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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说这句话的笃定,俨然是在田亩上宣称亲眼看见狐仙一般。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恐惧;地许是兴奋;也许是不安,也许都不是。而我弓起身子,所有的感觉都苏醒,并且敏锐。
据说,这些年来,外婆会附在一个亲戚的女眷身上,回来与姨妈们说说话。
每次附上那妇人,总要先啼哭一阵,姨妈们心慌,劝她别哭,见面是好事,应该欢喜,为什么哭呢?
你们那里知道,咱要是不哭,他们就不让回来啊!说着,方才慢慢收住哭声。
说到这里,母亲和院中的人,都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中国女人善哭,是我早知道的。
哭着离散;哭着重逢;哭生;哭死;哭病;哭穷,赫赫然,哭倒万里长城。在那些不能确定的时代里,都可以听见摇山撼岳的哭声。
母亲发热,不断猛烈咳嗽,只得结束谈话。大姨带我们到歇息的堂屋,推开门,咯吱咯吱响着。这房子原是表姐们出嫁前住的,好几年无人居住,为安置我们,特地打扫干净。
我和母亲一间房,一张大床。
房内靠墙堆放两大袋杂粮,弥漫着干燥谷物与潮湿土地混合的气味。另一边有木梯,直通向天花板。我攀登了几级,借着手电筒看出那原来是个屋顶仓库,集中的光束把堆累的物品放大,夸张地在墙上投射黑影。
母亲吃过药,吹熄蜡烛,而后躺下。
我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不能适应的关系,我告诉自己。紧闭眼睛,挨过一段时间。
睁开眼,竟然,仍旧看不见,我把手举起来,在眼前摇动,一点用也没有。
可以听见身旁浊重的呼吸,但,我转头,看不见母亲;看不见床榻;看不见蚊帐;我在瞬间成为盲人,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月;也没有星,黑暗吞噬掉一切,令人绝望。
我甚至看不见自己。
假若看不见,怎么能确定自己存在着?蓦然涌起这个古怪的念头。
还来不及思索,便听见清晰地,走动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盘桓着,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是老鼠!然而.什么样的老鼠,能有如此安稳沉着的脚步声?那么,肯定是比老鼠大,况且远大很多那是什么?
很多年前,母亲讲述她的童年,那时是避兵乱,外公外婆带着孩子挤在一间房,房顶也是值陈旧仓库,半夜,他们全听见,脚步声蹬蹬蹬,一级一级,顺着楼梯下来了。
外公发话了,在黑暗里叫声大仙。说是这里有小孩子,胆子小,请别下来,明天一定好好祭拜。
脚步声停住,片刻之后,蹬蹬蹬,缓缓地上去了。
我掩住嘴,防止自己发出声音,同时,在心中默念着,不管是那一种仙,请别下来,这里有小孩子,胆子小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竟然也中断了。
终于得到松弛,可以静静躺着,并且入睡。
然而,这夜在黑暗中异常寂静。一点光亮、一点声音,都没有。
静到极点,转化成为一种窒人的鼓噪;我的双耳,因无法接收外界的音讯而喧嚣。
细细密密,化为一个庞大的力量,侵占我的感官,蠢蠢挣动,欲有更强的作为。
从床上支撑起来,摸索火柴,喘息着,划起一朵小小的火焰,初时不能直视强烈的火光,而后,点燃一支瘦长的白蜡烛。
柔和温暖的明亮,驱逐黑暗,仓皇隐逸。房内的一切都在摇曳光影中,逐渐成形、清晰。异样的骚动,也静止。
我把蜡烛黏在桌上,那些莫名其妙的惶惑;岁月烟尘里的乡野传奇,都在烛芯焚化了。
后来,竟也升起浓浓的睡意。
离开那村庄,已有一段相当时日;也有一段遥远距离。然而,熄灯就寝时,看着窗外透进来的薄青光亮,被百叶窗切隔,投射在墙上;听着远处近处的车声、人语和犬吠的时候,蓦地想起那个夜晚。
没有星;没有月,我睡不着。
因为那一夜,彻底的漆黑,我看不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