次伸出手来,笑着说:“来吧,来吧,我教你。不然,我多没面子呀?”

    冯家昌抬头看了那姑娘一眼,对方的目光给了他很多的鼓励。她小声说:“你别怕,你怕什么呢?”

    于是,冯家昌就像是一只待售的“羊”被人牵拉着拽到了“市场”上。在舞池里,他一直有一种“羊”的感觉,他被人牵拉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走也硬,仿佛出操一般!旁边,刘参谋和那位漂亮女子在不停地旋转着,那优美的舞姿更让冯家昌羞愧。可李冬冬却一直在安慰他,说:“你抬起头,踩着点走,就这样,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二二三慢慢就好了。”可“羊”怎么也觉不出“好”来,他走得抵抵牾牾、架架势势的,一时想着脚下,一时又忘了上边;想着脚下时,身子很僵;看着上边,就又忘了脚下,两条腿一叉一叉的,一不小心就踩在了对方的脚上!他羞涩地说:“你看,我不会,真的不会。”她说:“没关系,没关系。”走着走着,身上的汗就下来了。冯家昌心里骂自己,你怎么这么窝囊?!李冬冬却不然,她小小巧巧的,一旋一旋地走,看上去既热情又大方。她拽着他,就像是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拉着一辆没有方向感的拖车,虽歪歪斜斜的,倒也从容啊。在冯家昌的手里,对方却成了一片飘着的羽毛,火一样的羽毛,那轻盈,那快捷,那无声的干练,都使他惊诧不已!一时就更显出了他自己的笨拙。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亮的,像火炭一样烧着他,烧得他浑身上下热辣辣的。往下,就这么走着、走着,在李冬冬的导引下,倒也慢慢走出了一些“点”感觉李冬冬也不时地鼓励他说:“好,很好。我说你行嘛。就这样,好的,就这样”

    跳第二支舞曲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踏着“点”走了。她问他:“军区的?”他说:“是”她问:“司令部的?”他说:“是。”她歪着头说:“我是纺织厂团委的,我叫李冬冬。你呢,你叫什么?”他一边在心里数着“点、点、点;一、二、三”一边说:“我姓冯,叫冯家昌。”她笑了,说:“二马?”他说:“嗯嗯,二马。”她看了他一眼,说:“家是农村的?”冯家昌还了一眼,说:“农村的。”李冬冬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冯家昌笑了,干干地说:“一头高粱花子?”李冬冬说:“不,不,朴实。是朴实。”冯家昌机智地说:“这里有城里人吗?查一查,最多三代,都是农民”李冬冬说:“是吗?”冯家昌反问道:“你说呢?”李冬冬说:“有道理。要这么说,我爷爷也是农民。我老家是湖北的”冯家昌说:“九头鸟?”就这么说着说着,李冬冬突然说:“呀,真好。”他不明白这“真好”是什么意思?“好”什么呢?心里一慌“啪”又踏到了人家的脚上!没等他开口,李冬冬先笑了,一串葡萄般的笑声!她说:“你是个日本鬼子,踩得真疼。踩吧踩吧你踩吧”

    其实,冯家昌并不知道这联欢会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作为“任务”来完成的。联欢会是部队与地方搞的一次联谊活动。这活动本身是“政治”的,也是带有玫瑰色彩的。纺织厂来的全是女工,部队是一色的“和尚”名单是周主任亲自定的于是,一场联欢之后,冯家昌还在鼓里蒙着呢,就已经成了联欢会上的“成果”了。

    两天后,周主任把冯家昌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周主任从办公桌里拿出了一张表格,推到了他的面前,说:“拿去填一下,尽快给我送来。”冯家昌眼前一亮,心里怦怦跳着,他知道那是一张“提干表”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伸手之前,他的心先颤了一下,而后,他两腿并直,给周主任敬了一个礼,说:“谢谢首长关心!”

    这时候,周主任默默地望着他,脸上带着少见的和气,笑着说:“联欢会你参加了吧?”

    冯家昌绷紧身子,应声说:“参加了。”

    周主任说:“怎么样啊?那个李冬冬,印象不错吧?”

    冯家昌嗫嗫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主任看着他说:“军民一家嘛。作为联欢会上的成果,已经把你报上去了多接触接触。”

    冯家昌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张“提干表”

    周主任望着他:“有一个问题,我需要落实一下。你在家订过婚吗?”

    犹如天崩地裂一般“訇”的一声,冯家昌觉得他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可他仅仅沉默了一秒钟的时间,立刻说:“没有。”

    周主任说:“好,那就好。你去吧。”

    转过身来,冯家昌拿着那张表格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去那大约有七步远,每走一步,冯家昌都有可能扭过头来,他也想扭过头来,可他的牙关很紧,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假如说了,结果如何呢?于是,他就那么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只听周主任以命令的口吻说:“冬冬不错,你们好好聊聊。”

    一回到宿舍,冯家昌就看到了“小佛脸儿”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小佛脸儿”笑着说:“老弟,肥猪拱门,双喜临门哪!”

    冯家昌说:“哪有的事。”

    “小佛脸儿”说:“格老子的,还瞒我不成?”

    冯家昌说:“不是瞒你。老哥,我敢瞒你吗?表是给我了,说是要往上报,还不知上头批不批哪”

    “小佛脸儿”说:“批是肯定会批的。你知道那女的是谁吗?”

