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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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我第一次见到奥萨诺时就发觉虽然关于他的流言蜚语确实是空穴来风,然而文学界的同仁对他的评价也并非都是人云亦云,还有他自己树立的公众形象更是名下无虚。在我的心目中,他以前的那个猥劣可耻的丑恶形象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自然艺术风格的伟大的作家,社会上对他的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美誉他也都受之无愧。
我在奥萨诺那间位于汉姆浦顿的别墅里采访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像个老苏丹王那样蛰居在这里。当时他已年过半百,穿着一条蓝色的网球长裤,上身是一件为了遮掩他那高高凸起的啤酒肚而专门设计的也是蓝色的网球衫。脸部皮肤相当粗糙,作为一个下届诺贝尔文学奖的可能得主,这张脸正合适。虽然长着一双邪恶的绿眼睛,一见面他还是能给人一个不错的印象,今天他就表现得很友善。身为掌握着全国最权威杂志星期天文学评论权柄的头头,每期书评出版的前后,都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舔他的屁股以示忠诚。他早已习惯了人们的阿谀奉承,怎么能猜到今天的来者不善?又怎么会理解我这个失败的作家出版了一本失败的小说,第二本作品看来问世还遥遥无期,只能怀有仍然在失败中踯躅的潦倒文人的心态?相比之下,他写了一部几乎是伟大的小说后就能够一本万利地伟大下去,我的心理怎么可能平衡?如果每日生活杂志社允许的话,我早就向世人揭露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了。
两年前我已写好了那篇讨伐奥萨诺的檄文,句句击中他的要害,遗憾的是埃迪-兰舍不肯把它刊登出来公诸社会。当时他们正在谋求奥萨诺写一篇事关紧要的政治故事,不敢得罪他,结果害得我花在写这篇文章上的整整一天的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做梦都没有想到两年后奥萨诺打电话给我,聘请我在他新创办的一本大型文学评论杂志当助手,原来他不知从哪个渠道看过我那篇杂志社不肯刊登的文章,对我记忆犹新,还说喜欢这篇文章的内容,说我是个了不起的作家,是他那些最自命不凡的作品的知音,云云。
采访他的第一天,我们坐在他那间别墅的花园里,一边看他的孩子们打网球,一边聊天。四次失败的婚姻给他带来了六个子女,这时他还未结后来的第五次、第六次和最后即第七次婚。我不能不承认他真心实意地疼爱他的孩子们,在他的身边可以真实地感受到那种浓浓的舔犊深情。他跟孩子们在一块从心底里快活,也许他本人就是一个老顽童。
他在作品里,总是表现出一个伟大的始终如一的左翼作家的姿态,实际上他却可能是一个德克萨斯沙文主义者。我想方设法把话题集中在妇女的问题上,好让他畅谈自己对女人、妇女解放运动和性的见解。他讲这类东西简直驾轻就熟,所以口若悬河,妙趣横生,而且不乏惊人之语。他先从爱情谈起,告诉我每当他爱上一名女子时,就不再嫉妒妻子。他摆出一副大作家兼思想家的面孔对我说:“男人们的嫉妒心再泛滥,每次的覆盖率都不应该超过一个女人——除非他是一个波多黎各人。”他拥有无可挑剔的激进证明,所以觉得自己有权开波多黎各人的玩笑。
孩子们在网球场上由发生纠纷而打起架来的吵闹声中断了我们的交谈,女管家跳出来对着他们大吼大叫,态度粗暴霸道,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又仿佛是一个母亲在向子女们发号施令。她的年龄和奥萨诺相仿,保养得很好,风韵犹存。这么有恃无恐的管家在世间实在少见。我百思不得其解,特别是当她平息了风波后,临走回屋之前朝我们两人轻蔑地扫了一眼,更让人疑惑这个家里的主仆是否易位。
我重提话头,奥萨诺开始用玩世不恭的态度议论有关女人的问题。当一个男人不是对某一个特别的女士入迷时,采取这种态度是明智的,尤其是作为除了海明威以外被绯闻困扰得最多的名作家,合时宜地发表一些权威性的意见也是十分必要的。
“小伙子,你听着,”他用谆谆告诫的语气向我说道“爱情就像你在圣诞节或者童年时代得到的礼物,例如一辆小小的红色玩具车。在你对它爱不释手时,你感到无比幸福,但是迟早这辆车的轮子会脱掉,红漆会剥落,这时你就会把它遗忘在某个角落里了。堕入爱河是甜蜜的,但在爱河里畅游忘返却是一场灾难。”我得体地带着让他满意的尊敬平静地问:“你认为那些自以为和男人的思维能力完全相当的女人也有同感吗?”他那双绿色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瞥了我一眼,马上明白了我的意图,却丝毫没有生气。我不禁在心里赞叹这位大人物能拥有如此坦荡的襟怀。他继续侃侃而谈:
“女权主义者以为我们男人有力量控制着她们的命运,这种思维方式和某些人以为在性问题上女人比男人纯洁的想法一样愚蠢。女人除了羞于启齿,也和男人一样可以和别人随时随地造爱,但是女权主义者却瞎扯什么一部分有权有势的男人在随心所欲地糟蹋女人,其实这些人根本就不是男人,他们甚至根本就不是人!女人应该取代的是这些家伙的地位而不是他们的行为,女权主义者不明白,女人必须经过艰苦奋斗才能达到目的,靠她们现在的那些胡搅蛮缠就只会更作贱自己!”
