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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话截断:“不用谢我,不是我的。比我自己的全,你先用着吧。”
语气又那么冷冰冰。
夏树将本子捏在手里,不知所措。
程司翻开扉页确认了一下笔记本的所属,扯了扯夏树:“走,我带你去影印室。”
介意的却完全与生命科学课无关,而是这本明显不属于男生的粉红色本子。走在路上的夏树忍不住好奇心,对程司扬扬手中的笔记:“是谁的?”
“黎静颖的。坐第三排,等会儿可以指给你看。”
“可是,没经过她本人同意就借用她的笔记不太好吧。”夏树停住脚步,愣在走廊中央。
程司脸上换上轻松的笑容:“没事的。她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东西,可以随便用。”
夏树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失落神色:“你们”
程司的目光在女生的脸上停了须臾,丝毫没注意到有何不妥,勾起嘴角大大咧咧地解释说:“风间和我跟她关系都挺铁,经常互相乱拿东西呃,其实是我们经常乱拿她东西嗯,这么说也不对,以后你就知道了,全班都经常乱拿她的东西,她不会生气的。总之,你放心好了。”
“哦。”半晌之后,喉咙里哼出无意义的短音,继续往前走去。手心里罩上一层潮湿的冰凉,像是,秋天的霜。
黎静颖。
这名字才刚在好奇的催化作用下在夏树心中发酵,后面一节语文课上,年轻可爱的女老师就点名让夏树见识了本尊:“我请个同学来念一下后面的选读课文黎静颖。”
一个女生从第三排站起来,背影娉婷,有层次的琥珀色长发泛着光,垂向腰际。
刚开口读第一句,夏树就借着声音辨出是早晨从自己身边经过喊“报告”的那个女生。
柔软的声音像误触礁石的微澜,缓慢起伏着向四处氤氲。
“时间和晚钟埋葬了白天
乌云卷走了太阳
向日葵会转向我们吗?
铁线莲会纷披下来俯向我们吗?
卷须的小花枝头会抓住我们缠住我们吗?
冷冽的紫杉的手指会弯到我们身上吗?
”
精准的抑扬顿挫,辅以她独特的声线,有种绵长的古典韵味,让人暗自钦羡。第一次觉得,听人读课文是种享受。
“即使此时有尘埃飞扬
在绿叶丛中扬起了
孩子们吃吃的笑声”
也明白了对方是什么角色。
有单薄的身形,轻柔和缓的声音。在程司的描述中又能获得“优等生”和“人缘好”这双重信息。
“荒唐可笑的是那虚度的悲苦的时间
伸展在这之前和之后。”
这个时候,那个人在干吗?
不由自主去想,装作不经意地转过眼睛去看,从下到上,从右到左,眨一眨,定格住,也只能掠来几缕脸部轮廓的线条,太阳光泛泛地萦绕在旁。表情什么样?眼神什么样?都无从知晓。却怎么也不肯死心,移不开视线。
之后是体育活动课。黎静颖和好友在课间就动身去借器材,也注意到好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催问,以她的个性憋不了很久。果然,还没出教室好友就以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开战:“听说你把生命科学笔记借给那个转学来的女的去复印了?”
黎静颖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但立刻就释然:“可能是阿司给她的吧,你没见么?好几个课间她都和阿司走在一起。”
“是之前就认识的么?怎么以前没听阿司说起过这号人物。”
“刚才我好奇,问过阿司了,说是旅游时曾经在车站见过,也就这一面之交。”
女生将一堆课本放回教室后的储物箱里,换上运动鞋。钥匙转过两圈,扯了扯赵玫示意她往外走,接着说:“你对她有什么不满意?”
“你不觉得她很贱么?”
黎静颖波澜不惊的目光扫过赵玫义愤填膺的脸:“我能理解你,我们这个团结亲密的小圈子突然有外人插进来,我也有点不舒服。不过那女孩看起来好像还挺老实善良的”
“善良?”干脆地打断“你没听说吗?她一早就对程司讲我坏话了。什么‘很吵没教养’之类的,说起来我就生气,我一贯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要她评头论足!”
