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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的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见喇嘛鸟卷尘而来。
邬坚林巴从喇嘛鸟上下来,冲着王岩和碧秀说:“罪人,原来你们才是罪人。”
喇嘛鸟带着香波王子以及阿若喇嘛和警察王岩、碧秀,朝县医院驶去。
骷髅杀手躲在游客中看着,心说这次香波王子完蛋了,就算不死,也不能掘藏了。只是,还能不能唱仓央嘉措情歌呢?“一双明眸下面,泪珠像春雨连绵。”是这样唱的吗?
3
抢救只进行了二十分钟,香波王子就被推出了手术室。
王岩问伤势如何。医生说很严重,子弹打穿了肺叶,估计是没救了。护士把昏迷不醒的香波王子推进了二楼的外科病房,撒手就走。
病房里还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见了王岩和碧秀,忽地坐起来,指着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王岩赶紧出去。那姑娘又指着碧秀说:“你看你把我打成什么样子了,看啊,看啊。”说着就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碧秀在马路上见识过她的无耻,吓得喊一声“哎哟妈呀”转身就走。接着是阿若喇嘛的离开,他看到那姑娘半裸着身子,露出了青青紫紫的两肩和前胸,感觉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出去了。
只剩下了香波王子和那姑娘了。姑娘躺平了自己,很安静地望着天花板。香波王子把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缝,看到没有别人,再睁大,睁大,忽地坐了起来。他悄悄下床,路过姑娘的病床来到窗边,朝外看了看,发现里面是二层,外面的高度至少三层。好在下面是几丛茂盛的修剪成球形、方形、菱形的冬青树,正好可以托住自己。
他回头,望着姑娘用眼睛说:我走啦病友,你好好养病。这一望不要紧,他的眼光就再也离不开姑娘了。披头散发的姑娘庄重美丽得如同白度母,跟他在老女人给他的那张小型唐卡上看到的一般无二,连眉宇间的一颗小痣都不走样。
门外有了响动,香波王子跳到自己床上躺下了。姑娘欠起腰,指着门口喊起来:“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把伸进头来的王岩吓了回去。
香波王子起身,再次望着姑娘,发现了更加奇妙的:姑娘裸露的伤痕,清清晰晰地变成了藏文字“伊卓拉姆”的排列。
他不禁轻轻叫了一声:“伊卓拉姆?”
姑娘“嗯”一声,笑了,笑得有点凄然。
“谁把你打成这样,打出了伊卓拉姆的名字?”
伊卓拉姆小声说:“阿爸。”
“你阿爸不是死了吗?”
“阿爸死了,阿爸还有魂。”
“他为什么打你?”
伊卓拉姆诡谲地说:“为了挣钱,为了讹诈,我讹诈了很多很多钱。”伊卓拉姆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镶嵌着珍珠和绿松石的华丽钱包,用手指夹出一张钞票给他看。
香波王子打了个寒战,他看到的不是货币是冥币,黄灿灿的冥币。他说:“你拿这种钱干什么?”话音未落,眼睛就砉然一亮,发现冥币又变了,那不是冥币,那是伪装的冥币,伪装的冥币居然就是他来塔尔寺以命相求的“七度母之门”是“七度母之门”里的“光透文字”阳光从窗外铺进来,照耀着那一张泛黄的白纸,上面遏制不住地洇出了红、白、蓝三色文字。
香波王子一把抢过“光透文字”激动地颤声问道:“怎么在你这里?你这是哪来的?”说着,叠起“光透文字”装进了上衣里边的口袋“这东西我要了,你要是度母我就给你磕头,你要是凡人我就给你钱。”
但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做,病房的门就被打开了。王岩再次探头进来,一看香波王子居然站着,大吼一声扑了过来。
香波王子敏捷地爬上窗台,一步跨出去,正要跳,被王岩一把拉住了。
伊卓拉姆神经质地喊起来:“你打死我,你打死我。”
王岩不理她,她跳下床,冲过来撕住了王岩的领口。王岩只好腾出一只手对付她,趁着这个机会,香波王子身子一倾,借着重心的偏移,倏然倒向了窗外。王岩脱手了,眼看着香波王子从眼前消失。他推开伊卓拉姆,转身出门,跑下楼,和碧秀一左一右朝楼后包抄而去。
香波王子从冬青树上滚下来,正要往医院大楼后面的树林里钻,就见树后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揪住了他。他一看,是警察卓玛,立刻就软了。
但卓玛很快又松了手,傲慢地留给他一句话:“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下次还会知道。别忘了,你永远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你为什么要放我?”
