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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得了?”尹率真用力回忆着那副对联,那确是一副少见的好字体。半楷半草的柳体字,当时给尹率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尹率真又问走动儿:“他只会写字,也得会刻蜡版呀。”走动儿就说:“这活儿保险难不住他,他一摸索就会。”尹率真问:“怎见得?”走动儿说:“他会刻图章,公章、名章她都会刻,连向文成开方子的名章、裕逢厚的用章,都是出自他手。”尹率真见走动儿推荐奔儿楼如此热情,就好奇地问:“走动儿同志,你这样热情推荐此人,和他沾亲?”走动儿说:“不沾亲。”尹率真说:“带故?”走动儿说:“不带故。”尹率真说:“不沾亲不带故怎么这么了解?”走动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尹率真看走动儿不再说话,心想,也许其中有什么缘故,就不再追问。他对走动儿说:“这样吧,你去动员吧。人才再合适,也有个本人自愿问题。咱们搞抗日统一战线,首要的是本人得有抗日热情,而这一切都基于本人对抗日的认识。你去动员吧,我对奔儿楼的能力一百个放心。有你的介绍,有向文成家的对联作证,这就够了。”

    走动儿领了任务回到笨花,虽然他在尹率真面前夸大了奔儿楼,可一旦走上回笨花的路,才感到这件事其实他并没有把握。因为这将是他和奔儿楼两个男人之间的第一次正式接触,他该怎么开口呢?走动儿在左右盘算之中回到笨花。已是黄昏,他不由得又想起笨花从前的那些个黄昏,就是在这个时刻,他正自东向西地走。他将要碰到那个鸡蛋换葱的,那个打洋油的,那个卖糖酥火烧的今天他谁也没碰见,他神不知鬼不晓地就来到奔儿楼家。那两扇白槎小门虚掩着,他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又犯了踌躇。后来,当他想到现在他本是抗日政府的交通,他本是带着任务来的,才鼓足勇气进了院。走动儿这次进院不似以往,以往进院,他头也不抬,只知扎着头迈者轻巧的大步一直往屋里走。今天,他按照生人进院的“礼节”站在院里先咳嗽了一声——生人进院先咳嗽一声这便是礼节。果然,奔儿楼在屋里就受了这礼节后问道:“谁呀?”

    “我。”走动儿在院里规矩地站着说。

    “你是谁呀?”奔儿楼想不到是走动儿光临。

    “是我。”走动儿又重复一遍。他只好这样“我、我”地重复着,他实在没办法通报自己的身份。人在与人的交往中,实在没有办法通报自己的身份时,就只有如此这般地支应下去。

    奔儿楼和走动儿用这种“谁”“我”的方式连续重复了一阵子,还是奔儿楼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见了黄昏中的走动儿。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奔儿楼的大脑门儿向前“奔”了两下,转身就往屋里走。走动儿终于遇见了他早已预料到的问题——也不意外。他跟着奔儿楼进了屋,奔儿楼正背冲着屋门,双手扶着桌子站着。显然,他也知道走动儿会跟着他进来。走动儿站在这个熟悉的小屋里环视了一下四周,先看见门后那个锅台。锅台上散乱地扔着几个饭碗,虽有一盏油灯的照耀,它们还是显得很模糊。锅盖敞着,四周粘着奔儿楼刚才吃过的什么粥(高粱面或者玉米面的),粥锅里也歪着几个碗。眼前的情景使走动儿看见了奔儿楼的日子,他想,这锅里是攒了几天的碗呀。奔儿楼是无心洗碗的。走动儿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熟练地找到一把炊帚,他替奔儿楼刷洗起锅碗来。但这举动却激怒了奔儿楼,他猛然转过身,冲着走动儿喊道:“你这是干什么?”

    走动儿说:“刷刷锅碗吧。”

    奔儿楼说:“不用你。”

    走动儿却不放下炊帚,他坚持刷着。他先把几个碗洗干净,找到从前奔儿楼娘摞碗的地方把碗摞好;再把锅刷干净,把刷锅水舀出来泼到当院。然后就着炕沿儿坐下来。走动儿的行动似乎让奔儿楼安静了一些。走动儿坐在炕沿儿上,掏出了他的短烟袋,点上一袋烟对奔儿楼说:“粮食够吃吧?”

    奔儿楼不说话。

    走动儿又问:“棉袄拆洗了没有?”

