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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猪岛小说网 www.zhuzhudao.org,最快更新玫瑰门最新章节!

关系?野蛮并不是你的发明,最粗野的人也不是那个老头伊万。

    你了解一下纳粹集中营,南京大屠杀和现在的四海翻腾吧。苏眉把爸的眼光分析了许多年。

    妈对眉眉的北京之行手忙脚乱,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小帆布箱(爸上大学时的一只小箱,像个大抽屉),把衣服、课本不住地往里摁,像是对她说:北京,去吧!你熟。有可供你睡的大床,听听婆婆的小呼噜总比看你爸的阴阳头愉快。

    妈的积极准备看来成了眉眉的命中注定。

    于是她发现自己正肚子疼。

    3

    许多年之后苏眉想,那天她并没有肚子疼。她的假设却换来了妈的认真。

    眉眉吃了颠茄,和妈一起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又一起走进响勺胡同。

    颠茄使眉眉口干舌燥了一路,下了火车她吃了一路三分钱一根的冰棍。

    婆婆家有两扇乌黑的街门,坐北朝南。过去她和妈来婆婆家,黑门总是紧闭,妈要使劲拍打门环才会有人开门。现在门大开着,她们用不着拍门就进了院,在院里迎接她们的是舅舅庄坦。

    舅舅叫了妈一声:“大姐,”有些惊异地望着她们和她们的小帆布箱,像是在说:怎么,这时候还走动?

    眉眉没有留心过舅舅。从前他念大学,使她觉得他像个外人,现在她发现舅舅倒像个主人。他对她们的到来显然并不高兴。

    妈不注意舅舅,一手拉着眉眉就往北屋快走。舅舅却叫住了妈,只对妈说了一声:“南屋。”

    妈一下就明白“南屋”是什么意思了。她返回身往南屋走,在南屋门前站住,就像面对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屋子。其实妈最熟悉它,从前她还在这南屋里住过,没有廊子,只两层青石台阶。她感到这南屋陌生是因为觉出了家里的变化。“南屋”两个字代表了一切,就像丈夫的阴阳头、眉眉自己背回的行李卷儿,还有虽城他们家里那一屋子的空旷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庄坦先替庄晨推开南屋门,庄晨领眉眉走进去,一股陌生的气味立刻向眉眉袭来,像潮湿味儿,又像木箱子发出的味儿。

    现在的南屋比过去的北屋要矮许多,格局是一大一小两间。婆婆住外边的大间,舅舅和舅妈住里边的小间。里外间有门相隔,门是用薄板做成,像缺乏必要的坚固,也缺乏必要的严密。那不过是门的象征。

    南屋很空也很乱,眉眉熟悉的那些家具大都不见了,只有那座镶有大镜子的梳妆台还在,丝绒杌凳离它很远。梳妆台上许多小抽屉都半开着,少了从前的神秘和尊严。

    床还是那张大床,但那宽大气派的床罩却不见了,上面只有几床显得寒酸的普通被褥。被头们都不干净,眉眉觉得屋里的气味仿佛就是由此而生。

    婆婆出人意料地没睡午觉,她侧卧床头,后腰上挤着两只枕头,正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妈早就坐上了那个丝绒杌凳,婆婆冲她招了招手,妈才站起来走过去,坐在婆婆床边。显然,她们早已了解了彼此的现状,不用询问不用回答也会了解得细致入微,婆婆甚至连她们来的目的也了如指掌。

    妈还是语无伦次地叙述了虽城,说着,不时看看眉眉,仿佛虽城的一切都可以由眉眉作证,不是么,早晨出门时她还可怜地吃过颠茄。怎么办?现在只好把眉眉和她的箱子摆给北京。我们终归是儿女情长,难道还能见死不救?

    婆婆不说话,靠着。

    舅舅甩着胳膊在屋里走,只说了一句话:“哪儿都一样。”说完试探似的看看母亲,像是问她:我说得对吗?是时候吗?是火候吗?您看哪?