“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竟敢发掘‘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绕过医院大楼,在拐角差一点和王岩撞个满怀。这时从楼上的窗口传来一声尖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接着泼下来一盆水,浇在了王岩头上,就在王岩用手抹脸时,香波王子和他擦肩而过。
一出医院大门,香波王子就听到了梅萨的喊声:“这边,这边。”他循声而去,来到一家出售铜鹿、铜龙、铜幢、铜伞盖的商店门口,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穿过鲁沙尔镇的街道,朝西宁飞奔而去。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应该在这里等我?”
“那个国际刑警给我打了电话。”
“他?他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是啊,我也这么问。”梅萨又问“你真没受伤?”
香波王子做了个挺胸动作,表示自己一如既往地强健。他说:“老女人的钧瓷宝瓶碎了,宝瓶里的血洒在了我身上。我一见血,就感到疼,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上了手术台,看到医生坐在一边只跟护士聊天不管我,还有些生气。医生说:‘我行医这么多年,不会连人血和羊血分不清楚。’我这才觉得自己什么事也没有,想给医生解释,医生摆手制止了我,说:‘我是藏民,我看你也是藏民,藏民不帮藏民,释迦牟尼会生气的。’又说,‘我行医的使命就是为了让你做一个假伤员。’”
梅萨眼眶湿润了:“那么近的距离,怎么就打不上你?”
香波王子说:“那还不好理解,神佛保佑呗。”
正说着,就见几个人拿着水枪站在路当中喊着:“洗车,洗车。”
司机绕了几下没绕过去,只好停下,小声说:“我的车干干净净,洗什么洗?妈的,车匪路霸。”他掏出五块钱,开窗递了出去“钱你收好,车不洗了。”
有个胖子蛮横地说:“不洗不行,脏车西宁不让进,下来。”看里面的人不下来,打开车门,把水枪对准车内一阵激射。
三个人淋了一头一身的水,赶紧下车。司机是不敢得罪车匪路霸的,一声不吭。香波王子却冲那人吼起来。胖子突然换了一副笑脸,丢掉水枪,拿出一块白布在香波王子身上擦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一捏衣肩“哎哟,这儿湿透了,脱下来我给你拧拧。”不由分说扒下了香波王子的上衣。
很快拧干了,香波王子穿上了衣服。胖子把车胡乱一洗,踢了踢车轮:“走吧。”
出租车再次飞奔起来。香波王子禁不住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大致两种情况能让他放开歌喉,一是得意,二是失意。他唱着摸了摸上衣里边的口袋,一摸就不唱了,然后浑身上下摸遍了所有的口袋,喊道:“回去,回去。”
返回的路上,梅萨问他怎么了,他不吭声。他知道肯定是那个强迫洗车又主动给他拧干衣服的胖子偷走了“光透文字”他一定把它当成钱了。
洗车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影。香波王子呆愣在出租车里,这才把他得到又丢失“光透文字”的事儿说了出来。梅萨长出一口气,瘫软在座位上。香波王子问司机,以前见没见过这帮洗车的。司机断然摇头。
4
抓捕香波王子未果的王岩和碧秀在医院大楼后面碰见了卓玛。
王岩问:“你也在这里?怎么样,你的脚?”
卓玛活动着右脚说:“没事儿,好了。”
王岩说:“我记得你左脚崴了,怎么又变成右脚了?”
卓玛说:“其实两只脚都崴了。”
王岩说:“你说我们不应该追踪,应该拦截,医院就是你拦截的地方?”
卓玛说:“正好碰上,可惜没抓着。”
这时阿若喇嘛从树林里钻出来,审视着卓玛说:“是没抓着,还是不想抓?”
卓玛回避着阿若喇嘛说:“王头,我们追吧?”
