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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德国老太太去扫什么厕所,甚至比扫厕所更低的活儿她都想干呢。现在好了,她可以举着它亮在这朗朗蓝天之下,当着苍天高呼:这已经用不着了,她手里有一方红袖章。在那高呼中,她自然也不会忘记这时运的转来也连着她那交出的房子、家具和那对神奇的金如意。她不相信儿子的天文馆不经调查他母亲的政治表现,就会把这方红布用别针别在儿子胳膊上。现在说这方东西属于儿子倒不如说是属于她。

    司猗纹把它举进了院子,举给了苍天,举给了她那被封住门窗的北屋和院里的青砖墁地。她愿意让它们都知道,它们没有白白从司猗纹手中离去,司猗纹没有让它们白白地走,它们和她一样光荣。

    她还应该做点什么?对,她最应该把它举到姑爸眼前,哪怕晃一下也好(也只能一晃而过),让这块红布使姑爸那双总在眯缝着的眼彻底睁开。我让你再说关于“下场”什么的话,要说下场,这红布就是下场。你快看看吧,看看这是什么下场吧,皇帝的坟茔里有它吗?

    正好姑爸站在西屋门口捅炉子,捅着炉子,炉灰扑散一世界。她也不看身后站的是谁,手里拿的是什么,炉灰会往什么上面落。

    司猗纹高举着它从姑爸头顶上一晃而过。见好就收——她就这么过去了。

    姑爸仿佛觉出脑袋顶上有红光闪现。她原以为是炉中的火苗蹿过了头顶,可是她又意外地扫见了正迈着俏丽碎步走过去的司猗纹,原来是她手里那块红东西。姑爸看见司猗纹故意把手背在身后,让那红东西冲着她,就像戏台上旦角儿下台时手里捏着的手绢。就差给你配上小锣:呔呔呔呔姑爸想。但姑爸深信那不是手绢,它不及手绢柔软,上面还有几个花哨的大黄字。莫非这是对司猗纹上缴家具的奖赏?今后她就将戴着它人前人后地蹿腾?却又不可能,目前关于一个无业游民老娘儿们戴袖章的事毕竟她还不曾得见。那么,这种极大的光荣也不会从她这里开始。这一定是她儿子庄坦的或者儿媳竹西的,这还差不多。可,他们?就他们?姑爸又否定了自己的肯定。谁不知道谁的家门儿?他们要有了那东西,全北京城的人不就都有了。那么,这是捡的,骑车在街上捡的。只有捡的才能落到你们南屋。

    司猗纹身后飘着的红布就要在南屋门口消失了,姑爸不客气地指出了那东西的来历:

    “捡的,街上捡的!”

    她对东西对人都不加称谓,仅这六个字,对司猗纹一下子作了否定。司猗纹处事讲彻底,姑爸也讲彻底处事。

    司猗纹听见了这斩钉截铁的六个字,这六个字也使她捯了一口气。但这次她没再生出和姑爸争论的欲望,她看见了里屋的庄坦,也看见了里屋的竹西,她相信他们也听见了姑爸对这红布带有明显贬意的用语。她想把它抖落给他们,让他们去替自己屋里的事说句公道话。

    司猗纹站在里屋门口,用力抖落那红布。

    庄坦正在床上打盹儿,没发现母亲的举动。竹西正把宝妹大便,只向那红布轻瞥了一眼。这轻瞥顿时使司猗纹丧失了对这屋里人的指望,她已觉出竹西对她手中那东西的看法了。你们的事。她想,她把那红布往桌上一摔,眼前又出现了“傲霜雪”那不折不扣的“傲霜雪”她还意外地发现那字也根本不是什么郑重其事印上去的,那就像谁拿支毛笔蘸点黄色模仿着毛体大草胡乱画上去的。这哪儿是什么正经草书,她自己信手划拉也不会划拉成这模样。那么,这个“傲霜雪”的组织也就可想而知了。戴上它到隆福寺去挤一圈还差不多,那儿人多都是买东西的,没人注意你胳膊上那是不是字。她想不出儿子怎么戴着它去上班。

    “唉。”司猗纹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她许多天来第一次发出这种标志着自己不景气的感叹。