    奔儿楼还是不说话。

    可是走动儿已经看出奔儿楼的棉袄是没有拆洗的。黑粗布小棉袄,油渍麻花,像粘了一层浆,硬挺着,前后都撅着。走动儿决定先从奔儿楼的生活入手谈他要谈的事。走动儿说:“奔儿楼,我知道你的粮食不够吃,你的棉袄也没拆洗,咱们走吧。”走动儿冲着奔儿楼说了一个“咱们”

    奔儿楼面对走动儿,本来是要把他的愤怒贯彻到底的,刚才走动儿的刷锅洗碗甚至更激起了奔儿楼的无名火。当走动儿说了一声“咱们”时,奔儿楼的情绪不知为什么稳定了一些,呀想听听走动儿的下文。

    走动儿见奔儿楼稍显安静,就说:“是这么回事,我说‘咱们’走,不是跟我走,我没有什么好跟的。咱是跟抗日走。你是个识文断字的孩子,一听就明白,现时,有骨气的青年,哪有不受抗日吸引的。咱们走吧。”

    走动儿的开场白果然吸引了奔儿楼,他终于朝走动儿转过了身在灯光下,奔儿楼第一次专注地打量起炕沿儿上的这个人。先前他的眼光从来都是忌讳和这个人的眼光相遇的。他发现走动儿正用亲切的眼光等待着他的回答,那眼光里有无尽的诚恳和无尽的期待。奔儿楼想,也许他们两人之间不能这样无休止地僵下去吧?他终于没有人称地对走动说:“哎,你说让我跟抗日走是什么意思?”

    走动儿说:“跟抗日走,就是脱产。”

    奔儿楼听说脱产,决定问个究竟。他问走动儿:“我能干什么?”

    走动儿说:“你能写字。”接着走动儿就把政府缺一名刻写员,他推荐了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奔儿楼。

    奔儿楼兴奋起来,他没想到走动儿是为了这事儿来,一时间他忘记了眼前的走动儿是谁,只急切地问:“何时动身?”

    走动儿说:“当下就走,什么也不必带脱产干部是吃公粮、发衣服的。”

    奔儿楼没有二话,把街门一锁就跟走动儿上了路。

    走动儿在前奔儿楼在后,他领奔儿楼向河南岸一个叫冯村的地方走,那里住着抗日政府。在路上,走动儿本来还准备和奔儿楼作些情感上的交流的,但奔儿楼故意落在后边和走动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动儿够不着他。走动儿停下来等奔儿楼,奔儿楼就停下来看星星。走动儿开始走了,奔儿楼又走。走动儿在前头喊他,他就似答应非答应。走在前头的走动儿就想,这也不能怪奔儿楼,我是谁?不是他爹,不是他叔叔大伯。我是谁?我不过是他娘的“靠家”笨花人管走动儿和奔儿楼娘这种相好的关系,叫俩人“靠着呢”靠着的男女双方都可称为“靠家”走动儿是奔儿楼娘的靠家,奔儿楼娘也是走动儿的靠家。现在走动儿在前边想到了靠家这两个字,奔儿楼在后头也想到了靠家这两个字。奔儿楼走走停停地心想,我这是跟谁走呢?跟的是我娘的靠家。哎呀呀,糊涂煞我!我快回去吧,要抗日,也不一定非跟我娘的靠家走不可。我的手艺既是已被政府认识,早晚都会派上用场。找找向文成也比跟着这个靠家走强。奔儿楼想着就真不打算跟走动儿走了,他突然一转身,撒腿就往回跑。

    走动儿发现奔儿楼再往回跑,便追了过来。走动儿走路、跑步都有经验,他三步两步就追上了奔儿楼。他截住奔儿楼说:“奔儿楼,你站住,你要到哪儿去?”

    奔儿楼说:“回笨花,不跟你走了。”

    走动儿说:“说得好好的,怎么不走了?”

    奔儿楼说:“你是谁?”

    走动儿一听,奔儿楼这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便说:“我是谁?我也正想这件事。对于你,也许我谁也不是。可我是抗日政府的交通,专领人往该去的地方走。现时你离开我,还真叫寸步难行。你要抗日,可抗日在哪儿呀?尹县长在哪儿呀?政府在哪儿呀?谁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回去找向文成还得找我来领你。”走动儿的话里有关心,有劝说,也有“威胁”他是想,奔儿楼,你就真是我儿子,必要时也得给你点“威胁”

    走动儿的话还真在奔儿楼身上起了作用,他不跑了,在月光里重新审视起走动儿,觉得眼前这个人对于他来说,到底是有几分熟悉的。而他给他讲的道理,更没有反驳的余地。奔儿楼服输似的说:“好吧,我跟你走。”说着一转身快步超过了走动儿。

    现在是奔儿楼在前,走动儿在后。奔儿楼向前扑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一阵快走,弄得本来习惯走路的走动儿竟也走得吃力起来。转眼他们就走到了孝河边。奔儿楼踏过了一个不高的新土堆,那是他娘的坟。走动儿本来想要告诉奔儿楼,他娘就在那堆新土底下,但他没有说出来,他怕说出来,奔儿楼又会节外生枝。现在最重要的是他要把奔儿楼领上一条光明大道。他看着前边这个越走越顺的孩子,一时间突然生出了一种父亲般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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