    婆婆还是不说话,对庄坦的表态也不加可否。

    舅舅的表态婆婆的无休止的沉默,才使眉眉突然明白一个事实:她原本是不受欢迎的。在虽城她只想到自己不愿意来,为什么就没想到北京也不欢迎她呢?现在她就像一个误入歧途的小叫花子,守着爸那个年代不明的飞毛奓翅的小箱子,就更像。这比夹紧双腿站在生活老师面前更不是滋味。

    也许颠茄的力量还没有退去,她还是一副口干舌燥的样子。嘴唇泛着薄皮,使她不时用自己的牙寻找自己嘴上的皮,咬下一块,再找。她只有一个盼望,盼望婆婆离开枕头果断地把她们赶出去,哪怕就说白了,说她是个小叫花子也行。

    妈还在说着虽城。说虽城,是为了证明她的困难,证明她既然把眉眉送来了,就是一个打发不走的现实。说虽城越是像她形容的那样,她和苏友宪就越不能显出落后,而婆婆怎么也是家庭妇女,不用参加(运动)。

    妈这番话才使婆婆离开了枕头。她出其不意地登上鞋,腾地站在庄晨面前说:“我就是不爱听这句话,一辈子不爱听这句话。家庭妇女还能把你们拉扯成这样?到现在,出息的是你们,进步的是你们,家庭妇女还是我。你不看报纸还是不听广播,你怎么就断言我不参加(运动)?最高指示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吗,怎么惟独我就不能关心?”

    婆婆的话是说给妈听,眼睛却不离开眉眉。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妈对婆婆说。

    “谁不懂?我不懂?”婆婆说“不就是为了你们的困难,我才只配当个家庭妇女?”

    妈不再说话。

    为了困难而沉默。

    困难不就是眉眉么,眉眉就是个困难。不然为什么婆婆一边说一边看她?原来她看的就是眼前这个困难。她觉得妈就是为了她这么个困难才向婆婆作着乞讨。从前她满以为自己的存在就是她自己,她才可以不看老师的黑板不听老师的朗读,自己在大街上想念什么就念什么。对于同学们那些胡乱编造的故事她可以尽情地贬低,她还可以背起自己的行李卷儿自由自在地回自己的家,家里她还有个为她表过忠心的小玮。现在她倒成了困难。

    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大家都在议论这个困难。

    颠茄的效力仍在她体内发挥着。

    那好吧,再见吧。

    “困难”就困难地提起了困难的箱子。

    这时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位新人。那新人是从里屋出来的,新人夺过了她的箱子。

    妈管新人叫竹西。

    眉眉知道竹西是舅妈。

    她仰望第一次与她见面的舅妈,先看见了舅妈那一对蓬勃的大奶。那奶被压迫在一件淡蓝色衬衫里,衬衫前襟有两小块湿,像两朵云,又像两块深色的小补丁。

    眉眉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小玮吃妈的奶时,妈胸前也常有两块“小补丁”但妈的奶不如眼前这对奶鼓得远。

    此刻一个新的声音就从那对奶上飘下来。那声音平和镇静,也不是跟谁商量的口气,是目空一切,是一种肯定了的宣布:大姐把眉眉领来了,我看就别走了。”

    原来舅妈知道她叫眉眉,就像她知道舅妈叫竹西。

    “这是舅妈。”妈正式给眉眉介绍竹西。

    “舅妈。”眉眉叫。舅妈的大奶使她觉得很害臊,但她并不惧怕它们。

    谁都不再说话。庄坦和庄晨在看婆婆,竹西不看,眉眉也不看。

    竹西的不看婆婆使眉眉心里一下子生出几分得意,一个刚才决定离开这里的“困难”突然改变了主意。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都使眉眉觉得她最好留下,留下就是支持了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