    感叹之中她发现竹西还在里屋冲着门把宝妹大便,宝妹的屁股眼儿就正对着外屋的她。

    宝妹从生下的那天起大便就不痛快。开始常常是几天不拉屎,一旦拉起屎来竟困难得四脚朝天、通宵达旦。小儿缓泻药什么都用过了,连大人用的硫酸镁也无济于事。后来竹西便想起用塞甘油栓的办法解决宝妹大便的难处。塞上那东西确能解决一点临时性问题,但每塞一次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个小拇指粗细的栓塞进一个婴孩的屁股眼儿,那确是一种人间的惨无人道,但你为了对一个婴儿屁股眼儿的人道,还必得施行一点必要的惨无人道。

    眉眉来北京前,每逢宝妹大便都是竹西把“盆”司猗纹塞栓。那时司猗纹一做这事无名火便不打一处来。她觉得这就像竹西专给她添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负担,摆弄宝妹的屁股她究竟要摆弄到何时?后来眉眉来了,这塞栓的任务就落在眉眉头上了。

    现在竹西就坐着马扎把宝妹。她劈着她的两条腿,眉眉正给她塞栓。

    宝妹不间歇地在竹西怀里哀号,汗水泪水濡湿了她那稀疏的头发。然而那栓还是因了那地方的干涩难以行进。眉眉面对宝妹,脸上也淌着汗水。她手软,每当这个时刻她总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那东西根本不存在塞到那里边去的可能,可她还是得闭眼狠心地往里塞。

    “塞,使劲。”竹西催她。就像那被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模型。

    面对这个什么都有的“模型”眉眉还是手软。

    “来,我扒着,你塞。”竹西为了减轻眉眉的困难又作了新设计。

    竹西终于为眉眉的塞创造了一个先决条件,眉眉手里那个小东西终于不见了。她庆幸着自己,还是觉出自己的残忍。她觉得舅妈使用的字很刺耳,手下的动作也太狠。但这又正是舅妈的果断——宝妹毕竟停止了号啕。竹西又熟练地将她的两腿并紧,使那东西在人体内稍作停留。片刻,宝妹那个干旱的机关果然变得润滑起来,堆积在里面的被人体抛弃的固体才随之蹦出。它们弹球一般噼里啪啦落进便盆,一场战斗和一场战斗的配合才算告一段落。

    过后竹西总是夸眉眉配合得默契。眉眉一面恐惧着自己一面又企盼着下次配合的再次到来。因为舅妈夸了她。

    如果说庄坦的“傲霜雪”扫了司猗纹的兴,那么刚才里屋的一切倒给她的生活又增添了点新的动机新的生机。她想,人活着就不容易。一个小孩尚且如此,何况她呢。如果人的一切非得用“塞栓”打比方,那么该塞就得塞。交家具她无疑是提前“塞”了一步,那么她现在为什么非要等动静,等一个屎到屁股门儿的动静呢?她应该做的是亲自把自己“塞”到那个可疑的街道上去,去打探去润滑那个滞塞了的部位。

    于是她决定把自己塞进街道一次。她还找到了这塞的理由:她决定带眉眉去报户口。再说户口也该报了——每月的口粮,还有那珍稀的为人羡慕的半斤平价花生油。

    不久她和眉眉就同时出现在街道办事处了。临行前她还是利用了一下庄坦的“傲霜雪”她把它折好和户口本一起攥在手中。

    那天办事处负责人不在,只有两个办事员在“办公”司猗纹信手将红袖章和户口本都摆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对他们说明来意。两位办事员什么也没说,很快就给她填好了一张临时户口卡。司猗纹从那块红布下面抽出户口本,办事员又在户口本上写上了暂住人口的一切,然后连本带卡一起交到她手中。一位办事员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司猗纹的红布,司猗纹不失时机地告诉他们说,这是庄坦的,刚才他出门时忘记带,她想追出去交给他,没追上。办事员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又像是根本没听,因为眉眉发现,就在司猗纹说袖章时,两个办事员正说着别的。

    司猗纹走出居委会,觉得刚才的一切还是很值得回味一番的。她追忆着自己的谈吐,追忆着由她的谈吐所引起的办事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后来她还是想到“傲霜雪”并没有白带,她“塞”得顺利“蹦”出的利索也许都和这个“傲霜雪”有关。原来“傲霜雪”就是甘油栓,有了它,才使她没在那个干涩的地方滞住。它怎么也是块红,眼下是红就是块润滑剂。

    由此她又想到,你别以为那张小小的临时户口卡就是一张普通卡片,你也别以为它就只趁半斤花生油;那不是眉眉的什么临时户口证明,那是司猗纹本人的一个“良民证”它的到来才彻底证明了她在响勺的身份,原来她毕竟不是德国老太,她毕竟不是达先生。她为什么非要当他们?德、达二位,你们也去办一张“良民证”我看看。

