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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这一年的春天特别玫瑰。

    特别玫瑰的春天使眉眉总想把那些互不关联的名词联系在一起比如袜子牌暖壶、毛巾牌牙刷、牙膏牌肥皂,或者闹钟牌手表、眼镜牌钢笔从来也没有人给商品这么命名。

    眉眉仿佛就在她那疯狂的飞越西长安街的奔跑中飞向了她的十二岁。在十二岁的春天里她收到了妈寄给她的一个小包裹。她知道包裹里是妈亲手织的一顶毛线帽。她知道妈常把这个季节该做的事推到下一个季节去,于是冬天过去了,妈寄来了冬天的帽子。

    眉眉并不急于拆开包裹,她愿意先隔着那层在邮局沾染了霉潮气的包布去揣摸猜测,猜测它的颜色和针法,红色还是绿色,平针呢还是元宝针。当她猜出那是由元宝针织成的一顶红帽子时,才找出剪刀破开了妈缝得很潦草的针脚。她大体猜对了——用元宝针织成的有着两根长长带子的毛线帽,却没有猜准那帽子的颜色。帽子是红色,但不是她想象中的红:红领巾、红旗、红袖章这帽子的红是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红。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颜色她不知道,单说红色她就那么不了解。眼前这种红色使她觉得是一种有生命的娇艳,那红所以是红,是因为它浸满着红的汁液,假如她用力攥紧就一定能把这帽子攥出汁液。许多年后当苏眉真地和颜色打起交道她才了解到那红的名称。她所以一直保持着对于颜色的敏感和酷爱,总觉得和那顶帽子有关。帽子蓬松了她那板结的灵魂,那颜色的汁液浸润了她那开始紊乱的身体。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帽子上,手心很热很痒;她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头上,身体便微微膨胀起来。原来春天不是她早已司空见惯的树木发芽、草地泛青、花丛中飞起了蝴蝶,不是周末当她从寄宿学校回来妈妈命她脱掉棉袄只留件毛衣,春天就是妈粗心地把冬天的礼物拖到了春天。

    她开始爱闻面粉发酵的气味,常常一个人跑到厨房掀开扣在发面盆上的盖子闻那面团的酸味儿甜味儿,那味儿弄得她醉醺醺的一阵阵慌乱。她伸手揪起一团面,面团内部那些膨胀着爆破着的蜂窝被她拉得又细又长,像早春无声的雨丝像龙须面。她又把它们摔回面盆,洗净沾过湿面的手,她觉得她不太得体。

    晚上她平躺在床上,两腿并得很紧,双臂伸得很直,仿佛严肃地迎候着一种变化的到来。她的迎候悄悄地实现着:她的胸脯开始膨胀,在黑暗中她感觉着她们的萌发。她知道有了它们她才能变成女人变成母亲。而现在她就是它们的母亲。它们的萌发正是因了她的血液在它们体内的奔流。她总想看见正在变化着的它们,也许眼睁睁地看自己是一种罪恶可是她企盼着这种罪恶。白天当她独自在家时常揪起自己衣服的前襟,透过张开的领口压着眼皮向下观看,她看见了它们正在隆起正在舒展,那隆起和舒展使她又惊慌又满足。她挺起胸来,走到穿衣镜前不厌其烦地照着自己的侧面,侧面的胸前那一道陌生新鲜的小弧线使她特别想跑到街上去走一走。

    她寻找各种理由跑出院子跑出胡同,怀着一点儿激动,一点儿自满、一点儿慌张和一点儿不光彩去走,她希望被人注意,她觉得她已经被人注意。当她希望被人注意时便夸张地挺起她那刚能挺起的胸;当她自以为人们在注意她时便又松懈起自己。她觉得她很坏,还有点造作。但她压抑不住这坏这造作,她造作是因为她拿不准今后该用什么样子走路,在街上在院子里在房间里,她面对一个陌生的自己感到无所适从。她坏,那是因为一面隐藏着自己又一面展现着。为了这无所适从,这隐藏这展现,她一个人常常在屋里骚动不安地想发现新的什么。也许那新奇正是她过去所视而不见的存在,比如眼前那本摆了好几年的赤脚医生手册。她站在舅妈的书架前抽出这本绿皮黄字的厚书,她捧起它觉得面红耳赤于是心就悬在喉头,因为她猜出了她想看的是什么。她为这种想看感到抬不起头,但她又坚信那书的诞生并不是要使人抬不起头。她一面为自己找着理由一面拉严窗帘,假定无目的地翻弄起来,结果她一下就翻到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些部位。那些部位向外放射着乱线,线的顶端标志着那部位的名称。那些纷乱的射线使她觉得丑陋不堪使她目瞪口呆,使她怀着更深更新的愿望和更深更新的失望。那部位们的名称如同来自遥远天际的响雷在她耳边一个个炸裂。她不忍心正视它们,她不甘心正视它们。虽然它们在她耳边轰鸣着但是她没有听见它们,她没有记住它们。她坚信这已经是犯罪了如同从前的报纸上说过,一个青年在友谊商店门口平白无故就砍死了两个国际友人;如同有人在西单商场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她把这本手册扔在一边,她自愿把它扔在一边。