    她被舅妈引进了里屋。

    里屋有一位几个月的表妹。表妹不像小玮,躺在床上不吵也不闹,眼睛只盯着一个地方看。

    舅妈解开紧绷绷的衬衫,两只无拘无束的大奶便冲着表妹跳跃出来。她托起一只放进表妹嘴里,另一只不可抑制地向下滴着奶。

    奶汁很白。

    奶头又大又紫。

    4

    妈走了。

    妈什么也没嘱咐眉眉,什么也没嘱咐婆婆。妈这种从来对谁都放心的态度使眉眉觉得妈身上缺少点什么,也许是缺少一点当妈的口罗唆。妈从来不对眉眉口罗唆好像眉眉天生什么都懂。

    其实眉眉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什么也不懂。比如现在妈走了,该吃晚饭了,她不知应该坐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等吃,还是找谁去喊饿。她不知婆婆又要出去买叉烧和“螺丝转儿”还是早就改变了这吃的习惯。眉眉坐着等着观察动静,可惜什么也观察不着。

    婆婆在外屋,舅舅舅妈在里屋。婆婆在外屋还是倚着枕头靠在床上,舅妈在里屋还是不断喂表妹吃奶,她的奶水太多了。舅舅一面跨着外屋和里屋走,一面对舅妈说:“不能尽着喂孩子,照这样下去宝妹会吐奶瓣儿。”

    表妹叫宝妹。

    没有吃饭的迹象,眉眉的肚子就叫,她猜没人会听到那叫声,她只能叫给她自己听。

    天完全黑了,窗帘又拉上了,灯又打开了,婆婆才从床上下来。她没再提着网兜出去买吃的,她出了南屋进了东屋。东屋是厨房。东屋的窗子亮了,眉眉知道这是一个光明的信号,一个盼头儿的来临。眉眉从此也才知道婆婆家吃饭改变了从前的习惯,她想那一定是多了舅舅和舅妈的缘故,做比买总要划算些的。

    舅妈也进了厨房。眉眉终究不是当年连烧饼都吃不完就睡着的眉眉了,她大多了,她现在等吃饭还不至于等得眼皮打架。舅妈和婆婆到底端来了饭菜,那是一盘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炖排骨,一大碗白汤浮着许多油。米饭也有,是竹西先盛好的。这种吃饭的气氛使眉眉又像回到了自己家:全家吃饭谁也不用让谁。

    桌上有四双筷子,显然也有她一双。她拿起了一双一定是属于自己的筷子,先占住了桌子的一面。

    “不能这样。”这是婆婆。“不能”自然是说给眉眉的。

    不能什么?眉眉想。

    “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婆婆对“不能”作了解释。

    小孩自然是眉眉。更小的小孩是宝妹,可宝妹只会躺着吃奶。

    因了婆婆的“不能”眉眉放下了筷子,就那么空坐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眉眉有些茫然:筷子她已经放下,面对眼前的食物她既没有下手抓,又没有再拿筷子的企图。那么这是哪个“不能”?

    “小孩不能先坐在那儿。”婆婆又对这个“不能”作了解释。

    坐下的眉眉又站了起来。她前面是饭桌,后面是杌凳,她就夹在饭桌和杌凳之间手扶桌沿站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这次的“不能”使眉眉更加茫然。

    “小孩不能在饭桌前站着。”婆婆这次的解释眉眉几乎没有听见,她脑子里又出现了以前常有的空白,眼前的饭菜都已消失。

    后来她还是坐下拿起了筷子,她想那一定是舅妈把她摆上了杌凳,把筷子递到她手中。她发现舅妈正往她碗里夹扁豆和排骨,她手扶饭碗连菜带饭一块儿吃。婆婆虽然没有再说“不能”但眉眉从婆婆那眼光里又觉出:她还是“不能”也许她不能连菜带饭一块儿往嘴里扒拉,也许她不能手扶饭碗显出对碗的过分热情。眉眉猜对了,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婆婆在饭桌上又说过许多“不能”说着“不能”还对她做着“能”的示范。现在她只觉得婆婆不再向她说“不能”是因了竹西的存在,也许正因为听见了婆婆的“不能”竹西才故意把菜夹到眉眉的碗里,以此示意婆婆的那些“不能”是多么的无关紧要。