王岩发火道:“追什么追,每一次快要抓住时他都能逃脱,你们说为什么?因为有人一直在帮他。”
碧秀问:“告诉我是谁,我把他和香波王子一起崩了。”
王岩更火了:“我再次提醒你,要活的不要死的,让香波王子交代,比要他的命重要一万倍。”说着,瞥了一眼卓玛。
卓玛说:“也许我们的目的应该改变了,不是抓捕香波王子,而是利用他打开‘七度母之门’,找到‘最后的伏藏’。”
王岩没好气地说:“这是你的目的。我的目的,不仅要惩罚香波王子,还要抓到乌金喇嘛,摧毁新信仰联盟对佛教的进攻。”
卓玛固执地说:“别忘了,正是乌金喇嘛首先对我们说:‘快打开地下预言,快开启‘七度母之门’,正是他引出了香波王子和一连串的事件。”
碧秀问:“你是什么意思啊?”
卓玛说:“我是说,也许乌金喇嘛就在‘七度母之门’里头,也许发掘‘最后的伏藏’就是发掘乌金喇嘛,也许最终抓住乌金喇嘛的不是警察,而是香波王子。”
王岩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也不用干了?”
卓玛说:“恰恰相反,我们应该调整思路,重新开始。”
阿若喇嘛突然说:“重新开始,必须依靠佛法。”
王岩不屑地说:“你的佛法在哪里,拿出来看看。”
“一切都是法,山川地貌,人来人往,物高物低,每时每刻,都是佛法的表达、禅机的显露,就看你有没有证悟了。”阿若喇嘛仰头望着上面,好像不是说给人而是说给天的“塔尔寺让你们丢失了路虎警车,这是物空;没抓到你们要抓的人,这是人空;乌金喇嘛寂然无声,这是声空;‘七度母之门’似有似无,如同幻象出现,这是幻空。物空、人空,声空,幻空,四色皆空,这就是‘金刚不坏’。所谓‘金刚不坏’讲的就是一个空。金刚是光明、锋利、坚固的象征,损害它的办法就是抹去光明,钝去锋利,毁去坚固。但如果连光明、锋利、坚固都没有,损害又从何谈起?金刚已经无存,它的‘坏’又在哪里?金刚不坏,就是金刚不在。佛法出现了,只可惜你还不是一只悟眼,穿不透表层,不知道塔尔寺已经启示了你们的追捕和未来。”
王岩一脸茫然地望望碧秀和卓玛。
卓玛说:“喇嘛的意思是,我们跟香波王子是金刚之战,香波王子既不光明,也不锋利和坚固,甚至都看不出他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动机,所以他是不在的。不在就能不坏。你也是金刚,你面对的是‘四色皆空’,但你却处处存在。你有警察的身份,你存在过于明确的目的——抓住香波王子,惩戒乌金喇嘛,摧毁新信仰联盟,保卫佛教等等,所以你的结果只能是‘坏’。中国人不是常说‘无为而无不为’吗?意思是当你不为什么的时候,你就无所不能了。”
王岩面向阿若喇嘛:“太玄了,来不及学习,你就说下一步怎么走。”
阿若喇嘛说:“往空处走,大空在上,小空在前。”
王岩说:“还是玄的,卓玛,听明白了吗?”
卓玛说:“听明白了,大空是佛,小空是经,不空是僧,原路返回,去藏经楼。”
王岩说:“先要把路虎警车找回来。”
他们走出医院,一路打听,走向了真正的派出所,远远就见路虎警车停在派出所门口。
把车交给王岩时,派出所的警察说:“怎么样,我们的效率?你们的车丢失不到三个小时,我们就帮你们找回来了。”
王岩说:“比起我们办案,你们效率高多了。”
5
香波王子和梅萨又回到鲁沙尔镇,下了出租车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希望能看到那个偷钱偷走了眼的胖子。又知道这样的希望渺茫得几乎等于零,就沮丧得一摇三摆,像抽去了浑身的筋,连饥饿都忘了。梅萨买了面包让他吃,他把面包顺手给了一个要饭的老头。心想自己为了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殚精竭虑,连命都搭上了,眼看就要成功,想不到失败的原因竟是粗心大意。
梅萨问:“你怎么又来医院了?”