    许多年之后,长大成人的苏眉一直无法弄清当时是什么原因使她拒绝正视那些解剖图,到底是什么原因。是畸形的年代造就了畸形的心理吗?是生就在那年月的眉眉没有力量和勇气去接受原本应该人所共知的事实吗?或者你说不,那是因为她看见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类。你又会说真的才是可怕的,这有点沾边儿但又不完全,也许那是她应了灵魂的召唤和直觉的导引,它们为她开辟了另外的渠道一个只适合于她的渠道。你说不清楚,人类是无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时代也无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敢于正视那些部位那些乱线对她来说是很晚很晚以后的事。在十二岁的春天里她自愿地转移了视线她翻出了她敢于正视的新奇。那是有一次她在卖废书的路上信手从废书中捡起的一本电影连环画。她无意地翻弄了一下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拥抱。她把它收起来带回家去,迫不及待地从前往后翻动起来。那翻动使她心跳得很狂,手心滚烫着就像第一次覆盖在那紊乱的晶莹的刺痒的毛线帽上。但她的耳边没有了那炸雷眼前没有了那就要突亮的探照灯,没有了惊吓人心的丑陋,只有一幅幅动人的画面。那是一本没有名字的连环画,是一些外国人和他们的故事。一个威武的男人叫葛里高利,一个眼神顾盼的女人叫阿克西尼亚,一个不幸的女人叫娜塔丽娅。娜塔丽娅因了婚姻的不幸去自杀,她没能死成却变成了歪脖子。娜塔丽娅的歪脖子深深震动了眉眉,那是一个与赤脚医生手册全然不同的境界。她不知为什么会被那陌生遥远的生活所打动,但是她被打动了。她崇拜娜塔丽娅,她必得寻找一个女人来崇拜。

    这崇拜致使眉眉开始模仿娜塔丽娅的歪脖子,她觉得这个歪脖子正是娜塔丽娅全部的悲哀、全部的魅力和全部的光彩所在。她不自然地歪着脖子,她的崇拜使通常被公认的缺陷变成了美丽。她的崇拜也使婆婆看出了不顺眼,婆婆以为她睡觉时脖子“落枕”了,她狼狈地默认着,忍受着婆婆用烤热的擀面棍给她擀脖子。她的脖子被擀得火烧爆燎她觉得婆婆正在脖子后头观察她。

    她仿佛是挣脱了时代的大网按捺不住地由着性儿扩张自己,又仿佛是将自己罗进了一面人眼所不见的小网焦灼而又胆战心惊地编织着自己。脖子的疼痛使她放弃了模仿歪脖子的举动,但是“天主在这儿关住门,又在另一处开了窗”当你就要窥透她的形迹时她又去迷恋其他了。也许那是一个人的一张嘴,一只耳朵,一个下巴,一只粗糙的手,两条浓密得连接起来的眉毛;长的腿,短的腿,高耸的胸脯平坦的双乳也许她迷恋的已不再是人或者人的部位,那是一顶帽子,一只靴子,一只袄袖,沙丘、乌云、草堆、向日葵。她渴望抓住什么倚住什么,她觉得她的胸怀很宽大但是她不喜欢抱宝妹。这个四岁的神经衰弱的女孩叫她心烦她宁肯去拥抱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时候她把她的身体倚在那架冰凉硬挺的黑色屏风上,她伸手抚摸绷在屏风上的墨绿色软缎,屏风便有了生命那就是葛里高利的衣服。后来当她长大成人得知那连环画名叫静静的顿河,当她捧起静静的顿河的原著通读一遍时,从前她对屏风上绿色软缎的触摸和她也曾有过的歪脖子就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使她感受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愉快。她遇到了一群老熟人。