    司猗纹的回味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她还在为了弄清一个问题走得东摇西晃:既然那“傲霜雪”是甘油栓,那么谁是干屎蛋儿呢?她一时觉得干屎蛋儿应该是她,因为是她被顺利地“蹦”出来了。可她又觉得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大不敬?那么干屎蛋儿应该是那两位办事员,有了她的“塞”才有了他们的松动;他们松动了那“良民证”才顺利地开出来了,那么干屎蛋儿是他们。可他们并没有被“蹦”出来,于是她必得作出新的假设。那么,她的“良民证”才是干屎蛋儿。她需要从那里“蹦”出来的是这个小纸片式的“良民证”对,小纸片就是干屎蛋儿。她想确切了,走正确了。

    眉眉的户口卡毕竟也给眉眉带来几分愉快,现在她才是一个北京人了。虽然她是临时的,还靠了那个半真半假的红袖章——但她是了。你总不能说婆婆不应该让她变成一个北京人吧。

    路过胡同的公厕时司猗纹和眉眉都拐了进去,她们距离很远地蹲下来。眉眉发现婆婆尿得很间断很散乱,像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尿,又像是精神没有集中在这件事情上,她看见婆婆的眼睛正在四处扫射,目光犀利地扫视着每个犄角旮旯。眉眉很快就办完了自己的事,她先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等婆婆。

    司猗纹是在扫视这间由德国人打扫的厕所。确切点说她不是在扫视,她是在审查、检查。她想,干净是干净,由此也看出了你们这些人在改造中的老实程度。可你们的劳动原来还是为了我们,我,这个揣着“良民证”的人。既是为了我,那么这里就得有我一份自由,在这里给你制造一点麻烦也就不算什么过分。想到这些,刚才她那个本无什么排泄欲望的自己,就生出了比刚才还要复杂的欲望。她带着这欲望,两条腿稍微向一边挪动了一点,只一小点,她感到自己的臀部挪到那个坑儿之外了

    她走出厕所,捋捋头发,仔细地抻着衣服,和眉眉一起回到家中。

    14

    通常司猗纹的语录本摆在床头柜,后来她突然改放在迎门的饭桌上,并一再嘱咐眉眉不要动。

    这是那次她们从街道办事处回来的事。

    司猗纹的语录是大三十二开本,是语录尚不算热门时庄坦从他的天文馆带回的。司猗纹注意到了它的前途。不久这东西果真成了全社会的热门,版本形式越来越多,烫金的、镀膜的但司猗纹还是守住了这本老三十二开,虽然这老三十二开连“再版前言”都没有。

    司猗纹守着它是因为用旧了它。它被她翻卷了角,翻毛了边儿,每页都留下了司猗纹的气味。现在她更加热爱它了,因为她知道今后用它的时候会越来越多——从那天起她自信已经被街道作了认证。

    司猗纹对语录的运用不仅限于朗读、背诵、对照检查,或者以它为语言的辅助工具不断在姑爸身上做着实验,她还研究出了这个运用系列的其他方法。比如摆在迎门,那也是一种形式。外人进门一眼看见了它,那也是你的运用。今后这种运用的方式也少不了,既然她已被街道作了认证。

    “院里有人吗?”

    中午,一个陌生的声音传进了院子。

    一个运用语录机会的到来。

    正在午睡的司猗纹从床上一跃而起,以灵活的双腿、灵活的双脚准确无误地找到斜在床前的拖鞋,腿脚率领起全身敏捷地走到迎门桌前。如果以往,她便会捧起语录恭候来人了,但现在她作了权衡之后还是让语录自顾自地摆在那儿。她选择的“摆”并非随意:大中午手捧语录恭候来人未免太造作“摆”倒显得合情合理。拿副花镜和语录摞在一起也大有必要。这时你再看你的迎门饭桌,它已经变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一幅主人时刻都在关心国家大事的图画。

    “院里有人吗?”还是那个声音。

    “有,有人,您请屋里坐吧。”司猗纹不是虚请,是坚持把来人请进屋。

    来人不进屋,也没有进屋的要求,这使司猗纹不得不打起帘子出门迎候来人了。

    一个送煤的。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新师傅。老师傅送煤司猗纹都能听出声儿。

    “码哪儿?”他问司猗纹,奓着两只戴手套的手。

    司猗纹给他指了个地方,没作回答就回了屋。她看见就在当屋的眉眉,便努力做出了一个勉强地笑。这笑有点苦,又有点不得不笑。这笑像是自己对自己说:真没趣儿。虽然没趣儿,还得在眉眉跟前显出些对这没趣儿的不在意——这是一个小的闪失。那么这个笑或许能挽回这个没趣儿的闪失,为了挽回这没趣儿的闪失笑得轻松点就更有必要。