    竹西和婆婆之间也许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能”与“不能”面对婆婆故意作出的标准的端碗,标准的持筷,标准的咀嚼,筷子触菜的标准间隔(眉眉觉得那一定是标准),竹西故意作出些不标准。她故意把菜填在碗里吃,故意把汤和饭一块儿吃。尤其喝起汤,那简直像一勺一勺往肚子里灌,她把自己灌得大汗淋漓。眉眉想,舅妈这一切都是故意。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也终于证实了这点。因为竹西最懂吃的标准,不仅对中国式的吃掌握得标准,对外国式的吃掌握得也胜过婆婆。

    许多年之后当苏眉回忆起和舅妈第一次同桌吃饭的情景,才想起她的别有用心,也才悟出那时婆婆对眉眉的过分挑剔的原因之所在——还是因了庄晨扔给婆婆的这个“困难”而“困难”的被收留是竹西的自作主张。

    现在她们各人按照各人的心情,按照各人拟定出来的自我吃饭的方式方法,对脸吃饭。

    有人敲门。

    这是一种不紧不慢、极有节奏的敲,确切地说那不是敲那是一种抓挠,是用五个手指在不紧不慢地抓挠。从那抓挠里可以听出,那人每个手指上一定长着又长又硬的指甲。坚硬的指甲将玻璃抓挠出一种使人难忍的怪声,这声响是能使人的头发竖起来再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为什么没人理睬这难忍的节奏和声音,就像她们对这声音早已听惯,就像听见人的嗝儿和屁一样习惯。

    庄坦就爱打嗝儿。

    婆婆就常有屁。

    抓门声继续着。

    人们仍旧像听见了嗝儿和屁那么无所谓。

    门还是被推开了。

    谁也没停住嘴,谁也没停住手,谁也没有和来人打招呼的欲望。只有眉眉放下了碗筷。

    她看见一个人正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一个男人。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龄,他个子偏高,驼背,无胸,留下一个连耳朵也遮盖不住的分头,耳垂儿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却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毛不黑但是宽阔,离眼稍显远些。

    眉眉还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个少见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宽偏长,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只兜蓝学生服下摆箍着他的胯,眉眉还是从他那稍显宽大的胯上对他的性别作了最后的肯定。

    她是个女人,是个不算年轻的女人。

    这女人只是靠着门框不动,茫然地看着她们吃饭、收碗。饭桌被竹西收拾一空了,她才走到桌前坐下,以抱怨的口气冲所有人,冲整个南屋说:“来了人也不说一声。我就知道来了人。”

    她的嗓音既干又扁,像那么一种站在黑板前吃着粉笔末,整天冲学生发火的小学老师。

    “我不是外人。”她对眉眉解释道。

    眉眉疑惑地看着大家,似乎在问:这是谁,为什么不是外人。

    “不用问她们。”女人看出了眉眉的疑惑“她们不会告诉你。等着吧。等会儿我一高兴就告诉你。要不你去问你妈吧,你妈叫庄晨,比她们可敬重我。”

    这女人说着,又从桌前站起来走向眉眉。眉眉虽然一再后退,但还是被她挤在床前。她一手抓住眉眉的肩膀,一手揪起她的头发说:“这回我得好好看看你。从前你来过,头一次还小,记不清了。第二次你和你妈来,我正在东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对,必须得跟你说清楚,是给猫伺候月子,一只女猫,猫可不能说公母,得像人一样说男女。一只女猫,难产,可怜见!整整伺候了个把月,我回来,你走了。”

    这女人一手提着眉眉的头发,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观察她的脸庞五官,好像一定要从她脸上发现点什么。可她说的偏偏是猫,是猫的男女。

    眉眉的脑袋就像马上要被打开盖子一样。她觉得头顶上这个俯视她的女人一定有掀开人的脑盖的欲望和能力,而她那被提起的头发就像是盖子的把柄是供人用力的依靠,她惊慌地紧闭起双眼就等着揭盖儿了。

    “都不够意思!”那女人突然发起火来,她吼道:“都是自家人,为什么不郑重其事地把我作一番介绍?把孩子吓成这样,嗯!”还是没有人答话。眉眉的眼闭得更紧了,她的头盖骨已经开了缝儿。

    “猗纹!”那女人喊道,嗓门更高了,沙哑的嗓子像要撕裂“这是为什么?怎么,你也哑巴啦!”