    她常在寂静的中午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着,无人的院子使她大胆起来热烈起来,她觉得她有所获得。她盯住那犹如大鹏展翅般的片片灰瓦屋顶,仰望那瓦垄里滋生的东倒西歪的浅色干草;她仰头看天,天蓝得那么透明,透明得都要破了;迎门那棵老枣树的枝丫原来是那么奋张,就仿佛在网络着切割着蓝天,就仿佛在抚摸着覆盖着欲飞的屋顶。这是一棵枣树,她想。

    在春天的那个中午她第一次肯定这是一棵枣树,她就像从来也没有见过它那样惊奇。它正在发芽,她觉得世上没有比枣树的新芽更晶亮的新芽了,那不是人们常说的青枝绿叶,那是一树灿烂的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这鹅黄这新雨正是靠了这粗壮的黑褐色树身沉稳地插入土地。根须在土地的深层错综,这种深深的错综使它显得胸有成竹使它仿佛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从前她每天都和这黑褐色的树身谋面,她并没有意识到它蓬勃着一树生命的成长,现在她才觉得那整整的一树生命靠了它的蓬勃才成为一树生着的生命,连她的生命也被它蓬勃着。

    也许它不是树它就是人,也许它不是人它就是一棵树它赢得了她的一切向往。它给了她人类所不能给她的信赖感和安全感,它使她觉出生活是这样美好,一片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

    她熬着时光,从中午直遨到晚上。她在不为人见的春天的夜晚跑到那棵老枣树下,张开两臂去拥抱它。它的腰身粗壮使她的手臂不能将它环绕,使她不能占有它的全部。她把脸贴在它那龟缝的黑树皮上,一股太阳味儿混合着树的清苦味儿渗进她的肺腑。她拼命闻着,拼命用着力气想使这怀里的树抱住她,或者她要把它拔地而起。她觉得它伸进了她的身体,树液浸润了她的心怀。她仰头望去,那奋张的枝丫就像为她而生的巨翅就像她生出的巨翅,她就要在树的怀抱里展翅翱翔。然后她哭了。那不是伤心不是哀愁,那是一种对树的感动对日子的感动。她哭得非常舒服,温暖的泪水从容不迫地跑过她的脸颊落在树干上。那树一定是懂得她了。她的感动只有这树能够破译。

    她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感虽然她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那种感觉在她心口奔突冲撞使她在人前反而有了比从前百倍的沉默。即使在她新结识的朋友马小思跟前,她也多半是听马小思一个人说。

    马小思比眉眉大两岁,是达先生的外孙女。在沉默的眉眉面前她越发显得机灵活跃。她笑时总爱捂起嘴,一说话就打手势像个巫婆,她显得比眉眉优越。眉眉觉得她所以优越就是因为比自己早来了“那个”每月的那个时候她就特别愿意和眉眉在一起让眉眉陪她上厕所。眉眉问她上哪个,她便使着眼色说“你知道”眉眉知道了。马小思是指她们后院那个厕所。她说那儿清静,她可以在那清静的地方尽情磨蹭时间,尽情把那些手续表演给眉眉看。在那里她便是一个处理那事务的“老手”而眉眉在那时就显出了彻底的矮小和幼稚。

    于是马小思在前故意紧夹起腿走路,走着在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摸索着。她那走路的姿势那鼓着的衣兜勾起眉眉无限的向往。她想女人只有“来了”才能称其为女人,那是做女人多么重要的一道关口。即使你再疼爱再显示你那膨胀的胸脯你还是缺少些女人的分量。她跟着马小思走进后院的夹道,她看见马小思的臀部日益丰满起来。

    她在马小思的表演面前沉默着,她无法表达自己,无法对人说清她的一切感动。那是一片她自己的领地,那是一方她自己的空白,那是一个她自己的世界,一个任何人无可打入的世界而她的渴望诉说就变成了终生的渴望。她不想打破这种渴望,那不是因为她不想,那是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暗示,犹如在迷茫的云层中垂下的一根不可抗拒的手指,它指引着她的灵魂,她追随着它的指引。

    她在发面的酸甜香味中迷醉着度过了十二岁的春天就好像从远天远地归来。坐在对面的那个大人兴高采烈地正跟她说着什么,她费了半天劲儿才猜出那人是她的婆婆。是的,婆婆,一个让她十分沮丧的名字,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存在,一个她不可逃脱的暗影。她拼命收拾起自己那七零八落的思路,她努力注视着婆婆那张漂亮的嘴只听见婆婆说“早请示早请示”什么的。

    32

    举国上下都在早请示,这是一个新的一天开始的仪式。东方发红时东方红的歌声也就遍及全国了。歌声过后是对那些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最高指示的背诵。人们只有完成了这歌声、这背诵,才能带着心理的平衡和不平衡、充实和不充实去开始新的一天。