    眉眉没有正视婆婆的笑是苦笑还是微笑,笑得轻松还是笑得沉重。她不是有意躲避她是没看见。她看见的是婆婆那由下床开始的一连串动作。她想这一连串动作不该由她看到,就像误读了一篇不该由她去读的故事,而她还在似懂非懂之中参与了进去。她想人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婆婆刚才的行动就属于不方便。婆婆的不方便被她看见了,苦涩留给了她。

    眉眉苦涩着自己往外走,她想看师傅码煤。码煤有什么可看?她也不知道。没得可看好像也应该看。看,可以离开一会儿婆婆,离开一会儿也许谁都能忘记刚才的不方便。人大凡都懂得必要时彼此离开一会儿的重要,哪怕就一小会儿,很小一会儿,做顿饭的工夫,抽支烟的工夫,打个呵欠的工夫,都有抵消那不方便的可能。

    眉眉看师傅码煤。这是一位敦实个儿的中年师傅,他正按照婆婆指点的地方,把蜂窝煤一摞摞地往那儿码。眉眉觉得那一摞摞的煤在师傅手里显得很轻巧,他的一副新手套弄得很黑。眉眉也想去帮师傅搬,可又下不去手。她看看师傅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这时她还看见了婆婆的手。婆婆掀起半边帘子正冲她摇手和摆手,那师傅每弯下一次腰,婆婆就摇摆一次手。人手的摇摆当然是人对人的一种暗示,一种劝阻,是提醒你应该立即停止你的行为,立即回到那个有人正在摆手的地方。婆婆的手分明是在说:千万不要帮他搬煤,刚才的一切都怪他。你回来,回来。

    也许眉眉就是因为看见了婆婆的手势,才决定去帮师傅搬两块。她伸手就搬。婆婆的手摇得更欢了,眉眉搬得就更欢,欢得都有点碍手碍脚了。

    我没看见有人摆手。她对自己说。

    煤卸完了,师傅走了,眉眉开始洗手洗脸。她洗了许多盆黑水,把黑水一趟一趟往沟眼儿里倒。她的洗甚至又恢复了从前的方法:捧起水来扑噜扑噜。她希望用这黑手和扑噜扑噜引起婆婆对她的义愤。

    婆婆没有生出更大的义愤,眉眉洗完手脸回屋时,婆婆已经上了床,她躺着睁着眼不看眉眉,像在想事。也许她在想这个眉眉终归是眉眉,干活儿走神儿,摆手看不见,分明是个孺子不可教的形象。也许她没想眉眉,她还在想刚才一切一切的细节。一个大中午,一个扫兴的大中午。就因了一个送煤的,让眉眉看见了她那么一个“笑”这笑,这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样子的笑。她能忘掉,而眉眉也许永远忘不掉。爱走神儿的人都爱死记一件事。

    和外孙女达不成的默契原来是永恒的,那合伙儿兴高采烈地进厕所蹲坑只不过是个瞬间。

    眉眉倒愿意默契着去配合竹西。也许这默契就是从她提着帆布箱来到响勺胡同那天开始的,不然舅妈为什么主张她留下?眉眉觉得舅妈留下她,决不仅仅为了让她干点什么。可眉眉还是最愿意帮舅妈干点什么,她在哪儿她就愿意在哪儿。她愿意跟舅妈一起上街,一起下厨房,一起围着宝妹处理宝妹的事。她愿意听舅妈说:“对,就是”;“对,就这样做”;“对,就这样”;“对,就这样塞”;要么“不对”;“错了”;“还不对”;“使劲儿塞”她觉得舅妈的话虽不柔和好听,但她一听就懂。

    竹西愿意和眉眉一起做的事也很多,比如她愿意关在屋里让眉眉帮她洗澡。

    中午竹西不睡觉,提个大铝盆摆在里屋,注上半盆温水,半蹲在盆里,自己先噼噼扑扑地往身上撩一阵水,然后就让眉眉给她搓背。

    眉眉面对舅妈的背,有时突然觉得那不是背,那分明也是一座山。从前她把那堆家具比作山,在那山前她感到的是丢失后的恐惧;现在她面对的是一座可靠的山,这山能替你抵挡一切的恐惧甚至能为你遮风避雨。眉眉甘心情愿将自己丢失在这山前这山后。

