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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一切。当我站在洗碗池前拧动水管时,看见墙上有两行用铅笔书写的数字。字虽特别小,但我凭着感觉还是觉出了它们的存在。第一行是2、5、7,第二行是4。我恍然大悟:2、5、7是属于高个子的,那个4属于矮个子。可对面为什么不把这字记在心里,却写在墙上呢?这或许属于心理学家的研究范围。
我决心用沾了水的手抹掉这些数字,就像要隐匿起对面留在人世的最后的痕迹,隐匿起她的那些不方便,那些“阴暗面”;就像我早就知道这面墙上有几个数字,而我的造访就是专为着消灭它们的。我抹掉那些数字来到阳台上,站在对面经常站的位置上张望着对面——我那肮脏的窗户紧闭着,而陈旧的仓库就好比一个貌似忠厚的阴谋家,无辜的对面曾经一览无余地把自己交给过这个阴谋家。
我从厨房里出来,站在过厅里,发现男主人正在卧室整理东西,像是要出远门。在他眼前的衣物中,也有我所熟悉的那些:一件圆摆衬衫啦,几件女人的小玩意儿啦。我对他说您的厨房真干净我很少看见这么干净的厨房。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着脸上似有愠色。他的脸色使我发觉我的确说了反话,因为眼前的厨房实在不干净,洗碗池里的碗盘们都长了绿毛。但我的确不是故意,这是我意识中的习惯成自然吧——我曾经无数次站在对面欣赏过这间条理分明、整洁新鲜的厨房,或者说,它实在是有过我对男主人形容的那种时光。我抱歉地冲男主人笑笑告辞了这陌生的房子,我想我与他原本是没有对话基础的,我永远也无法向他陈述我的歉疚,正如同他永远也不可能向我复仇。
我不止一次地反省自己,又不止一次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说招致对面厄运的只能是对面自己,即使窥测本身就是低下的犯罪行为,可谁让她自己给我提供了窥测的可能呢?那么我究竟是谁呢?当我有意惊吓她时,与其说是要张扬正义不如说是出于私欲,我是什么?我不过是在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后面,对她充满欲望的第三个男人罢了。那个深夜,我采取的那貌似光明的“措施”本身不也是一种假象么。假象如同体面的鸦片迷惑既定的秩序,它操纵着人类的大部分生活,也缓解着生活本身带给人的无尽的压力。
无论如何我摧毁了一个女人最后一个个人的角落,我又庆幸我的确亲眼见过一个女人生活中最真实的片断。她使我领略到人在逃离了人类注视时那份无可比拟的自如的魅力,她在无意中教我学会了欣赏和疼爱生活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自然。这一切其实是从她的背后而得,虽然她每天与我面对着面。原来人类之间是无法真正面对着面的。
我搬出仓库搬到我该去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林林,明确表示我不爱她更没有与她结婚的设想,我让她尽可能把我往最坏处想。她低着头,半天才问了一句:那你到底爱谁呢?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我觉得我和林林之间没有探讨这个问题的基础,我说不清她也听不明。也许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也许我根本就不曾具备爱的能力。爱的确是一种能力,我初次体味到这本是一种值得花费心血去郑重寻找的能力。我望着林林的后脖梗,望着她那从白大褂里露出一圈的花衬衫领子,领子已被磨损得露出了发白的经纬,但却出奇的干净,就像整日接受着清水的漂洗和太阳的照耀。一股柔情从我心中油然而生,眼前的林林正好比一株色泽滋润的嫩绿植物,使我相信她应该有自己美好的生活。而生活应该是美好的,生活本身面对着我们就像大自然面对着我们,只有它们能与我们永远平等相待。当我有时被深夜的光亮偶尔惊醒时,会想起那个被我扼杀的女人,一种久违了的让自己变得好一些的愿望,在这时犹如远空的闪电嘹亮地划过我的心胸。
黄昏时分我愿意到墙外的庄稼地去散步,我愿意去呼吸空气里那又苦又甜的菜味儿,看垄沟里的水是怎样悄悄洇湿每一畦青菜。有一次我被一个强悍的农妇截住,她把浇地的铁锨横在腿前高声喝道:“站住,这儿不让过!”我知道她们讨厌我们这些人在菜地里乱走,就顺从地转身撤退,农妇却又从背后喝住了我:“回来!那儿不让过!”我站在那儿开始不知所措了,听着这种吆喝心想难道我又走上了一个阳台?最后农妇终于给我指出一条明路,我冲她点点头感激地向前走去,原野渐渐安静了。我来到一片玉米地前,地边的垄沟上盛开着淡紫色的小喇叭花和金黄色的矢车菊,有两辆自行车并排倒在垄沟边上,一辆男车压着一辆女车。小花青草簇拥着它们,在朦胧的光线里我听见远方有鸟儿啼鸣
我小心地远离了自行车走上回程,我为之工作的白色楼群宛若一艘即将离港的巨轮正在等待它的乘客。当我穿越田野向它步步逼近时,忽然想起行政处长抓过的那个老头。停电以后电线里剩下多少电才够磨他的麦子呢?人类或许再也不会产生这原始的浪漫了,但被嘲笑的究竟应该是谁呢?
对面一片清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