“是么?”脚步稍稍放慢“真难想象她是个这么会生事的人。”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可我妈总说:‘人就得貌相,要不然面相学是怎么来的?’这回我是信了。你没觉得那女人看起来就很讨嫌么?”
“可别这么捕风捉影。她说你坏话的事,你听谁说的?不会是谣言吧?”顿了顿,黎静颖转身向体育用品保管室里探头说,
“您好,我想借一副羽毛拍一个羽毛球。”
“你看你看,你也讨厌,总是相信别人不信我!我干吗要编这种瞎话。”女生气鼓了脸,愤愤地伸手接过球拍。
“我只是觉得不要随便怀疑一个人嘛。”
“王婷跑来告诉我,姚小言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亲耳听见的。王婷那么正直的人,如果姚小言没亲口说,她哪会无端乱传?然后我又继续追问姚小言,她果然发誓说她听见了。而且后来上课前我跟高瑶瑶提了一下这事,结果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虽然没认同但却反过来劝我算了。可你想啊,如果根本是空穴来风干吗要劝我?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欸,奇怪,高瑶瑶不是一直有点看不惯姚小言么?按理说不会相信姚小言的话啊。”
“所以这就是关键所在嘛!要她相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亲耳听到。只不过她不像姚小言那样大大咧咧会说出来而已。你看,都有至少两个直接目击证人了,这是我随便疑神疑鬼么?”
“那你向阿司求证过吗?”
“阿司那种老好人,没半点是非观念!就算她真的说过我坏话,他也不会告诉我,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
赵玫沉默了两秒,要强地挑了挑眉毛,在拉开距离发球之前下定决心般地说道:“放学后给她点颜色瞧瞧吧?”
静颖无奈地微微一笑:“我说你呀,总那么情绪化,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像小孩一样天真的人,是你吧。”
放课后学生稀疏零落的教室,第一天就轮到值日的夏树弯着腰仔仔细细地制服那些总想扬起的尘埃,几个男生慢吞吞地往书包里塞各种各样物品。
程司本不是今天值日,但却主动要求调换过来帮忙。
“我去吧,你不知道垃圾堆在哪儿。”从女生手里接过两大包垃圾后,男生出门拎到教学楼一层转弯处去扔掉。
夏树望了一会儿程司的背影,直到不见。再弯下腰准备继续扫地时,却怎么也拽不动扫帚,才发现是被人踩住了。
直起腰板。眼前是并不生疏的面孔。
“到食堂后面来一下。”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女生,双手交叉在胸前,趾高气扬的语调和之前在窗口喊程司帮她买冷饮时截然不同。点点细节拼凑起来,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
夏树的目光越过对方高耸的肩线,落定在她背后与自己身高相仿的女生身上,从发型和身材都可以认出是黎静颖,和想象中的相貌出入很大。女生眼睛位置接近脸的中位线,下巴小而尖,微抿的唇有好看的弧度,眉毛颜色和发色一样淡,整体显得稚气十足。
黎静颖实际外貌与想象的反差让夏树忘了自己当前的处境,露出讶异的神色。
以至于赵玫认为自己被无视了,不满地大声喝道“喂”来引回她的注意。
“好,知道了。”不卑不亢地答着,好像让对方高涨的气焰变得有点无趣。
快速结束手头的打扫工作后,夏树跟着走了。
“欸?夏树先走了吗?”程司风风火火地跑回教室。
风间见到他,不做声,挎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准备一同回家。
程司瞥瞥前排课桌,连书包也背走了。于是他不再关心,转而问:“赵玫和小静呢?”
“刚才和夏树一起出去了。”风间回答。
有点出人意料,怎么看这一整天那三人似乎都没有交集。“去哪里了?”