    这山还是一座欢乐的山,眉眉可以尽情往这“山”上撩水。水变成一条条金色小溪从山顶直淌山底,山顶是舅妈的脖子,山底便是舅妈没在水里的臀。别人不会有这金色小溪,因为舅妈从脖子到腰覆盖着一层金色的汗毛。

    在虽城,眉眉跟妈到农学院的浴室去洗澡,她见过许多女人的背。在漫天的水蒸气里,她和人冲撞。她那恰如其分的个子使她的眼睛正对着一片乱七八糟的黑的三角和白的半球,它们淌着脏水肥皂沫在她眼前乱闪,有时肥皂沫子蹭她一脸。那时最让眉眉怒火中烧的就是这脏沫子蹭一脸。她哭丧着脸找到妈,挤在妈身旁一遍遍冲洗。回到家里很久那东西好像还在脸上。

    那时她还有什么闲心去看什么人的背。有时背倒会找到她:有一次一个驼背的老女人挡在她眼前,覆盖那脊背的不是什么金色汗毛而是松弛下来的带有黑斑的薄皮。她真地觉得那皮很松很薄,也许因为薄才松,也许因为松才显薄。她只觉得那脊背很丑,丑得不应该再被人看。

    不该被人看的人就是不应该给人看。

    她仿佛还记得一些不应该给人看的肚子、胳膊、腿、奶还有,还有一些说不出口。

    金色的小溪才能使她欢欣,她没完没了地往舅妈背上撩水。她们心里都明白这时的帮助和被帮助倒成了无关紧要,要紧的在于这是一种相互的了解相互的沟通,这了解和沟通里谁也有谁的说不清。

    她知道舅妈只愿意任她往她背上撩水——只要你愿意。

    舅妈在洗,舅妈的脊背总会有光洁的时候。眉眉不再撩水,那小溪也不再奔流。这时的舅妈才会猛然从盆里站起来,就那么随便地把自己的身体转向眉眉。只有这时眉眉面对这身体才有点脸红和心跳。她羞涩地迎接这身体,她觉得这身体很壮大很丰硕很逼人,她觉出了自己的渺小。何止是一个眉眉的渺小,连这屋子都一起渺小了。她甚至怀疑这身子刚才能够蹲在她脚下这个小盆里,就像魔术师突然把一个活人变到一只小箱子里那样不可能。

    舅妈迈出澡盆,就那么随意地对着眉眉为自己做着一切善后工作。她一面用干毛巾擦拭全身,一面沉稳、从容地转动身体,于是身体的所有部位便在眉眉的眼前展示。这不再是从前眉眉眼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团团块块,面对这些展开,她觉得舅妈的哪一部分都该让人看,舅妈本是一个该让人看的人。苏眉在当时不懂得人体构造,更不懂人体和美有什么关联,为什么它们能带给人绝无仅有的激动。她只知道舅妈是个最该让人看的人;哪儿都该让人看。

    乳房,当宝妹把它当奶吃时,它像是一个仅有奶水的婴儿离不开的器皿。可现在它远远不是,它是球,是两个自己跳跃着又引逗你去跳跃的球。舅妈举起胳膊擦背时那球便不断地跳跃。

    臀部,当舅妈坐着马扎把宝妹时它们不过是人身上为了坐而生就的两块厚垫子。现在它们不再是为了坐而生,那本是引逗你内心发颤的两团按捺不住的生命。舅妈每扭动一次身子那生命就发生一次按捺不住的呼号。

    脖子和肩你以为就是一根直棍接着一根横棍吗?那些衔接本身就流泻着使人难以理解的线。那是声音是优美的声音,你想看不如说是想听。

    腰为什么细于胯,胯为什么丰于脚?那好像就是专为人系腰带不掉裤子而生就。你不觉得那里也使你生发着激动。最为它激动的也许是那些最伟大的画家,你问他为什么他会说,因为他永远无法对付它的美他永远画不出来。

    人的腹肌是八块,但当你把它画作八块时你才会彻底发觉你的拙劣。那是八块,是八块的妙不可言是八个音符和谐的编织。

    许许多多关于人的一切是许多许多年之后苏眉才了解的。现在的眉眉面对着舅妈心中还是只有那一个念头:舅妈才是最应该给人看的人,谁都应该用一双善意的眼睛去直视一下她的舅妈。