香波王子这才意识到他走来走去,就在医院和镇街头的塔尔寺之间穿梭。似乎潜意识里,他想按照“光透文字”出现的轨迹,返回去,再找一遍。如果时间能倒流,他就一定要把“光透文字”贴肉揣到胸怀里。
他们走进医院,来到二楼外科病房,看到病床平平展展的,那姑娘已经不在了。香波王子去问护士,护士说她走了,她说她交不起住院费。问护士她去了哪里,护士说谁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们去藏经楼看看。”他很想再见见那个老女人,神秘的老女人就像“七度母之门”一样吸引着他。更何况她暗中救了他的命,又让他见到了伊卓拉姆。
但是藏经楼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个穿着黑色彩边氆氇袍的老女人,也没有了金光一片的一地灯盏。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消失了。今天的最后一批游客们就要离去,一个女孩正在推搡转经筒,一个男孩准备给她照相。香波王子看到,男孩照相的地方正是当时老女人指定自己等待的地方——四个明光闪闪的黄铜转经筒的中间,铜镜似的光亮强弱不一,照在男孩身上就使那细长的身子变形移位了。从十米以外看,男孩的身影会偏离真实的立足之地至少十公分。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警察开枪没有打中他的原因,是吉祥的佛光保佑了他,是伊卓拉姆的母亲那个老女人保佑了他。
梅萨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快走吧,我感觉这里很危险。”
他小声道:“‘光透文字’丢了,我等着他们一枪毙了我。”
梅萨从口袋里掏出老女人交给她的小型唐卡,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
香波王子说:“伏藏当然是设计好了的,但我们呢,我们的行动呢,包括丢失’光透文字‘,难道也会由别人设计?”
梅萨严肃地说:“按照伏藏学的理论,历史和时间是一种设计,人生和事件更是一种设计。出生、死亡、福祸、荣辱、相遇、分手、敌人、朋友、爱情、仇恨、所有的状态、所有的心情,都是一种设计。历史早在发生以前,人生早在开始以前,开端和结果早在出现以前,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设计好了。每种物、每件事、每个人都是被设计的一员。人类在天衣无缝的设计中一步不落也一步不超地走到了今天。一切生命、一切人都在已有的设计中挣扎着,奋斗着,苦闷着,欣喜着,不差分毫地沿着设计走向了终结,走向了新一轮设计的起始。”
“可我的行动全是随心所欲。”
“所有的随心所欲都是设计的一部分。”
香波王子一把从她手里刁过绘有伊卓拉姆的小型唐卡,塞给一个正从自己身边走过的神情矍铄的喇嘛:“送给你。”
矍铄喇嘛看了看唐卡,惊喜地“啊唷”一声,盯了他一眼,快步走了。
香波王子问:“刚才这个行动也是设计?谁设计了我?”
梅萨想说肯定也是设计,突然闭嘴,推推他:“快走。”
已经走不了了,黄昏的藏经楼门口,停靠着路虎警车和喇嘛鸟,王岩、碧秀、卓玛、阿若喇嘛和他的几个随从喇嘛立在车前,虎视眈眈地面对着香波王子和梅萨。
香波王子没有逃跑,听天由命地望着那些跟他过不去的人,心说扑过来抓吧,我无所谓。或许还是好事儿,能告诉我“光透文字”的去向。这些人懂得它的重要,会不遗余力地寻找那个洗车的胖子。
梅萨说:“就这样结束了,你难道会甘心?”
