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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知道自己言语有失,就又对向文成说:“都那么说,披个包袱皮,全身光着。”
向文成想,受洗不受洗,这本是一个人的私事,也是一个家庭的私事。可把受洗误解为披着包袱皮往水里摁就有点荒唐了。这件事还必得给西贝牛说清楚。他对西贝牛说:“牛爷,这样吧,受洗不受洗你听梅阁的,披包袱皮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那回事。人家山牧仁是个文明人,他传的教也是教人施爱心,讲文明。光着腚披着包袱皮,叫人掐着脖子往水里摁,绝不是基督教的教义。梅阁真要去受洗,赶到受洗那天,我还说不定要去看看哩。”
西贝牛安静下来。也许是他听了向文成给他的介绍,也许是他听说向文成也要去看梅阁受洗。但他对梅阁的受洗并没有应允。他和向文成脸对脸楞了一会儿,只说:“邻家呀,我走吧,也该吃饭了。”西贝牛转身往外走,当他出了向家院子时,却已经感到梅阁受洗的事已成定局。
向文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向武备在外地念书。小儿子向有备,今年八岁,他和哥哥的名字里都有个“备”字。
全家人都说向文成的脾气怪,对吃的东西太挑拣。他不吃茴香、芫荽,不吃牛肉羊肉。他说老咸菜苦,他说咸鸡蛋臭。家里人拿大白菜剁陷儿,他说闻着头晕,还说熬南瓜有臭水沟味儿。秀芝说他,同艾就护着他。同艾说:“百人百姓百脾气,你们说孩子,你们都没挑儿?”秀芝说:“你就贯着他吧。”其实秀芝对有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有向文成对有备是认真的。他净拿幼年时的武备和现在的有备做比较,他常当着有备叙说武备儿时的“风云”故事,用以激励有备的成长。他说武备不会说话时就会认影壁上的字,大人问他哪个是风,哪个是花,哪个是月,他都能指出来。后来会说话了,故事就更多了。三岁时会背东头洋学影壁上的“总理遗嘱”;四岁时对戏台上的戏文就过“尔”不忘;吃饭时捋着胸前的围嘴(把围嘴当髯口)学着某员外的“引子”说:“春天有雨花早开,秋后无霜落叶迟。”还有,还有什么写字快,笔尖从不离开纸,七岁时赛跑得第一,得奖得了个墨盒(白铜的)听着这些反复不断的叙述,有备并不受此鼓励,也不自卑。有备想认字记戏文我并比哥哥武备差,我没背过“总理遗嘱”我背过陋室铭;我没背过“春天有雨花早开”我背过“伊里门前下了马,有劳大人相迎咱。”可是有备毕竟有自卑之处,他背书背戏文是心里背,他说话不顺当,他口吃。有备在学校赛跑也没跑过第一,他走路脚尖往里拐——里八字。向文成就把他的里八字当心病。受了口吃和里八字两件事的困扰,向有备于父亲面前总有几分“自惭”有备爱看戏,有一次他看了一出捉放曹,回来向文成问他,那个捉曹操又放了曹操的人是谁?似这等区区小事,有备就是回答不上来。他知道那个捉曹操又放曹操的人叫陈宫,可那个陈宫的陈字,他就是吭哧着说不出来。这件事很让他无地自容。他以为向文成会逼着他必须说出来,但向文成让了步,他明白有备回答不出不是不知道,那是另有原因,然而就是这件事横在有备心中,成了他和父亲交流的障碍。之后向文成也迁就了有备,他不再问他大登殿里苏元帅和魏高参的真名叫什么。但向文成对有备的里八字脚却不能迁就,他止不住让有备在甬路上练走路,他在他前头“矫枉过正”地撇起“外八字”做示范。他们走过来走过去,直到同艾看不下去,吆喝向文成这是没事找事难为有备,父子才停住脚。
向文成对有备的要求或许有“暴虐”的成分,正是因为他对这个小儿子也寄予着希望。当他面对山牧仁送给他的那一荆蓝番茄、羊奶和来亨鸡蛋时,这些高营养的食品使他首先想到的是小儿子有备,他切盼他健康成长,他切盼他长成一个武备模样的有备。
现在,西贝牛走了向家开始围住红石板桌吃晚饭。吃饭的有向文成、同艾、秀芝、有备、取灯。
夏天取灯来笨花,本打算只在笨花住几天。但同仁中学因为局势的缘故迟迟不能开学,取灯就在笨花住了下来,她觉得她已经融入了向家。刚才取灯在厨房帮秀芝拉风箱做饭,听见大哥向文成在院里和西贝牛说话,便不时停住风箱听听。后来西贝牛走了,取灯见正是停火捂锅的时候,就停了风箱从厨房来到院里。她把一只前尘不染的锃亮灯罩叩在一盏煤油灯上,划根火柴替向文成点着。油灯把红石板照得很亮,月亮也升起来,向家的院子更显敞亮,取灯点完灯,又进厨房端出秀芝切好的咸菜,再把秀芝盛好的粥一碗一碗端上饭桌,直到全家围上红石板吃晚饭时,她才接上刚才向文成和西贝牛的话题。
取灯说:“大哥,牛爷同意梅阁受洗了?”