    冯家昌脑海里一片混乱,就说:“女,女的?”

    “小佛脸儿”说:“你也不用瞒了。我告诉你,在联欢会上,请你跳舞的那个姑娘,你猜猜她是谁?”

    冯家昌有些紧张地问:“谁?”

    “小佛脸儿”说:“她叫李冬冬,是周主任老婆的亲外甥女”接着“小佛脸儿”又说“你别看周主任那么严肃,在家怕老婆是有名的。老弟呀,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娶了她,你就是城里人了!”

    这时,冯家昌沉默了片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在军衣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烟来,那是首长的烟(烟是备用的,当首长兜里没烟时,他才会掏出来)。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吸首长的烟。他把烟叼在嘴上,又给“小佛脸儿”递了一支,他知道“小佛脸儿”从不吸烟,就说:“吸一支,你一定要吸一支。”

    “小佛脸儿”接过烟,闻了闻说:“好,要是喜烟,我就吸。”

    冯家昌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把烟点上,默默地吸着就在这时,他看见“小佛脸儿”的眼珠扑棱了一下,那眼风似乎瞟到了床铺上。也就是那么一瞟,让他扫到了。“小佛脸儿”自然明白,他说:“一双鞋,邮局寄来的。”

    冯家昌说:“鞋?”

    “鞋,你的。”“小佛脸儿”说“我去邮局,顺便就给你捎回来了。”

    冯家昌只是“哦”了一声,那“哦”是勉强做出来的平声

    “还有一双鞋垫。”“小佛脸儿”补充道“花鞋垫。”

    冯家昌没有再去看那鞋,也没有看那鞋垫,他又“哦”了一声,那一声很淡,很无所谓。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他的心硬了,他的心硬得钢钢响!可以说,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向“小佛脸儿”学习,学习“微笑”学习“柔软”学习机关里的“文明”可是,学着学着,他的心却硬了。

    很突兀的“小佛脸儿”说:“家里还有一个?”

    冯家昌紧吸了一口烟,呛了,他咳嗽了两声,说:“啥?”

    “小佛脸儿”说:“你常说的,‘箩’。”

    冯家昌心里顿了一下,说:“没有。”

    “小佛脸儿”说:“应该没有吧?”

    冯家昌说:“真没有。那鞋是一个亲戚,亲戚做的。”

    “小佛脸儿”拍拍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就好。老弟,没有就好。”

    夜里,躺在床上,冯家昌哭了,是他的心哭了。泪水在心上泡着,泡出了一股一股的牛屎饼花的味道。还有月光,带干草味的月光。但,那就是泪吗?那不过是一泡亏了心的热尿!当着周主任,他说出的那两个字,就像是铅化了的秤砣,一下子压在了他的心上。他觉得他是把自己卖了,那么快就把自己卖了。就像是一只赶到“集市”上的羊,人家摸了摸,问卖不卖?他说卖、卖。他也可以不卖的,是不是呢?可既然牵出来了,为什么不卖?卖不过是一种获取的方式。其实,卖什么了?你什么也没有卖。你“订”了吗?没有“订”真的没有“订”要是大器些,那也不算是“订”你恨那个国豆,狗日的国豆,你恨他!他给了你多少屈辱?!而她,对你好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对你好但是,你下边还有四个“蛋儿”只有你“日弄”了,他们才能一个一个地“日弄”你要是不硬下心来,冯家有出头之日吗?!

    然而,一个纤纤的人影却总在眼前晃。那是一种气味吗?每当脑海里出现刘汉香这三个字的时候,总有一种淡淡的香味笼罩着他。是草香?是槐花的气味?还是谷垛里的腥况且,还有三个字呢,这三个字是你亲手写给她的!在连续四年的时间里,你一次次地把这三个字写在奖状的背面,你想说你不是写给她的,你可以不承认,可你确确实实是写给她的呀!到了这份上,他真是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写那三个字,那三个字就像是钉子一样,把他钉得死死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成了一块黑板,他很想把那三个字擦掉,可他每擦一次,就又出现一次,再擦,还有那是一只蝴蝶吗?那蝴蝶旋旋绕绕的,总是在心上飞,一触一触地飞,一灸一灸地飞,落下的时候,竟是一只发卡。白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是刘汉香的哥哥从北京给她带回来的。他看见那只发卡活龙活现地“叮”在了他的心上!好在心已沙化,那泪一滴一滴落在心上,心却在冒烟,泪在心上化成了一股一股的狼烟,咝咝的!于是,心硬硬地说:对不起了。

    没有几日,就有电话打过来了。冯家昌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李冬冬的声音。

    李冬冬在电话里操着柔曼的普通话说:“喂,冯秘书在吗?”

    冯家昌说:“我是小冯,你哪一位?”

    李冬冬笑着说:“二马,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冯家昌马上说:“噢,是你呀。你好。”

    李冬冬顿了一下,轻声说:“星期天有空吗?”

    冯家昌也顿了一下,马上说:“有啊,有。”

    李冬冬说:“我姑姑家有台120相机,你会照相吗?”

    冯家昌立刻就说:“会,我会。”

    李冬冬格格地笑了,她的笑声就像是一串葡萄做成的珠子,四下乱滚很诱人哪。

    其实,冯家昌并不会照相。他想,他得学呢,赶快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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