香波王子说:“不甘心又有什么用。”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叫,回头一看,藏经楼偏殿和正殿之间的木门前,那个矍铄喇嘛一边喊着“伊卓拉姆”一边挥舞着小型唐卡。香波王子和梅萨几乎是靠着本能理解了矍铄喇嘛的意思,转身跑了过去。
矍铄喇嘛指着木门说:“往这边跑。”
香波王子说:“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矍铄喇嘛说:“在拉卜楞寺,你就知道我了,我是加洋博士。看来你忘了,不要紧,我知道你就行了,为救你我等了几十年。”
香波王子说:“没忘,没忘,你是木匠扎西的哥哥,你们兄弟两个都是‘七度母之门’的守护神。”
来不及多说什么了,王岩、碧秀、卓玛和阿若喇嘛已经扑到跟前。梅萨拉着香波王子钻进了木门。加洋博士迅速关上木门,咔嚓一声锁住了。
就听门那边,阿若喇嘛和加洋博士吵起来。
阿若喇嘛说:“看来你是叛誓者的传人,你正在叛变你的本尊,佛法密宗会清除你的,文殊师利在上,赶快让我过去。”
加洋博士说:“你过去干什么?我在苦行殿给了你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和机会,可你却荒废了它。你不如香波王子,本应该追随他协助他,却生出满怀的瞋忌之念,做了一个穿袈裟的警察。你才是个十恶不赦的叛誓者。”
梅萨说:“还说不是设计,他等你都等了几十年。”
香波王子说:“顶屁用,‘光透文字’又不能回来。”
三个警察踹开门追了过来。香波王子和梅萨顺着石阶往山上跑,跑上半山腰的车道就听有人打喇叭。抬头一看,吃惊得不敢相信:前面竟然停着牧马人。
几乎同时,王岩也看到了牧马人,他对碧秀和卓玛说:“继续追。”自己转身往回跑,心说你有牧马人,我有“路虎”看谁跑过谁。
逃跑的人上了车。牧马人在坑洼土路上走起来。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应该在这里等我们?”
智美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疤,把怀里的胜魔卦囊朝靠车门的那边拉了拉,算是回答,又问:“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往西走,绕一圈,返回塔尔寺。”
这条道往前走会经过汉东,到达多巴。多巴是国家高原体育训练基地所在地,中国最优秀的田径运动员大部分都在这里集训过。香波王子的意思从多巴东返西宁,再从西宁南来塔尔寺。他还是想再去找找那个洗车的胖子。
“不用返回塔尔寺了吧?”智美得意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梅萨,从胜魔卦囊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白纸,丢到了后排座上。
香波王子拿起来看看,心里一抖,吼道:“原来是你啊,半路打劫,为什么要这样?”
智美迅速回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们就像死了爹娘一样痛苦?玩笑不是这样开的。”
梅萨知道智美决不是开玩笑,他安排洗车的胖子盗走“光透文字”是想证明自己不光会占卜。他的能耐足以形成一种警告和预示:尽管主要是香波王子在发掘“七度母之门”但最后得到伏藏的必然是他。
“有点过分了。”她小声说。
智美不快地想:心疼他了?你可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我。
香波王子继续数落着:“以后千万不敢这样,我都有了自杀的念头。当然我不会一个人自杀,梅萨已经说了,你死我也死。是不是梅萨?”然后“哈哈”一笑。
“胡编乱造,又不是疯子,谁给你说这种话了?”
香波王子知道梅萨是说给智美听的,报复智美似的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
大河中的金龟,
能将水乳分开,
我和我的情人,
没有谁能拆散。
梅萨从香波王子手里拿过那张泛黄的白纸,放到太阳下面,看着渐渐显露的红、白、蓝三色文字,心情陡然豁亮,也跟着香波王子唱起来。
智美厉声道:“别唱了,赶快翻译。”
但显然现在不是翻译的时候,往西的路上,蛮横地堵挡着路虎警车。
只要王岩驾驶“路虎”那就是飙车的速度,牧马人不可能是对手。智美无奈地刹住了车,车上的人都瞪着站在路中央的王岩。而王岩的眼光却是弯曲的,弯到了路虎警车的保险杠下,那儿躺着一个人,一个被路虎警车撞倒撞烂的人,地上的血就像撕烂的晚霞。
香波王子惊叫一声,他认出被撞的人就是那个曾经冲着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的姑娘,那个披头散发、满身伤痕的白度母,那个庄重美丽、和小型唐卡上的绘像一模一样的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打开车门,跳到地上。
梅萨喊道:“小心警察,回来。”
香波王子不听她的,跑了过去。
伊卓拉姆死了,她一脸安详,表达心迹似的把一只白花花的手捂在胸脯上。
香波王子望着白花花的手心惊肉跳,它曾经出现在菩提大银塔的基座上那道半人高的圣门之内,引诱他和梅萨走向了黑暗的地下庙宇,走向了苦行殿的南墙启示,走向了后来的一切一切,白花花的女人手。
香波王子蹲在姑娘身边喊道:“伊卓拉姆,伊卓拉姆。”就像藏戏里的诺桑王子呼唤伊卓拉姆,就像三百多年前的仓央嘉措呼唤伊卓拉姆,每一个字都饱含悲怆和凄凉。
王岩掏出手铐走过来:“她死了,都是因为你。”
香波王子忽地站起来:“你为什么要撞死她?”