    猗纹是婆婆的名字,猗纹姓司,婆婆叫司猗纹。

    眉眉睁眼看了一眼猗纹,猗纹又靠上了床,把脸狠狠背过去,给了那女人一个脊背一个胯。

    女人对眉眉的“折磨”终于引来了竹西。她在厨房收拾完碗筷,听见屋里的山呼海啸就赶紧回了屋。她走到那女人跟前先扒开了她的手,把眉眉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对那女人说:“您先坐下,您还没吃饭吧。”

    “你少打岔。我是问你们我是谁!”女人说。

    “您先消消气,我这就给您介绍。”竹西说“眉眉,这是姑爸,是咱们家的姑爸。”竹西的脸色和语气都很郑重。

    姑爸,这是眉眉从未听说过的一种称谓。是姑又是爸,是姑还是爸?而舅妈还专门指出这是咱们家的。现在她没有办法去尽快弄清一切,也许弄清反倒成了大家的不方便。那么她只需记住这是咱们家的姑爸就可以了。

    经过竹西的郑重介绍,这姑爸才安静下来。她重新坐回原处,在学生服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小串丁当作响的小铜器——这是一串小铜棍。她挑出一根,开始剔牙。

    “我吃饭了。连明天的早点都提前吃了。”她剔着牙,开始回答竹西那个早已成为过去的询问。

    好像她的剔牙就是为了证明她的吃饭,她并不是个要饭吃的。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和,平和里还有几分优越。

    “我主要是来瞧瞧你们吃了没有,有客人。”她把眉眉说成客人“要说也不是客人。你妈叫我姑爸,和我在一个锅里吃了十几年饭;你也要叫我姑爸,虽则差着辈儿数,可也没关系。大人不把小人怪。可,你得叫。你怎么不叫?”姑爸又要恼怒。

    “叫——吧。”说话的是庄坦。庄坦在里屋半天没说话,现在突然出来拖着长声对眉眉说“叫吧”使眉眉觉得舅舅的语调不尽善意,像是在她和姑爸之间制造一种挑拨离间。你若不叫,他一定更会幸灾乐祸。

    舅舅的挑拨,在眉眉看来不如说是婆婆的唆使。半天,婆婆那背过去的脸好像就是为着鼓励起舅舅这挑拨。这使眉眉觉得刚才让她受到惊吓的姑爸倒有几分可怜了。她觉得现在才是她应该叫的时候。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正式叫了声:“姑爸。”她叫得虽然别扭,但她确信叫得不含糊。

    果然,姑爸眉开眼笑了。她剔着牙,笑着,忽然用另一种眼光观察起眉眉。那眼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那种凶狠和不满,那是一种欣赏,像在说:还是我说得对,到底是我们家的孩子。她笑着,很快就把眉眉忘在一边了。

    姑爸忘掉了眉眉,把注意力转向司猗纹。她快步走到床前伏下身子,她的瘪肚子差不多贴住了司猗纹的胯,她悄悄地、带着几分侥幸的口气说:“猗纹,你瞧,我把那套银的换了,换了这套铜的。眼下小心为好,我不能拿着咱家的祖传往外扔。”

    姑爸一边说,一边举着她那套小铜器在司猗纹的脸前摇,小铜器发出阵阵喑哑的丁冬声。眉眉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一些小勺、小棍和小铲。眉眉知道它们的用处:掏耳朵。

    这套挖耳器的丁冬声使司猗纹转过了身,仿佛某一类只认响声的动物。人嘴里“咕咕”一叫鸡就会冲你奔来;一敲碗盆就会引来你的猫狗;耍猴艺人的小锣一响,猴就戴上了鬼脸儿。

    司猗纹认这种喑哑的丁冬声。

    她急转过身并且坐起来,以极关切的口气对姑爸说:“那套银的哪?”这时她的声音比姑爸还低还哑。

    “叫我给藏了。”姑爸答道。

    “依我看不如交了。”司猗纹说,声音便低了。

    “有什么可交的,值不了仨瓜俩枣。”