    然而舅妈的身体终有眉眉不愿直视的地方,这直视使她不自在使她不安,甚至使她有点无地自容。那便是舅妈那个饱满的小肚子,和小肚子以下那片不算小不算少的晶莹混乱的小水珠。她面对着它们无地自容着又眼馋地预测自己,她想她永远也不可能长成舅妈这样,永远也生不出眼前这一切。

    许多年后苏眉面对过很多可以被称为美的人体,有的可以用好看形容,有的可以形容为漂亮,有的简直就是完美的化身。但一个裸体的竹西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那裸体终未被眉眉想出合情合理的比喻。

    她觉得作家写不出人体的美,就因为想不出最恰如其分的比喻,他们大多去就“事”论“事”

    历代画家那仅有的几幅人体成功之作,或许都有人体之外的一个比喻吧。真正的比喻是不容易的,苏眉想。

    里屋撩水,外屋的司猗纹就睡不着。她最不愿听见里屋这轻快、惬意的撩水声,她觉得她们的合作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轻蔑。每逢竹西容光焕发地端盆出屋后,司猗纹就开始喊眉眉。

    司猗纹喊眉眉说让眉眉睡觉,其实她知道眉眉从来不睡午觉。她喊她是为了告诉竹西,是她那不可少的卫生澡妨碍了别人的午睡。尽管竹西不是每天中午回家,但司猗纹还是觉得竹西一回来家里一切都得翻个个儿:那盆,那水,眉眉眼前那一切

    竹西很快就上班去了,现在才是司猗纹正式午睡的时候。

    司猗纹躺下了,眉眉搬把小椅子来到院里。她坐在枣树下,膝盖上摊着一团乱毛线,开始她那没有名堂的编织。竹签子在手里笨拙地扭动着,她从来也不知道她究竟要织什么。她只是愿意在枣树下坐着,看看枣树,想点自己愿意想的事。或许她还有点为婆婆着想,万一有点动静呢——婆婆所希望的动静,有了枣树下的她,婆婆就不再措手不及了,省得她再找鞋拿语录地手忙脚乱。

    青枣在一股股树枝上很沉,把树枝压得很低,有的垂到房顶,有的垂过屋檐。

    不时有青枣从枝上掉下来溅在青砖地上,很响。

    15

    再也没有比你更适合听我说话的人了。但你在我眼前常常是模糊的你捕捉不定,我对你充满了猜测因为我无法靠近你。你离我不远不近的总是一声不吭,这就使你对我永远充满了魅惑。有时候我自以为很了解你说“眉眉那时候可真傻”什么的,但我并没真正弄明白一些事就好像有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

    大约五岁时——你也许还记得,爸教我认闹钟,这对我来说是太困难了我好像天生的不识数,时针、分针和秒针怎么也弄不明白。爸教了我许多遍我一点也不懂,以至于我都为我不好意思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种心情叫不好意思。

    苏眉你说的这事我记得。

    你无法形容出你当时的心情,总之你是不愿意再不会下去于是你就说你会了。可是你没给自己留下退路你还不会给自己留退路,这常常使我嫉妒你又羡慕你。你没想到爸会立刻考你,他轻易地扭了一下哪个针问你你回答不出来,因为回答不出来你就故意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囔像在说会了就是不告诉爸。爸却一眼看穿了你,他拍了一下桌子说你骗人你根本就不会。你那一片混沌的小脑袋瓜被吓开了窍,你哭着抽嗒着居然认准了钟点从此时间就走进了你的生活。

    眉眉你别伤心我在揭你的短,这不是你的过错也许这是人类的过错。人类大声疾呼着灵魂的工程师们大声疾呼着真诚,正说明这世界的谎言太多欺骗太多伎俩太多。我常常觉得人类在呼唤什么想必就是什么已经穷尽,可我却又常常怀疑那呼吁者本身的真诚能有几分。我仿佛看见了那些煞有介事地怕受孩子欺骗的大人,你企盼着别人的真意好在那一片真情之上顺利完成你的欺骗。特别是当我在猜测你的时候眉眉,我不能不觉得撒谎才是人类后天不可逆转的捍卫自己的本性,或者说是人类捍卫自己的武器,是人类灵魂铺张在人类眼前的永远的屏障。