“好像是去食堂和宿舍楼那边吧。”
“食堂”话僵在嘴边,还是觉得不妥“不行,我去看看。”没头没脑地从后门出了教室。
“喂!我说你干吗老插手她们女生的事?”风间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因为,用风间自己的话来说:除了地球自爆,根本没有任何事件能阻止他那愚蠢的热心。
“离阿司远一点。”面前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女生开门见山盛气凌人,扬起下巴,露出凶狠的表情,双手交叉在胸前“我不知道你和阿司之间是什么交情,但是,你最好有自知之明,别有什么非分之想,我们这个圈子是不会容纳你的。就连我们这个班要不要容纳你,我还要考虑考虑。”
夏树缓慢地眨着眼睛,安静听她说下去。
“在这个班级里,没有我点头,是决不会有人敢和你做朋友的,你最好认识到这一点。”
夏树注意到,黎静颖始终沉默着站在一边旁观,手里拎着赵玫的书包,脸上没有表情。
“接不接纳我,难道你总是这样独断专行,不问朋友们的意见么?”夏树镇定地看向赵玫,用平淡的语气反问道。
赵玫微怔。
“这用不着你操心。我的态度当然就代表我们所有人的态度。”语气透着一种虚张声势的理直气壮。
夏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想说什么,但最后,扫了她的脸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只是在经过黎静颖身边时特地放慢了速度。
果然如预料,黎静颖终于在身后开口:“夏树,我想,所谓死党,就是任何情况下都力挺同伴的决定,如果你打算和我们成为朋友,至少也应该认同这一点。”
语气温柔得超出期待,字句间流露出真诚和善意,使原本不愉快的氛围顿时改观。
但夏树并没有就此停下脚步。
脑中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到转角处,差点迎面撞上行色匆匆的程司,夏树让到一旁。男生问:“怎么跑这儿来了?”
女生斟酌了须臾:“有些事想向黎静颖打听。”
“哦,”男生没有怀疑,朝赵玫和黎静颖的方向喊道“走不走啊?”
黎静颖听不懂,转头看向赵玫,可对方却也是一脸茫然:“走去哪里?”
程司无奈:“今天一大早到教室时不是就说好放课后去吃刨冰吗?”
赵玫这才恍然大悟,拉着黎静颖快走几步。
程司随即问身边的女生:“你要不要一起去?”
夏树果断地拒绝:“我不去了,我得赶紧回家复习生命科学。”脸上露出苦笑“否则老师可饶不了我。”余光瞥见赶到近处的赵玫脸上“算你识相”的神色,不禁替她感到悲哀。
在离学校不远的刨冰店,自以为是女王殿下的赵玫已经明确地表明了对夏树的排斥。
“我从来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算她‘走运’正好踩中我的雷区了。等着吧,我绝对要她好看。”
黎静颖不紧不慢地往嘴里塞进小口碎冰,咬着塑料勺,黑眼睛转向对面的风间。
风间没有感觉到她的眼神,低头用塑料勺戳着碎冰。
程司笑**地偏过头追问赵玫:“她干了什么事惹到我们的女王赵啦?”
女生挑起眉。
“你说呢?”
程司的神色有一瞬间忡怔,刚想再度开口,黎静颖插进了话题里:“欸欸干吗为了不重要的人破坏气氛,夏树是不太好,不过小玫你度量大点嘛!”
“就是。”程司附和着。
赵玫依然不快,但黎静颖说起程司早上送她的护身符莫名其妙失踪,话题很快转向了,问:“那里找过没有?”回答:“我很细心的呀,到处都找了。”赵玫只好放弃对夏树的抨击,以发布“该不会是被人偷了吧”的猜测介入新话题。
短暂的小聚很快结束。两个男生都骑了单车,所以提议送女生们回家。
黎静颖刚要坐上风间的后车架,突然发现赵玫大汗淋漓、脸色潮红得反常,走近了,摸摸她的脸,体温很高:“是不是中暑了呀?”