    在响勺胡同,这仪式自然也不例外。仪式须有人带领;起调唱歌、带头敬祝、领诵最高指示。在司猗纹和罗大妈的四合院里,眉眉意外地成为这仪式的带领人,这使眉眉和司猗纹都受宠若惊着。

    司猗纹总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她把眉眉的突起看做她那一系列政治表现的结果。政治表现也直接体现在她和罗大妈之间的一切一切比如学蒸窝头。她想,凡事都有个开花结果的时候,花不开是时间不到。罗大妈站在枣树下吃枣时不是说过“桃三杏四梨五年”么,树尚且如此,何况是革命的花,开起来更费时间。现在花到底开了,花就开在她和外孙女的心窝窝——许多歌里都这么唱。

    她在街道读着报,眉眉在院里领头做着早请示。

    眉眉不这样想,她总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了那个特别玫瑰的春天,那个玫瑰的春天给了她愿望,这一切便是那愿望的实现。而这愿望和愿望的实现不单是妈那顶毛线帽,那像是因了一个人的存在。这存在才使她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制,才使她不断去探索自我,去孤芳自赏,去忍受着爆炸翻动赤脚医生手册,然后又心跳着站在枣树下寻找出适当的声音领导全院朗诵着她那每天的选择。原来一切都不是空洞无物,不是自作多情,一切都使她想到了一个人。每天,当她最早把自己梳洗完毕手捧语录站在枣树下时,一个人很快就站在她身后了,那便是大旗。

    “哎,眉眉,今天念哪段儿?”大旗问眉眉,显出无所谓,显出就是随便问问。其实念哪段儿还不是念?只要眉眉开口念出第一句,人们不是就跟上来了吗?从来没人提出过质疑。然而大旗还是要问问。

    眉眉愿意回答大旗的问话,虽然回答与不回答也不重要。念哪段儿不是只等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了吗?然而眉眉还是愿意把她的选择告诉给大旗。那告诉里有随随便便的无所谓,那告诉里也有难以觉察的郑重其事和郑重其事的商量。虽然那时她还不懂商量本身便是人间一个美的构成的开始,但是她知道当新的一天开始时,她最愿意完成的就是这种商量。

    对于眉眉的选择,大旗从来都是满意的。

    “行,我看这段儿行。”大旗说。不然就补充一句“我们厂也净念这段儿,这段儿对路。”

    眉眉的选择偶尔也被大旗否定,那是遇到最新指示下达,眉眉还没有及时掌握。这时大旗就把一张印有“特大喜讯”的传单从口袋里掏出来展开,用粗糙的手指着,逐字给眉眉朗读,最后把它送给眉眉。眉眉喜出望外,接过来,将自己原先的计划修订一下。那“特大喜讯”上印有昨晚刚广播出来的最新指示,昨晚眉眉已经听见,但她还没有见到文字,只有见到文字才能一字不错地朗读、运用,而那正式的文字,眉眉总要等到第二天邮递员送来当天的报纸时才能看到。

    大旗见到那文字要及时得多。他在一家区办印刷厂当工人,那种印有“特大喜讯”的号外传单,就是从他的机器里印刷出来的。他在厂里印字典纸的精装宝书;印样板戏的宣传画,李铁梅、白毛女整天在眼前奔流;印“特大喜讯”——那是他们加班的奉献。他整天穿着厂里发的直领蓝工作服,身上散发着油墨味在院里进进出出,短而直的领子摩擦着他那生着青春痘的脖子。

    眉眉开始等待大旗,最好每天都有特大喜讯。

    眉眉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仪式变作了对大旗的等待,但她又不相信那就是对他的等待。那本是一天一度最庄严的仪式,在那个时刻她是全院的领导,那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是由她传达给全院的,她一呼百应,铿锵的语言将化作每个人的行动。等待,那岂不成了对这个时刻的不敬重。然而每天的清晨,眉眉还是第一个站在枣树下等待。枣子已经缀满枝头,青青的每一颗都沉重。她望着她拥抱过的流过泪的这棵老树,有一种背叛了它的感觉。那满树新枣悬在她的头顶,就仿佛要随时袭击她的这种背叛。

    大旗来了,抚慰了眉眉的不安。

    眉眉的突起并非司猗纹那种理解。眉眉的突起实际是靠了大旗向罗主任的竭力推荐。开始这领导人本来是要落在大旗身上的,而大旗却在母亲跟前举荐了眉眉。他跟罗大妈说:“您别给我添事儿了,每天都得准备段子,我哪有那工夫!”他用没时间准备“段子”驳回了母亲。后来罗大妈问他谁合适,他想了想说:“我看眉眉挺合适,文化水平也不比我低多少。安稳,能镇得住。”也许镇得住就是眉眉在大旗心目中的分量吧。后来罗大妈少不了又找出几条眉眉不合适的理由,被大旗再次做了驳斥。