    大人拼命地要求孩子别撒谎多半是怕自己受孩子骗;孩子有时候不撒谎是没料到不撒谎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恶果。当你站在“红卫”副食店丧失了记忆耽误了“好多年”的时候你首先想告诉婆婆你跑了好多好多商店。说这是一个谎还不如说是对你那常人所不知的“记忆空白”的遮挡那原本就用不着公诸于众。

    你在肯定撒谎吧苏眉。

    肯定或者否定对于撒谎本身并无意义,我只说它是人类后天的创举是流在人类命脉中的永不衰竭的血。它的源远流长使人们常常弄不清自己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有时候人们向社会向亲朋拼命剖白自己剖白得越淋漓尽致的时候正是他的谎言隐匿得越深的时刻。那虚假的透明和造作的坦荡欺侮着真切的混沌逼它就范,好像那些纸花蜡果,那些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脱颖而出的假鼻子假头发假脸假睫毛,那些特别特别明净漂亮的、反映着大街上一切五光十色的行人、车辆、门窗和道路的钢化玻璃的建筑物们。你冲着一扇四敞的大门走去结果你被撞在钢化玻璃上,你被撞疼时才知道那不是门。要是你没撞在玻璃上而是撞在“玻璃棉花”上你一点儿也不疼,你还会拼命往里进么?

    要是你的触觉麻木了碰在玻璃上不觉得疼,没准儿你会认为你本来就是朝着门里进,你没能进去那不怪眼前的“门”那怪你,只有怪你。也许是你的姿势不对,也许是第一步迈错了腿,也许是没找着进门的要领。总之毛病出在你身上你不能怀疑眼前是门不是门。你拿起一个蒙着白霜的真极了的蜡柿子咬一口真是味同嚼蜡,但这不怪柿子也只有怪你,想必是你没咬对地方,没咬出技巧所以你的嘴有毛病,你得好好查查舌苔是不是太厚,味觉系统嗅觉系统是不是已经老化,也许是牙齿不帮忙其实没经咀嚼就把蜡柿子吞咽了下去。任何食物囫囵吞咽也不可能出味儿——注意:尽管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已经找得相当彻底,但你的叙述语言还是有致命的缺陷:你管蜡柿子叫蜡柿子。既然毛病出在你嘴里你就不能说柿子是蜡的。那么我立刻修正我的口误:它不可能是蜡柿子,不再是蜡柿子,如同玻璃墙面不是反映对面的门,而是:它本身就是对面的门。因为它们假得太真了,这种由虚假锻造出的真实太圆满太坚硬,你不可怀疑你别无他路。你的一切忏悔、内疚和自责只能建立在对这些假得都真了的真实的捍卫上。于是你管蜡柿子叫蜡柿子就是撒谎,你得时时磨砺你的味觉才是。

    苏眉你说让我们都把蜡柿子当真柿子,那真柿子谁去吃?要是让我吃一肚子蜡我就不敢喝粥喝热汤了。我知道蜡遇热就会熔化,蜡汁在我的胃和肠子里流动起来当粥和汤冷却之后蜡又凝固了,我没有缝隙我该怎么呼吸!

    你可以撒谎这时你只有撒谎。当蜡汁就要冷却就要封闭你呼吸的缝隙时为什么你还不敢撒谎呢?所有的人都告诉过你撒谎是世界上最恶劣的品质,可是蜡汁就要封闭你的呼吸了就要弥漫你赖以生存的五脏六腑,你必须偷偷吃一点——我们暂且不叫它真柿子,叫它有柿子味儿的柿子或者我们干脆说它是假柿子。你必须偷着吃一点这种假柿子这种偷吃就是撒谎。但这个谎使你的肠道通畅了,这种偷偷的品尝是多么令人厌恶又令人陶醉。你陶醉着就更加厌恶,你厌恶着就更加陶醉。你把你藏了起来给你的灵魂留下一痕缝隙,为了捍卫这一痕缝隙的存在权利你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拼命吃蜡柿子以表示你太爱那蜡的。你的胃难受了膨胀了横膈膜痉挛着,你不正视这是蜡的缘故却认为这恰是撒谎带给你的惩罚。于是你又心安理得起来:蜡柿子的惩罚与偷吃真柿子的“谎”相抵消了谁也不欠谁。