“不知道,我没中暑过。反正是胸闷、没力气。”
男生们靠着单车不知所措。
黎静颖一边让赵玫靠在自己身上,一边轻按住她手腕数脉搏。隔了片刻,坚定地说道“是中暑”接着扶她回店里坐下,从书包里掏出小软瓶递给她:“喝这个。”
赵玫有点恍惚:“这什么?”
“藿香正气水。”
虽然还是没明白是什么东西,但从黎静颖口中说出就好像打上了“质量保证、药到病除”的钢印。
赵玫毫不犹豫地乖乖服下了味道刺激的药水,从喉咙到胃里燃起火烧火燎的不适,不过恶心胸闷的感觉也很快随之消失了。
站在一旁没帮上忙的风间和身边的程司交换了个眼色,内心颇多感慨,同伴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直以来,几人中年纪最小的黎静颖在处理事件时都成熟得像个大人,临场能拿出解决办法。
真不知现在还有几个女生夏天会在书包侧袋放上一瓶藿香正气水。
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不熟悉者会觉得她值得人完全放心、无条件信任。
但是,时间一长便会了解,她的天真单纯程度还是和年纪相匹配的。
“打车送小玫回家吧,让她坐在单车后座万一晕倒呢?我不太放心。”黎静颖将手心摊开在风间面前“车钥匙给我,我帮你停到学校车棚。”
风间觉得有道理,搀过赵玫,善意地嘲笑说“可真是典型的外强中干啊”掏出钥匙想递给黎静颖,突然又停住:“你什么时候学会骑车了?”
“没有啊,我推过去,反正不远。”女生果断地接过钥匙,把两人推进了停在路旁的出租车。
犹豫了几秒,程司主动提出:“我陪你一起推车去学校吧?”
女生摇摇头:“不用了,天气太热,你早点回家吧。我停好单车也打车回去。”
“可是”总觉得不妥。
“放心吧,别婆妈啦。大白天能有什么不安全的?”语气温柔,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程司微蹙了眉。
两个女生的鲜明对比并不仅仅体现在外貌上。
黎静颖柔声细语,彬彬有礼,和她谈话让人感到放松。如果你有心,就能发现,她虽然性格偏内敛,但并不犹豫或拘谨。她思路清晰有条理,不需要咄咄逼人,却已是完全能够独当一面的角色。
而赵玫,嗓门和身材成正比,表现得非常傲慢、盛气凌人,然而,仔细观察她的眼神,也不难发现她其实不太自信,再加上她的头脑不算聪明,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的态度总在决断和犹豫间摇摆不定。
坐在窗前写作业时,走神想起这两个女生,夏树在脑海里对她们作出以上这些总节。
虽然表面上看,赵玫是黎静颖的“保护人”可是她们俩的关系却不如旁人想象的那样和谐。准确说来,是赵玫这位“护花使者”另有私心,不是个单纯的保护者。
用于支持这个结论最有利的证据就是,与两人分别的短短几句对话让夏树体会到,黎静颖根本就不需要被保护,她不是那种内向自闭、畏首畏尾、惧怕交际的小女生。
赵玫的角色在黎静颖的生活里显得有点多余。
而反过来看,缺少了黎静颖的柔软去衬托,赵玫的爽朗豪气就无所依附了。从这角度而言,赵玫当然是这份友谊的实际获益者。
那么,黎静颖是出于什么目的和赵玫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呢?
夏树望着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发呆,刚想重新提笔专心复习。玻璃上却突然出现模糊的黎静颖的身影,仿佛反射产生的镜面效应。
夏树心里一惊,迅速回头,房间里泛着白压压的冷调灯光,除了自己当然一个人也没有。而疑惑地再回看玻璃,少女的身影反而比之前更清晰,唯有长发融进黑色的夜幕中,虚了边缘。
夏树猛地推开窗,屋外空无一人。
再关上窗,玻璃上映着的黎静颖已经不见,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然而,方才灌进屋里的风却异常真实地萦绕周身。
夏夜的风总是携着燥热。
但此刻夏树却感到刺骨的凉意掠过了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