    罗大妈同意了大旗的推荐。经过试用,也许连她也觉出了大旗用人的合理与合适。从政治角度来看,阶级斗争虽然要天天讲,可是还有一个“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问题。再说眉眉在试用期内那站在领袖面前的庄重神态,领诵时那声音的甜美,都使罗大妈暗自称赞大旗的眼力。

    大旗没有想到这些,他的推荐里仿佛充满了对南屋这个只知低头干活儿的小姑娘的心愿,圆满这心愿是因了他对她的观察。至于这观察始于何时,他不曾思索。他只觉得她的能力不仅仅限于去完成处理宝妹的大便和司猗纹对她那所有的吩咐,她一定还有能镇住这个院子的力量。他尤其愿意使自己的估价在父亲兄弟面前得到验证。面对那个小姑娘他只觉得他们全家的分量很轻。

    大旗虽然不曾感觉这年春天的“特别玫瑰”但在这特别玫瑰的春天里,他却发现眉眉突然变成了一个像大人一样的大人。面对这大人一样的大人,他常常觉得自己那身油污的工作服里需要套一件白衬衫,他开始考虑白底懒汉鞋顺眼还是红底懒汉鞋时髦。

    第三个出门的总是竹西,她的位置永远是大旗的后头他人的前头,这三个人在全院人前像首先站成了一个小小的纵队,后来的人虽然散漫地排开,但每人也早有自然形成的位置,仿佛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竹西不跟大旗打招呼,她只是带着好的气色,带着精力充沛的身体,带着一身整洁的服装和她那种年龄的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站在他背后。大旗就凭着对那气味的了解才知道竹西的存在,竹西的目光正对着他那粗壮的、生长着青春痘的脖子。他一阵阵不自在。他觉得身后的竹西像一个膨胀着的热气团,那气团就要把他包围把他吞噬。

    接下来出现的便是司猗纹、罗大妈、罗大爷了。这三个人谁也不比谁早,谁也不比谁晚,像是在屋里就准备好了步伐一齐出门,一齐站在枣树下。庄坦稍晚一步到达,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母亲之后。最后是二旗和三旗,他们肆无忌惮地打着呵欠,肆无忌惮地衣衫不整着,使人看出他俩的到来是出于被迫和无奈,是这仪式打扰了他们的早觉。

    晨风吹散着人的倦意,把昂扬着的灵魂吹得更昂扬,把一切愿望吹拂得更强烈,把一切嗅觉和目光吹拂得更加灵敏和锐利。但种种心思还是在眉眉的第一声“敬祝”中淡漠下来,第二次“敬祝”时人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聚集在这里完成着一个庄严时刻,那张高悬在枣树树干上的印铁领袖像便是证明。最初那像悬在北屋廊下,后来不知谁把它移于这棵老树干:下面由两根铁钉托稳,上方用细铅丝牵住,一个斜面正冲着院里的革命群众。

    日子一天天逝去着,仪式一天天完成着,人们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动。中断是偶尔的,比如大风大雨,比如谁家着了大火,比如那张俯视革命群众的印铁爬上了一只“洋拉子”

    “洋拉子”就是寄生在枣树上的一种小毛毛虫,和枣树叶子颜色相仿。平时它把自己隐藏在叶子下边和人类互不侵犯,但当它爬上人体,便能给人以出乎预料的、难以承受的刺激,被它刺激过的那一小块皮肤,能使人疼痛欲绝。

    就在这仪式的高涨时刻,一只“洋拉子”爬上印铁停下来。它占据的位置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重视,人们开始骚动不安。眉眉不得不停止朗读,为难地回头观察身后。二旗举起一把扫帚,不管不顾地朝那张印铁扫去,罗大爷劈手夺过扫帚说:“你这也能扫?”二旗恍然大悟了,原来那虫子攀附的不是什么铁皮,而是人们心中的红太阳。二旗缩起脖子,尽量表现出自己那过失的严重。罗大爷依然脸冲二旗表现着应有的义愤和由制止了政治事件而生发的豪迈。

    那虫子还在上面恣意爬行,恣意亵渎着领袖那端庄、慈祥的面容。人们开始着急地在树下做各种手势和姿态,他们既不能制止它的爬行,也不能因了它的爬行而自由散去。人们的手势和姿态很激烈,却缺乏必要的真实,直到竹西回南屋搬出了一只杌凳。她登上杌凳,从容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从铁皮上捏住了那东西。人们惊叹她的英勇,惊叹她对付那东西的神奇,难道捏住那与人类不共戴天的虫子的不是一只有血有肉的人手吗?