    “银器。那是银器。”司猗纹提醒她。

    “还顶不了一副镯子哪。”姑爸说。

    “那你还藏?”司猗纹追问道。

    “它沾银不是?”姑爸答。

    “怕的也是你,说不值仨瓜俩枣的也是你。跟你没个纠缠清。”司猗纹抢白着姑爸。

    “不是赶上这时候了么。”姑爸作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清楚的结论,显出自己的没趣儿。

    这没趣儿使她撂下司猗纹又冲眉眉走来,眉眉正坐在饭桌前听得出神。姑爸走到眉眉身边,突如其来地又扳住眉眉的头说:“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耳朵。”说着,她已经提起了眉眉的下耳垂儿。她把她提到灯下让她站定,眉眉想躲开想挣脱,想逃出姑爸这份夸张的热烈,这热烈使她强烈地觉出自己正被绑架被抢劫,但是一根耳挖勺早已伸进了她的耳道。

    没有胆敢面对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挣扎的人吧。

    很快,姑爸便对眉眉这只粉嫩的、乳毛尚未褪尽的小耳朵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一种全新的刺激、一种不可替代的恐惧、一种渴望着的被试探、一种心惊胆寒的灾难一股脑向眉眉袭来,接着便是一种山崩地裂的轰鸣。

    姑爸对眉眉耳朵的探测越来越深了。她眯起左眼,只凭着右眼的聪慧操纵着耳挖勺向眉眉耳道里的猎物猛击。她击中了,她的猎获是丰足的,只有这时她才觉得世界已不复存在,只有耳朵和她从耳朵中的猎获才是一切。或者她自己就是走进耳道的那个小东西,人的耳道才是她永远摸不透、探不尽的一个奇境。你在里边可以横冲直撞也可以信步漫游,你跑着走着享受着人间那最超然最忘我的愉快。那时你的猎获物倒成了一个微不足道,那不过是你探测的一个纪念罢了。

    当一块绿豆般大小的耳髓从眉眉的耳道里滚落出来,姑爸为了证实她这次探测的成功,还是要把它托起来展览给全家的。她无须任何语言再向你说明,只把手掌亮在你面前停顿片刻,让你在那片刻的停顿中和她一起品味、一起分享她这欲望之后的满足。

    眉眉捂住火辣辣的耳朵也总要为姑爸作些捧场的,想到舅舅庄坦那拖着长声的挑拨离间她就更该再作一次捧场。其实她早已不自觉地忍痛助了姑爸一臂之力,她早已献出了自己。她以牺牲自己之后的兴奋向姑爸看去。姑爸正从腰间抻出一个花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把她的猎获放入瓶内。然后她很快就把兴趣又一次转向婆婆了。

    原来床上的婆婆早已准备下姿势等待着姑爸。她一改今晚对姑爸的冷漠,脸上流露出难忍的期待。她分明正用眼神向姑爸作着示意,那示意眉眉虽然不懂,但她相信她们之间是有着默契的,她确信婆婆现在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急不可待,为了这急不可待她摆出了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姿势。姑爸受着那姿势的诱惑一步步向她走去,当她那干瘪的胸脯又贴近婆婆那胯时,当姑爸那根小东西又伸向它熟悉的那个地方去骚扰时,床上同时传出了婆婆和姑爸的呻吟

    眉眉听见婆婆对姑爸说着“跟你没个纠缠清”这次不是抢白。

    舅舅跨着里外屋在走。舅妈的大奶又在宝妹眼前跳跃,奶头又大又紫。

    5

    我守着你已经很久很久了眉眉,好像有一百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说些什么,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一切或者让你把我不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你沉默着就使我永远生发着追随你的欲望,我无法说清我是否曾经追上过你。