向文成说:“也不能说同意,他是对受洗有误解。可拦也拦不住,梅阁又不听他的,所以才来找我。”
取灯说:“闺女们也净拿受洗当笑话讲,说山牧师让受洗的男女都****披个包袱皮下水,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可真实了。不过越是这样我到越是同情梅阁了,盯着多大的压力呀,长的又那么单薄。”
向文成说:“这就是宗教和老百姓之间的矛盾所在。宗教要争取信徒,老百姓对宗教又持排斥态度。有时候我常为山牧仁想他在兆州的前途。”
向文成全家吃着饭一直说教会,说梅阁的受洗。取灯又说:“我就支持她,像她这种性格的人,就因该多给她点人生的自由,这对她的生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同艾说:“大粪牛是个榆木疙瘩,管那么多干什么。”
秀芝说:“可怜见,那天那块花吡叽给我看,个人裁,个人做,也够痴心的。”
向文成说:“取灯。”
“哎。”
向文成说:“这受洗的仪式我还真想见见,也是给梅阁一点安慰,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带上你们,咱们都去。”
同艾听向文成说要带大家去教堂,就说:“我数叨大粪干行,可我不进教堂。一家人招摇过市。”
取灯说:“娘,你不用去,你去动静太大。我和大哥、大嫂、有备去。”
众人说话间,向文成已经停住碗筷,仰头直对着天上的星星出神。取灯看看想事的向文成说:“大哥,我看你主意已定,那咱就去吧去。”
向文成“嗯”一声就找有备,他见有备端着碗在远处转悠,就喊有备过来。
端着碗转悠的有备没想到父亲喊他,但他对家里人议论的事,心里很明白。他知道家里人支持梅阁去受洗,其实受洗的仪式他倒见过,这一点他比家人明白。去年他和几个孩子去教堂看受洗,黄长老不让他们进门,他们就蹬上砖摞,捅破礼拜堂后窗户的窗纸往里看。他见过那个灌满水的大池子,还看见教堂里早早就生起了一个大洋炉子,热气直往外扑。他还看见一队男女走进来,有人把他们搀扶到池子里,那些人并不是光着身子只披一件包袱皮,他们都穿着又肥又大、扫着地的大白袍子。有人把他们往水里领倒不假,那可不是摁,是他们自己一步一步地往池子里走。后来受洗的人从水里走出来,讲台上就开始唱歌、演节目端着碗的有备听见爹喊他,就知道是为梅阁的事。他走过来,把碗放在石板上,靠着姑姑取灯。
向文成说:“知道为什么叫你吗?”
有备心里虽然明白,可他不说话。取灯替有备说:“咱们看受洗去,都去。”
向文成说:“去是去,不光是看,还有事哩。这事也和受洗有关,谁也不许发杵,轮着谁就是谁。”
取灯说:“这倒突然,大哥,什么事?”
向文成说:“咱给梅阁助助兴。我编出小文明戏,你们上台演。”
取灯说:“让谁演,我?”
向文成说:“你,还有有备,主要是有备。取灯,你是个配角,有备是主角。”
向文成说到此,全家都放洗碗筷,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同艾笑得最响,这件事让常年不笑的她感到格外兴奋。她笑,还因为她见过演文明戏。那年在保定,有一伙中学生在街上演文明戏,她和孙太太挤在人群里看,还记住了其中许多台词。那出叫文明结婚的文明戏,一位主持婚礼的老者(女学生扮演黑胡子老头)戴个黑边眼镜报礼单,操着某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诙谐地不着边际地说:“山上石块(十块),河里流快(六块)柳树底下凉快(两块)”意思是说,为这结婚送份子的只有山上的石头,河里的流水和岸上的柳树,是一场没有人捧场的文明结婚。现在一提文明戏,同艾就想起那个粘着胡子念礼单的女学生。
同艾笑一阵,,秀芝也笑起来,秀芝笑,是笑有备他爹怎么就想起有备。到时候有备也许是个老头,也许是个梳纂儿的娘们儿,演戏轮着什么算什么。取灯对这些倒不奇怪,她在保定同仁中学时,也上过台。有备更不笑,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火辣。他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爹单在这个时候点到他。他又想起来了那次爹问他“谁捉了曹操又放了曹操”的情景。取灯已经觉出倚在身边的有备的不踏实,她猜出了他的心事,就给他鼓劲儿说:“有备,站直了,你能。在台上和在台下不一样,要不然你试试,你肯定行。”
向文成想到让有备演戏也是事出有因。先前一个唱梆子的戏班里,有位叫九岁红的孩子,平时说话磕磕绊绊连不成句,一上台,对于戏文的念和唱就分毫不差。后来九岁红还成了戏班里的头牌。向文成想,让有备大胆上台演出文明戏,既给梅阁助了兴,说不定也锻炼了有备。
取灯给有备鼓劲儿,有备便不再发怵上台的事。取灯趁热打铁地说:“咱有备说了,他演。大哥,你准备编一篇什么内容的戏?”
向文成想了想说:“我看你们演一出‘出埃及’吧,这里边的主角是摩西。摩西是个老头儿,还有一群跟着他出埃及的犹太人。有备演摩西,那一群犹太人叫有备自己去找,找到谁算谁,多一个少一个也不要紧。戏里还有一两个人物,一个是耶和华,一个是埃及法老。事不多,不时在山上显一下。取灯就演这两个人。穿什么衣裳,怎么化妆,就交给取灯了。明天我就动笔。”
一连几天,向家人都在为这件事兴奋。同艾对取灯说:“看看耶稣教的画吧,穿什么衣裳一看画就知道了。”
只有有备没说话。这件事他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演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无论如何对他是有吸引力的。这天晚上他做了许多梦,他梦见他老了,净拄着拐杖走路。他弯着腰走上一座山,那不是山,使棉花垛。在棉花垛上他碰见了取灯和梅阁,她们不认识他了,问他:“你是谁呀?”他就回答不出来。他心里想说是摩西,说不出,;想说是有备,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