    竹西沉稳地站在众人面前,用人体的生理知识为众人解释那道理:“洋拉子蜇不疼手心,因为手心没有汗毛孔。”

    她捏着虫子把手举得很高,刹那间大旗注意到竹西的手背。在清晨太阳的照耀下,大旗第一次发现竹西手背上有许多大于其他女人的毛孔,毛孔里生长着密于其他女人的汗毛,看上去金光灿灿。那毛孔那汗毛仿佛使他受到了挑拨,他的心一阵阵紧缩着,心的紧缩还使他觉得脸上一定涌起过分的血液。他怨恨自己为什么单去注意一个女人手上的毛孔和汗毛,他觉得这刹那的注意很对不起站在他前面的眉眉。然而他又分明地意识到,竹西伸手去捏那虫子并不是为了拯救那铁皮,她分明是在向谁展览她那多毛的手背。

    竹西没再表现自己的英勇,也没有捏着那“洋拉子”专门向谁去展览她的手。她把虫子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踩死,平静地回了南屋。那背影似乎告诉人们:一种小常识而已,体验一下也得拿出些勇气的。

    一只鸡飞跑过来啄走了那虫子。

    人们开始抱怨:

    “这枣树。”

    “这枣树。”

    “这枣树。”

    枣树和虫子或者虫子和枣树,终归不能令人满意。

    33

    西屋又住了人,院子里就有了鸡。几只黑鸡,几只白鸡。

    西屋的鸡比西屋的人要优越得多,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里咕咕叫着拉屎散步;可以自由自在地甩着红冠子从北屋廊前飞上飞下;可以自由自在地于早晨那个庄严时刻在人前啄食配对儿。北屋和南屋都对鸡滋生着难以容忍的敌意。他们任意轰赶它们,指桑骂槐地用鸡来暗示、影射那鸡的主人,却无人能奈何它们,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条关于怎样和鸡展开面对面斗争的指示。于是鸡的主人带着他的鸡钻了人的空子,好像主人对这院子、这生存空间的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然而主人却是严肃的,他对鸡倾注了一份家禽难以获得的情谊。每当他在院里弓肩驼背为鸡剁菜拌糠,每当他从鸡窝里托出由食物转换成的雪白的鸡蛋时,那脸上的神色已经告诉人们,他的养鸡便是他生存的神圣所在。假如姑爸对猫是一种溺爱一种相互依存的必需,那么他和鸡就如同在共同完成着一份正义的事业。于是那鸡也借了主人对这世界的气度,挺胸腆肚地表现对主人应有的协同。

    除了对鸡,主人的其他活动是不为人知的,人们甚至没看清楚他是怎样带着他的黑鸡白鸡突然出现在这院子里。

    每天,主人完成了对于鸡的一切,西屋就一片寂静。偶尔传出一些零星声音,那声音也大都和人生正常的生计节奏有所不同——劈柴?捅火?切菜?刷锅都不是。像是木匠的锛凿,像是铁匠的敲击。有时一天都是静默的,这静默使人好奇,使人揪心,使人非去了解个究竟不可,于是罗大妈的脸贴上了西屋的窗户。经过一番机警、谨慎的侦破之后,她以按捺不住的兴致来到南屋,不顾司猗纹的会见方便与否,把一张阔嘴贴近司猗纹的耳朵说:“我看清了,纳底子呢,是双小孩鞋。”罗大妈伸手给司猗纹比了个长短,那是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脚。多年的做鞋经验使罗大妈对底子的尺寸感十分地在行。不久,罗大妈又会送来新的消息:“哎,做板凳哪,一个小板凳。”罗大妈给司猗纹比了一个高度,那是一个比普通板凳矮、却比小板凳高的一种不高不矮的板凳。

    当某一天主人坐上那板凳在院里细心观察他的黑鸡白鸡时,司猗纹果真看到了那板凳,那是由两根树杈支着的一块不规则厚木板。两根树杈不三不四地随意栽到那个不三不四的凳面上,凳面与人的臀部接触部位却装饰着应时的朱红色人造革饰面,饰面之下还包藏着可以使人的臀部得到充分休息的、刚问世不久的泡沫塑料棉。司猗纹好像从主人那臀部底下闻见了那新人造革特有的气味,有点酸,有点臭,还有点好闻。