我又插入一句话问:“你就是‘这些家伙’中的一员?”
奥萨诺不动声色地说:“不错,用比喻的方式说,我必须搏杀。女人想得到也应该让她们得到只是男人才有的东西,那就是许多危险的、劳累的、肮脏的、男人不愿意干又非干不可的工作。我完全拥护男女平等,如果真的有平等的那一天,我就可以杀了那些臭婆娘了。听着,我现在得给四个健康的、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的女人支付巨额离婚扶养费,唯一的原因就是她们和男人不平等!”
“你和女人的风流艳史几乎跟你所写的书一样出名,你是如何处理和女人的关系的?”我继续单刀直入。
奥萨诺对着我哈哈大笑起来,也毫不掩饰地问:“你怎么净提这类问题?难道对我如何写作就不感兴趣?”
我对答如流:“关于你写作的问题看你的书就一目了然了。”
他耐人寻味地久久注视着我,然后才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
“千万别对一个女人太好了,女人喜欢和酒鬼、赌棍、拉皮条的以及性虐待狂厮混在一块,她们不能忍受一个好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因为她们会因此感到无聊,她们认为平常人的幸福生活太枯燥乏味了!”
“你相信一个人对爱情应该专一吗?”我忍不住又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当然相信啦!听着,恋爱就意味着把对方变成自己生活的中心。当这种情况不再存在时,爱情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或者是变成了更好的、更实际的东西,或者就是成了谁都不乐意看见的什么。爱情基本上是男女之间不公平、不稳定、类似偏执狂的关系。男人在这个问题上的表现比女人更糟糕。”
我们的话题忽然转到了直升飞机上去。他认为过20年人人都将拥有自己的直升飞机。那时候的汽车就自然会被逐步淘汰出时代的舞台,就如同当年汽车的方向盘和刹车问连女人都能掌握自如后,火车的生意使一落千丈那样。想达到这一目标只需进行一些技术改革就行了,届时,女人将驾驶着飞机满天飘显而易见,由于在这个特别的早晨,我们总是把话题缠绕在妇女问题上,从而偏离了不到片刻就又扯回到了这方面上来。
“现代青年选择方式方法精明过人。他们会甜甜蜜蜜大大方方地告诉自己的女人,说她拥有和谁造爱都可以的自由,他全不计较,还会一如既往地爱她等等。这些都是哄人的脏话,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极其鄙视水性杨花的女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造爱!”
我对他的这番话颇费猜疑:伟大的奥萨诺,美国当代作家的精英,特别受妇女钟爱的,思想最最开明的奥萨诺,今天到底是我弄错了他的意思,还是他本身在这方面就是个保守迂腐的糊涂虫?