王岩说:“是她扑过来的,她想自杀。”
香波王子说:“你要是不想撞死她,完全可以停下来。”
王岩说:“是有点说不清,车速太快了,来不及刹车。”
香波王子瞅了一眼他举起来的手铐,一拳过去,打在了王岩的鼻梁上。王岩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一只手摁在了伊卓拉姆的鲜血里。他撑着血泊站起来,准备扑打时,香波王子已经钻进了牧马人。
香波王子说:“智美我来开。”
智美不紧不慢地说:“还是我来吧。”
牧马人启动了,朝着警察王岩开了过去,那种暗绿色的坚硬和执着像是告诉他:你撞死了伊卓拉姆,我们就撞死你。
王岩拔枪举铐挺立在车前,宁死不让的样子。牧马人冲了过去,也是宁折不弯的姿态。较量的其实是心理,坚定者胜,赌命者胜。
香波王子鼓励着智美:“冲,冲,冲,冲到跟前再停下。”
智美用面无表情的冷漠告诉同伴,他可不会冲到跟前再停下,既然对方已经撞死了别人,那就应该以牙还牙。梅萨似乎想阻止冲撞,看了一眼智美和手中的“光透文字”又把头埋进怀里,闭上了眼睛。
王岩终于让开了,牧马人蹭着他的警服呼啸而过。但一瞬间谁也没注意王岩的手,那只手飞快地扔掉手铐,把满掌的血污抹在了牧马人的保险杠上。王岩说:“妈的亡命徒。”朝着牧马人开了一枪,打穿了后面的玻璃,打碎了悬挂在车内的金刚铃。
香波王子喊道:“没打上我们,这是‘七度母’的保佑。”又咬牙切齿地说“操你个杀人犯,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110:“一辆路虎警车撞死了伊卓拉姆,正准备逃逸。司机以为他是警察就可以执法犯法,人民群众是不答应的。”后一句话他连说三遍,心说但愿在下来的行程中,警察和阿若喇嘛统统绝迹。
6
王岩开着路虎警车返回塔尔寺,拉上了碧秀和卓玛,没开多远,就被一个黑脸交警拦住了。黑脸交警拉开车门,一把将王岩拽了下来。碧秀和卓玛赶紧来到车外。
黑脸交警说:“早就听说我的同行有执法犯法的,今天终于碰上了,什么叫罪加一等知道不?就是警察撞死了人又驾车逃逸。现在给你们一个赎罪的机会,自己把自己铐起来。”
王岩、碧秀、卓玛面面相觑。卓玛问:“什么意思?”
黑脸交警说:“装,还要装,早就有人报案了,你们撞死的人叫伊卓拉姆,你们和她是什么关系?”
对这样一个询问陷阱王岩轻易躲开了:“你先要搞清楚报案的人跟她是什么关系,谁报的案?你连谁报的案都不知道,怎么就断定他说的是真话?我告诉你,这个报案的人是我们追捕的罪犯,他撞死了人,要栽赃到警察头上,你有没有脑子?”看对方还在疑惑,又说“不信你看我们的车,哪里有撞人的痕迹。”
黑脸交警在车头部位仔细检查了一遍,真没看到任何撞人痕迹,大声诅咒着报案的人,骑上摩托就去追。
路虎警车再次启动时,开车的换成了卓玛。
卓玛开了一段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王岩不吭声。碧秀说:“车头朝哪里就往哪里开。”
卓玛打开gps卫星导航仪,看了一眼说:“车头的朝向是重镇多巴。”看王岩不理会,就问“王头你怎么了?你好像你真的没有撞死人吧?”