    很晚院里人才知道他的姓名,他叫叶龙北。其实叶龙北搬进这四合院的那天,有关单位就把叶龙北的姓名连同他的单位通知了罗大妈。也许因为叶龙北名字的古怪,使罗大妈怎么也记不确切,她一时说他姓龙,一时说他姓北。至于他的单位,罗大妈则更觉生疏。像是一什么研究所,但又不属于她常常听到的那种——工业、农业或者无线电。至于叶龙北为什么非住进这个院不可,罗大妈倒觉得不必费心去记忆。姑爸死了,房子空了,有人找房,这就是理由。就像当年她住进北屋一样,运动的需要使北屋人搬进南屋了,北屋空了她搬来了,一样。所不同的是好人住好房,坏人住坏房,不好不坏的人住不好不坏的房。她只觉得这三种类型在这四合院里体现得尤为典型。

    新人住进院里,自然也要毫不例外地参加早请示。罗大妈发现来人对于枣树下的仪式并不热心,便以主任身份主动去通知他。

    “这不合适。”叶龙北用他那高而瘦的身子竖在西屋门口说。

    “这是院里的规矩,你怎么说不合适?哪个院里不做?”罗大妈对于叶龙北的回答感到极大的意外。她愤慨着,涨红着脸,看着脚下叶龙北那涨红着脸的鸡。

    司猗纹也听见了这听来新鲜的回答,早已站在罗大妈身后:“这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是这么个问题,是革命群众起码的觉悟。”

    叶龙北发现罗大妈身后又出现了新人,立刻目测出她们之间的区别,他猜出司猗纹不属于罗大妈那个阶层。这个白净的、嘴唇鲜艳的老女人站在这个黑脸大脚老女人身后助威,显然是以表现为目的。他决定把眼光绕过司猗纹,停留在罗大妈身上。

    “这不合适。”叶龙北只重复着一句话。

    当司猗纹开始追问这不合适到底意味着什么时,叶龙北早已转身进屋,并且关上了西屋那单扇旧风门。司猗纹又看见了门边拉手的周围因了手的磕碰出现的凹陷,那凹陷处裸露着松木的纹理。她想到了姑爸那手那指甲,这使她更加觉出叶龙北那眼光对她的藐视远远胜过了姑爸——姑爸对她有时也有藐视的眼光,可那眼光从不绕过她,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直视,人的眼光只要彼此直视,双方就是平等的。

    后来罗大妈终于从侧面弄清了叶龙北那“不合适”的确切含义。原来种种历史的现行的原因使他不便于参加早晨那仪式,可他又不属于人类那百分之五的圈子之内。现时他属于暂时脱离牛棚、被单位一时忘却的那种人。目前运动越是复杂化,被单位忘掉的人就越多。这些人可以到医院开个假证明养病,可以借故去外地长期探亲,还可以觅个僻静的小院蜗居起来。

    叶龙北的蜗屋果然给自己带来些许优越,比如他可以不和人说话,只和鸡说话和树说话,和门槛和天气说话。他可以节约着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心思,使它们只为了一个极单纯的目的去观察去思想——针线活儿的针脚怎样才能一般大,鸡糠、粗米应该去什么地方买,甚至晚上喝几杯水才能不起夜,这样可以免却和所有人一样到胡同公共厕所去“倒盆”在他看来端盆和人碰面这件事是人间最大的难堪,它已经胜过了剃阴阳头、坐喷气式、挨批斗。

    叶龙北坐着自己的朱面板凳,把两条瘦长腿别个“麻花”在院里和鸡说话。

    “哎哎,我说你,怎么回事?”他在指责一只黑母鸡。那黑母鸡显然对吃喝有些霸道,独自贪婪地吞着盘中餐,还蛮横地阻挡着别“人”“你不听是吧?好,你等着。”叶龙北显出些激动,仿佛就要对那黑鸡采取措施,但他只是坐着不动。

    “你也不要退缩嘛。”他又在指责被挤出饭盆的那只白鸡了“也要勇敢一些嘛。坐等是要倒霉的。似不似?”他把“是不是”说成“似不似”他用问的口气去鼓动那只怯懦的白鸡,白鸡受了鼓动,果然伺准时机迈开大步冲向了那饭盆。它吃起来,吃得很勇猛。

