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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有苯教的殿堂哪里就有人头鼓。我们就一路朝拜,一路找来了。
我们还是不相信,但又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在撒谎,就问道:那你们估计大黑天的人头鼓现在到底在哪里?
拉热巴说:不在大昭寺,就在色拉寺,不在色拉寺,就在甘丹寺,不在甘丹寺,就在哲蚌寺,不在哲蚌寺,就在布达拉宫,不在布达拉宫,就在桑浦寺,不在桑浦寺,就在小昭寺,反正肯定是在有殿堂的地方。
这时候我们发现扎西警察已经不辞而别了。鬼,他真是个鬼,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他一定又有什么新线索了。孙学明意识到再盘问两个苯教徒已是纯属浪费时间,便朝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赶紧退出了派出所。
离开八廓街时,孙学明说:这两个苯教徒怎么没提到拉萨的十二丹玛寺和日喀则的威尔玛寺?我是这么看的,他说到的这几座寺院都不可能有人头鼓,他没说的我们反而要重点调查了。
张文华说:没错,莲花金刚说过,十二丹玛寺和威尔玛寺名气挺大的,而且是苯教寺院,他们肯定是故意漏掉的。
孙学明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十二丹玛寺。
拉萨没有十二丹玛寺。
我们到处打听,问过十几个大昭寺的喇嘛,问过十几个路上化缘的喇嘛,问过十几个商店里买东西、饭店里看电视的喇嘛,他们都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十二丹玛寺。
我们又问俗人。
一个在拉萨开店开了二十年的尼泊尔女店家说:十二丹玛?色拉寺里有哩。
一个正在朝着布达拉宫磕长头的农民说:十二丹玛?布达拉宫里有哩。
一个开出租车的年轻人说:十二丹玛?哲蚌寺里有哩。
最后我们来到了拉萨寺院管理委员会。一个专门给寺院造册的人说:没听说过这么个寺院。又翻出西藏寺院名录给我们看。我们都把纸看穿了,也没有看到十二丹玛寺和日喀则的威尔玛寺。
周宁说:十二丹玛是四魔女、四夜叉、四神女这些苯教地方神的合称,或许我们可以找到魔女寺、夜叉寺或者神女寺?
找来找去也没有。
张文华说:我来过多少次西藏了,从来没听说过十二丹玛寺。
孙学明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又觉得拉萨太神秘,未知的东西太多,我们没听说过十二丹玛寺也是正常的。
周宁说:现在看来莲花金刚在骗我们。
张文华说:绝对不可能,他骗我们干什么?没有理由啊。
孙学明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找朋友帮忙了。
张文华说:我认识哲蚌寺朗色林札仓工布康村的喇嘛尼向果仁。
周宁说:我认识强巴活佛的弟弟巴桑智美,他现在是色拉寺杰札仓的喇嘛。
王潇潇说:我认识观世音菩萨,但是观世音菩萨不认识我。
我说:我认识音乐家霍尔琴柯,但他现在肯定还没有回到拉萨。
孙学明说: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熟人。其他人分头行动,手机都开着,有线索立马通报。
我突然想起我在文联不是还认识几个人么?马丽华呢?她这会在哪里?她是一个灵魂如风的人,是一个用生命游历西藏的真正的诗人,她曾经沿着一条向上的路,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听说她一到那里心脏就不太好了,保重啊。我赶紧给文联打电话寻找马丽华,文联的人说她近期不在拉萨。那么还有谁呢?秦文玉?他已经不在了。那一年我们来拉萨到他的寒舍里做客,那是真正的寒舍,家徒四壁,空空荡荡,好像这里没有生活,生活都在外面,在旷野里大山上,或者高耸的喇嘛庙里。他把所有的东西搬来让我们坐。我们坐下来,愉快地和他高谈阔论。老秦后来写出了女活佛;再后来他离开了西藏,到别处做官去了;做了官又当差到别处的别处,像太阳一样冉冉升天了,升上去后就再也没有下来。现在想起来,老秦都是叫那官位给害的,他命里没有做官的因缘,可是别人让他做他就做了,结果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我猜想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西藏的某个地方,一定响起了超度亡灵的人头鼓——青藏高原对爱过它的人,从来都是记得的,从来都不会有丝毫的慢待。突然又想到还有一个叫阿来的,没见过面,但总是可以打听一下十二丹玛寺的下落吧?于是又打电话到文联,接电话的人说他不在文联,他自从写了尘埃落定之后就一直呆在麦其土司的官寨里。我突然想到,其实尘埃何曾落定了呢,阿来就是一粒尘埃,所有的生命都是尘埃,秦文玉当然也是一粒尘埃,既然是尘埃,离开人世也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不就是死么?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是有先有后罢了。在宇宙的洪荒里,几十年的先后根本就看不出区别。
张文华坐着张长寿的北京吉普去了哲蚌寺,周宁坐着刘国宁的切诺基去了色拉寺。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贺思旭,我们居然忘了我们的朋友贺思旭。孙学明立马掏出手机,拨通了日喀则山东大厦常务副总经理贺思旭的手机。
贺思旭说:谁?孙学明?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什么?你到了拉萨?好几个人呢?你怎么提前不告诉我?你们现在在什么位置?我也在拉萨,后天回日喀则。有什么事情你们尽快办,晚上我在八廓街的黄房子就是玛吉阿米餐厅请你们吃饭。
孙学明说:我们现在在娘热路和北京路的交接处,我们的事情就得找你才能办。
贺思旭说:那好,你们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们。
孙学明说:我们现在在娘热路和北京路的交接处,我们的事情就得找你才能办。
贺思旭说:那好,你们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们。
二十分钟后,一个微胖的风采卓然的汉子潇洒地走下他的巡洋舰,朝我们大步走来。我们一看,正是贺思旭。
贺思旭是1998年5月20日来西藏的内地对口援藏干部。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个人与动物的故事,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动不已,也意识到宗教有时候并不仅仅是作用于观念的信仰,而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行为方式。
他说有一天我在拉萨街上看到一个四川人在拿着皮鞭耍猴子,围观的藏民个个怒目而视,有一男一女拿着大过不停地给猴子喂。我想我差不多也是一个西藏人了,我能做点什么呢?我犹豫了半天,掏钱买下了那只波密红猴,交给了喂猴子的一男一女。我说你们要是愿意就养着,要是没有这个能力,就把它送到寺院里去,那里肯定有专人喂它。或者可以这样:这只猴子来自波密(藏南森林地带),要是有人去那里,就让他把它带去放回森林,那里是它的老家。(我理解贺思旭的做法,他不是在做一件好事给别人看,而是在安抚自己的灵魂,安抚一个在西藏的氛围里渐渐自然化了的灵魂。)
他说以后我听人说,那一男一女既没有把猴子送给寺院,也没有交给别人带去波密。而是自己上路,朝波密步行而去。从拉萨到波密,往返一千多公里,常年跋涉,风餐露宿,一路上讨吃要喝,受尽苦难,就为了送一只猴子回老家,就为了完成我的嘱托,而且没有喧嚣,不必让别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精神?相比之下,我们太惭愧了。
他说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一辈子都想讲给别人听,一讲我就想哭,这才叫人哪,这才是真正的西藏人。这里不是宗教,不是欲望,不是为了得到,更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是超越了宗教和生存的对自然的无条件的亲近。过去我总认为人生在世,生存是最重要的,现在看来,最重要的应该是对生命、对自然怀有一种敬父敬母般的柔情蜜意。一个人,一生所能做的最有价值的,就是虔诚地热恋,包括热恋自然,热恋你的灵魂。这是西藏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