我突然看见他的女管家在附近打了他一个孩子的耳光,于是情不自禁地嘲讽他说:“你给了你的女管家好大的权力啊!”他的头脑灵活,思路敏捷,一下子就猜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也许是为了刺激我一下以作为对我今天那些尖酸刻薄言论的回报吧,他终于和盘托出了这个女管家的底细。
“她曾经是我的一个妻子,”他神情淡漠,若无其事地说“是我三个大孩子的母亲。”
当看到我的脸部表情时,他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不,现在我不和她过性生活了,作为主仆关系,我们相处得非常和睦,我付给她高薪,但不给她扶养费。她是我独一无二的得不到扶养费的前妻”
很明显,他在期待着我接下去向他打听个中的原因,我也的确问了。
“在我出版了第一本书,开始名利双收之时,她也就跟着开始忘乎所以了。先是妒忌我的成功和受到世人瞩目,接着是不甘寂寞地去寻求别人的注意,于是某个年轻人,我作品的一个崇拜者就乘虚而入,刻意追求她。那时的她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又比他大五岁,但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性感女郎依然光彩照人。既然她上了钩真正地爱上了他,那也就只好由她去,我只恼怒她居然没有意识到那人和她通奸的目的是让伟大的奥萨诺难堪!她要求离婚并得到那本书出版收入的一半,我答应了。她还提出要孩子,我怎么能宽容到让我的孩子和她爱上的那条小爬虫在一块生活?我很了解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看中的仅仅是她的金钱和姿色,因而对她说,她和小爬虫结婚后才能够得到孩子。之后,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来跟她尽情淫乐,挥霍无度。终于,钱花完了,他也就不辞而别了。她已经失去了抚养孩子们的资格,却还有脸回来要他们。她抛弃了孩子们整整两年时间,回来后倒敢大哭大闹说没有了他们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就让她当了管家。”
我冷冷地说:“这也许是我所听到过的最糟糕的故事。”
他那吃惊的绿眼睛闪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笑着,饶有风趣地说:“我猜这件事看起来也的确糟透了,但是如果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或许会觉得没那么糟——我喜欢孩子们生活在我的身边,为什么做父亲的总是得不到孩子们的监护权?这究竟是哪朝哪代定下来的破规矩?你知不知道被这该死的规矩摆布后的男人是没有办法恢复元气的?为什么妻子对婚姻感到厌倦了,丈夫就得失去自己的孩子?而且还不能说一个不字!这算什么规矩?这是地地道道的阉割!好在我也并非等闲之辈,所以能在这场决斗中既保住了孩子们又马上结了婚。当第二任妻子忘了前面的教训,也开始惹麻烦时,我也同样成功地摆脱了她。”
我把身体向他倾斜过去,小声地问:“她生的那些孩子怎么想的呢?自己的亲生母亲当管家,在同父异母的弟妹面前不感到难堪吗?”
他那绿眼睛又闪了好一会儿,然后慈爱地说:“这没有什么,我从不难为她,她只不过是代替几个前妻来充当管家的角色,否则她更像一名自由自在的家庭职业女教师。她有自己的住宅,我就是她的房东。我曾经考虑过给她更多一些钱,考虑过给她买套房子让她独立持家,可惜她和她们几个一路货色,一有钱就昏了头,又会重操故伎,骄奢淫逸。如果她仅仅是自己造孽也就罢了,最讨厌的是又会给我增添新的麻烦,我实在赔不起这份时间和精力,需要专心致志地写作。是她自己逼得我要通过金钱来控制她的,这么一来她倒是过得顶安分守己,因为她心里明白,如果她胆敢出格的话,她就得离开这个家出去自食其力,为生活苦苦挣扎了。这办法还真灵,女人就是要不名一文才肯循规蹈矩。”
我靠在椅背上,跷起二郎腿,微笑着问他:“你是个歧视女人的人?”
“假如有天时地利人和,你认为女人能和男人平等吗?”
“不,绝对不可能!”奥萨诺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说“她们忘不了自己比男人的衰老速度快得多,一个50多岁的男人还能吸引众多年轻的女人,而一个50多岁的女人却很难得到年轻男人的青睐。想男女平等?那就等到她们得以操纵人类的生杀大权之后,通过一项法律规定男人到了40或50岁就必须做整容手术,使他们显得和她们一样老态龙钟,或者可能把事情扯平——这就是民主的运作方式,同时也是一个愚蠢的观念。听着,女人得到的已经不少了,她们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
这天的奥萨诺对女人可谓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一个月后,我从一份晨报上发现他第五次结婚的消息,新娘是某剧院的一个年龄比他小一半的女演员,这就是美国文坛一代巨匠的言行!当时,谁都不可能预测有朝一日我会为他效劳,而且一直和他呆在一起直到他死去。他死时是个不再受婚姻束缚的单身汉,正在痴情地眷恋着一个女子并着迷地钟情着其他女人。
采访的那天,尽管他一直在唇枪舌剑地诛伐女人,我还是听得出他对女色的疯狂贪恋。这就是他的致命弱点,他对此也心中有数,也恨自己本性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