    “这就对了嘛,似不似?”叶龙北说。

    眉眉真正地注意叶龙北,不是那天她从姨婆家回来冲进院时与他的首次见面,也不是因了南屋和北屋对叶龙北的观察品评。她注意他是因为他和鸡的种种交流。她觉得世上有人,有树,有房子有烟头,就应该有这种交流。这交流不知为什么能使她想起童年,想起远在异地的爸妈,虽然她的童年她的爸妈谁也没有养过鸡。这种交流还使她突然觉得她的十三岁完成得太单调——她十三岁了。就好像大家总在说着“行”“是”却没有一个人说“不行”“不是”她猜想着有一天当你说“是”时有人却说“不是”当你说“可以”时有人却说“不可以”时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现在叶龙北和他那鸡的融洽,就是对这院子的一种不融洽,就是他们共同对这院子整日发表着“不是”“不行”的声明。

    眉眉对这瘦高个子的男人一面生出些惧怕,一面又觉得她和他就像有着一种无法抹去的内在联系。有时她忽然觉得这感觉近乎一种放肆,她应该为这种放肆感到惭愧。为了这惭愧,早请示时她应该面对那张印铁去请罪,从她率领的这个仪式中求得一份饶恕。她真地这样做了,但当那仪式结束,枣树下又成了那男人和他的黑鸡白鸡的世界时,仪式上的一切便淡漠下去。于是,当叶龙北开始了和鸡的对话,眉眉终于出没在他的眼前。那出没的理由常常使她自己也感到荒唐:不该添煤时她偏要进一趟厨房;为了在树下晾晒点什么,昨天刚洗过的手绢她也要再把它弄湿晾起来。

    “哎哎,你又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叶龙北对鸡说。

    眉眉看见一只黑鸡正在奔啄一只白鸡,它追赶着它,一定要把它驱逐出鸡群。白鸡逃窜着惊叫着。

    “你看,她一定要欺负她。”叶龙北对眉眉说。他第一次同面前这位女孩说话。

    眉眉没有丝毫的准备,她惊异着,却认真注意起脚下这鸡和鸡的追赶。

    “她们所以这样对待她,是因为她从来也不下蛋。”叶龙北说着,注视着眉眉“难道这能怪她吗?这怎么能怪她?她并没有忽略自己这个暂时的弱点呀,她才不愿意和她们一样去争吃食物。别人下蛋时她每次都怕羞似的涨红着脸。你见过鸡是怎样红脸吗?”叶龙北问眉眉。

    “我没见过。”眉眉终于做了回答。这是她对叶龙北的第一次回答。

    “鸡也要红脸的。你别以为她们的脸都是红的,那红的程度可有所不同。她们下蛋、害羞、激动都要红脸。你看那只正在下蛋的鸡。”叶龙北把一只正钻在窝里下蛋的鸡指给眉眉看。窝是用旧木板钉成的。

    这种用旧包装箱板钉成的窝一共有三个,它们一字排开,排在西屋的屋檐下,从前姑爸在那里码煤。鸡窝上边是窗台,那把藏匿金戒镏的掸子就在那里戳过。一只鸡窝上还有叶龙北的名字,好像是邮寄什么东西用过的木箱,上边写着“叶龙北同志收”收件者的地址被锯去了,寄件者的地址由于和地面接近的缘故,也变得模糊了。只有“叶龙北”清晰。眉眉看见那只白鸡就正在这只窝里下蛋。那鸡半蹲在里边把头使劲歪向一边正努力生产,脸涨得通红。眉眉把这张正在生产的鸡脸和那些悠闲自在的鸡脸做着比较,她觉得叶龙北的分析观察果然正确。但因为那鸡的脸是因为生产而红起来,刹那间眉眉觉得自己的脸也很红,她觉得偷看一只鸡下蛋就像在偷看一个人的分娩。

    一只鸡蛋就在鸡和眉眉都涨红着脸的同时掉了下来。眉眉亲眼看见窝里那一团白色亮光的诞生。但她不愿去想那团亮光到底是从鸡的哪一部分脱离而出的。

    白鸡欢叫着从窝里奔跑出来,在叶龙北面前报功似的高唱着鸡的“分娩歌”倒叫叶龙北一下子失却了对她的兴趣。

    “好啦好啦,知道了。这本身没什么了不起。正常的生产。”他说。

    果然,鸡不再高唱。

    “鸡有耳朵吗?”眉眉好奇地问。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我这就指给你看。”叶龙北说完抱起一只鸡,捋起它眼睛旁边的短毛,一只豆大的小孔便显露出来。眉眉凑过来,清楚地看见了那小孔。

    “记住,鸡的耳朵是隐蔽的。”叶龙北说“可这不意味着它不灵敏。就像导体和半导体,开始人们还以为半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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