    你自己并不明白这一切,通常你的那个你并不知道你自己。

    还记得二年级时听一个抗日的儿童团长讲打鬼子的故事,他说他们村儿离公路八里地,他不用望远镜凭闻味儿就知道鬼子的汽车正从公路上过。因为汽车一过就有汽油味儿,汽油味儿越过七八里地飘进村,半天也散不去。这可真是乡村的嗅觉。如今大小汽车大小拖拉机整天在村里跑,我真想再问问那老团长他还能闻到什么味儿。信息时代把人都变成了人精可是人精的嗅觉味觉都不灵。不过也可以不这么说,信息时代的嗅觉早就不靠儿童团长那老一套了,不靠那站在八里地之外闻味儿的原始的、愚昧的、蠢笨的、滑稽的经验之谈。

    还记得你短暂的小学时代是一个充满着发现坏人、报告警察抓坏人的时代,许许多多少先队员与坏人作斗争的故事激励着你,鼓舞着你去注意大街上每一个可疑的行人。什么是可疑?在你看来最可疑的人就是镶着金牙的人,因为在电影和小说里镶金牙的都是坏人,好人怎么会镶金牙呢,好人的牙完美无缺。有一次在妈带你去北京的火车上,你一路扭着脸不回答对面座位上那个大人的问话就因为他嘴里有颗金牙。你简直差点就去报告乘务员了可直到下车你也没吭声,你和镶金牙的人分了手那时你真恨自己胆小为什么不去报告?说不定就因为你没报告那人在北京又做了什么坏事。一个小小的你对大大的北京生出了那么真切的焦虑,可也说不定那焦虑的背后藏着报告了警察就能得到表扬的渴望呢,但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想报告是真还是想表扬是真,也许都是真的那镶金牙的人真的给你带来了恐惧和不愉快。只是人类无法澄清自己,任何时代也无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让我们还说金牙。有一次丁妈从农村来虽城(那时我知道丁妈是谁了)在家里住了好几天。她带来了农村的大枣、核桃、嫩玉米,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东西同时丁妈又那么勤快,给你们拆洗被褥做棉袄,给你们煮玉米砸核桃。她嘴里就有一颗金牙那时你没想到她可能是坏人么?

    我没想到,我喜欢丁妈所以我没想到她是坏人。我只盼望她隐藏那金牙比如笑的时候别咧那么大嘴,我还不愿意在那些日子有同学来家里不愿让她们看见丁妈的牙,因为她们不一定喜欢她说不定就会去报告。每逢这时我就想也许是我坏了,我这么轻易就背弃了有金牙就是坏人的主张。我甚至还盼她笑时别咧嘴这不是包庇么?可我为什么喜欢她?因为我喜欢她我就得跟人说不喜欢她我必得否定那真正让我眼馋的东西。

    到底是你的灵魂欺骗了你的精神眉眉,幸亏你的灵魂还会还能欺骗你的精神。有个名人说假使我们从小就被告知豆子便是肉,于是我们没完没了地吃豆子还以为是在吃肉。但豆子只能使你的胃膨胀却不能给你营养;你挺着一只膨胀的胃走来走去却仍然感到饿,你需要营养你的胃营养你的心灵你总得找点真正的肉——关键是你寻找真正营养的欲望没有泯灭,这欲望便是你灵魂的渴求。我庆幸你没有彻头彻尾地认为胃原本就该膨胀,而且在偷偷寻找那解脱膨胀的办法。所以偷偷地寻找是因为“豆子便是肉”是当时的真理。你游离了真理于是你偷偷了你鬼祟了你阴暗了你不忠诚。灵魂真实了精神就得受折磨,再说人的精神的力量虽然强大却常常笼罩着灵魂的阴影,灵魂是精神的阴影的确是个阴影。

    你的话很混乱甚至前后矛盾。你鼓励我撒谎但我从来不觉得撒谎是好事,有时我说谎是迫不得已苏眉。

    可是从来没人鼓励、强迫你撒谎啊,相反人们千遍万遍警告你的句子是“别骗人”这种消极的规则或者说禁令为什么会使你觉出迫不得已?我不想听什么关于伟大的谎言和卑下的谎言的那种分析,谎与谎之间的确有本质的不同。我想说的是藏匿灵魂的谎那种捍卫灵魂自由的谎,也许它本不该被称做谎它是灵魂勇猛的卫士;也许它才是不折不扣的最纯最地道的谎,它欺骗一切有时候也迈着怯怯的步子想蒙骗灵魂却总是败下阵来,它不是灵魂的对手。而灵魂之所以那么顽固是因为它太自爱,它无视世界的存在所以你必须扼制你的灵魂。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从前的一切我可以不再提起,

    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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