    你知道我是苏眉,你的问句你的声音明媚而又清亮使人毫不怀疑你歌唱的天赋。当你唱着“我是公社的好儿童”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将变成我这样的嗓音,这么低虽然还算宽亮。我好久没有唱歌了我几乎不会唱了,因为婆婆说我五音不全,她说得太肯定致使我从那以后一直为自己的嗓子害羞,使人一张嘴就首先在心里嘲笑我自己这些你都知道。于是我真的五音不全了,我的歌声让人难受,我的歌声的最大长处就是能叫一切错落有致的东西错位包括人的五官。其实这是不真实的,有一次旅行在火车上我和一位声乐教授睡上下铺,她听见我下意识地在嗓子眼里哼歌就要我唱出声来,结果我唱了并且声明了我的五音不全。她告诉我我不是五音不全我只是唱得没有信心。她这貌似有理的道理使我感到虚伪,那是对我的奉承因为我们是不相干的路人。为了她这种虚伪我憎恶她直到又有内行说我的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信心,在于自我感觉的不真实。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像人们认可的那么真实。那些人为规定出的流行的真实沉重地将我们层层覆盖着。我想起你推过妈的肚子。你说是因为那个肚子太难看其实那是不真实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那是不真实的。

    你追随我可我常常觉得你对我更多的是窥测,苏眉。我想我恨那个肚子是真实的,要是它不难看为什么我会恨它?我推妈的时候也只是想把它推倒推走推掉。

    我一直惊奇你在五岁时就能给自己找出这么真实完美的道理眉眉。你滑过了那最重要的关节重要的不是肚子难看而是你恨它,因为你恨它所以它才难看了。你滑过了最重要的环节你知道那肚子里生长的是什么,你知道那里有个将与你共同存在的生命假如你成功了你也不会担负法律责任——自然,你五岁时还不知什么是法律法律对人类又有什么意义。你灵魂深处的恶劣利用了你的年龄,你不谙世事虽然你无所不知。这使我常常觉得世上所有的眉眉们原本都是无所不知的,她们使苏眉们执拗而又浅薄的追随显得无力显得可笑。

    你爱小玮说不定正是因为你恨她,只有深切的恨才能转化为疯狂的爱。我寻找那人眼所不见的隐秘动机你不告诉我。为了我的安静你逃遁了,什么也不能改变你对你自己有条不紊的专制和捍卫。你比我更恶劣我比你更狡猾,但你终究比我勇敢因为你想推的时候伸手就推了,你敢把你的粗野暴露给众人。

    我和你的关系不是奉承也不是相互忏悔苏眉。我表现出粗野并不是我的故意,要是我事先知道别人看见会觉得粗野我肯定就不去推肚子我不去。我的粗野动作不是因为勇敢是因为我的不周到。人类的成熟就表现出他们逐渐的周到上那种令人恐惧的周到掩饰了卑劣也扼杀了创造我不能不远远地逃跑我逃离着你。

    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逃遁的理由。这种隐匿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吧你甚至对你的灵魂隐匿,虽然你还不明悉什么是隐匿,你不明悉眉眉。青草茂盛着白云在天空恣肆汪洋,绿色的鲜血在植物的血管里汩汩流淌。果实为什么会压弯枝头?因为它们不懂得保留。熟透的苹果羞涩而又坦然地扑向富有弹性的土地,我听见它落地时那单纯的活生生的声音,我看见泥土开放着迎候着它的袭击和冲撞那景象是彻底的苹果景象。苹果的景象使人产生要做一回苹果的愿望也许这是一种粗糙的幼稚一种真实的假意。你怎么才能看穿你的底细?你怎么才能沟通你自己就像姑爸对耳道的那一份热烈的辛劳。

    曾经有这样的时刻你与你的某一方面形成了沟通,你的底细就将她的一片羽翼呈现给你那时你并不快乐,你会被你的底细吓得出声你远不如你的底细强悍,不如你的底细能经得起岁月和生死的颠沛流离。

    我和你面对面地徘徊着,我们手挽着手我不能追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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