王岩突然一掌拍在座垫上,愤怒地吼起来:“我什么时候给你们说过假话?一个警察肇事逃逸就是往绝路上走。但是我现在真的想撞死人了,开快一点,追上牧马人,只要见到香波王子,我不撞死他我就不姓王。”
卓玛放慢速度,渐渐停在了路边。
碧秀说:“为什么不走了?你想放跑罪犯?”
卓玛说:“我觉得你们情绪都不对,好像八辈子的仇人,不搞死人家不罢休。这不是警察应该有的。”
碧秀说:“我们还轮不着你来教训,你算老几?”
王岩长叹一声说:“你是对的卓玛,往回开。”
卓玛和碧秀吃惊道:“往回开,为什么?”
王岩低沉地说:“我想去看看那姑娘。”说着摸了摸口袋里的钱。
他们开着车原路返回,很快来到了撞死伊卓拉姆的现场。他们走到跟前,和几个交警碰了碰眼光,再往地上一看,突然就僵住了:惨不忍睹,撞死的姑娘好像重新死了一回。全身裸露,平躺着,腿岔开,从脖颈到右腿右脚,排列着一溜儿十四个血洞,每个血洞都很深,明显是一种特殊钻器钻出来的。
卓玛惊叫起来:“怎么还有这样杀人的?”
一个年长的警察说:“懂吗?都是’肾经穴‘的穴位。”
王岩诧异道:“为什么要伤害穴位?”
年长的警察说:“不是伤害穴位,是通过穴位伤害性命。”
王岩把攥在手里的钱装回口袋,眼光从血肉烂开的身体移向面孔,姑娘的面孔是完整的,依然庄重而美丽。他问年长的警察:“凶手抓到了吗?”
“对不起,我们是交警。”
他们回到路虎警车上。卓玛开动了车。
王岩骂道:“妈了个蛋的香波王子,不抓到他我就不当警察了。”
碧秀问:“你认为是香波王子干的?”
王岩说:“不是他是谁?”
碧秀说:“那就快点卓玛,你这么慢,能追上吗?”
卓玛说:“你以为快就能追上?动动脑子吧,我们从北京雍和宫开始,到了甘肃拉卜楞寺,又到了青海塔尔寺。这是一条什么路线?宗教传播总是有流向的,有人称它为信仰传播带。就好比一条河,它有源头,有上游、中游、下游。我们只要不离开这条河,就能从下游走到中游,再走到上游,最后到达源头。”
王岩“哦”了一声,回味着卓玛的话。
卓玛又说:“雍和宫、拉卜楞寺、塔尔寺都是藏传佛教的顶级寺院,这些寺院应该是宗教流向的坐标,如果我们把雍和宫看成是下游,拉卜楞寺和塔尔寺就应该是中游,也就是说,现在还没到达的是上游和源头。而藏传佛教流向的上游、藏族信仰传播的源头,是不难判断的。”
碧秀说:“还没到达,你怎么知道在哪里?”
卓玛生气地说:“你没到达黄河上游,难道就不知道黄河上游在哪里吗?弱智。”
碧秀大笑:“问题是罪犯怎么可能乖乖地沿着黄河逃跑呢?难道他不会跑到长江、金沙江去?你几岁啦?是警察吗?”
卓玛平静了一下,不再理会碧秀,转向王岩说:“他们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而伏藏作为信仰的载体或者信仰本身,一定不是胡乱放置的,一定有它的方向、线路和范围,不然仅靠两三个人的力量怎么发掘?”
王岩摆摆手:“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拿出手机,打给了阿若喇嘛“你们在哪里?我们失去了目标。”
阿若喇嘛说:“我们也失去了目标,你们在哪里?”
王岩说:“正在赶往多巴镇。”
阿若喇嘛说:“多巴往东是西宁,罪犯肯定回西宁了。”
王岩问:“多巴往西呢?”
阿若喇嘛说:“往西就不知道了。”
关了手机,王岩说:“阿若喇嘛不肯告诉我们的,正是他们要去的。我们也应该往西走。”
卓玛说:“我也这么想,宗教和自然的分布应该是一样的,上游和源头都在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