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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首先说明,这是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的事。
一
我那时是真的准备好自杀了,但我想,何不看看那阔别了多年的故乡之后再去死呢?反正是遣送,一切都用不着我费心去安排。
我给前妻发了最后一封信,独自蹬上了西去的列车。信很简单:“在大家竞相高歌光用的时候,谁道破了黑暗,谁也就面临了没有尽头的黑暗——不知道这本身是光明还是黑暗。”反正我是准备去死了,不怕在我的档案中再加上一条“冥顽不化”不,我不是英雄。英雄不都是高瞻远瞩,信心百倍,从来不曾有过悲观、沮丧和伤感情绪的么?我呢?凭良心说,那时只剩了悲观、沮丧和伤感。铺盖卷在行李架上晃悠着,那上面捆着一条很结实的绳子
二
故乡的山水依旧,故乡的人却多是陌生的。有些上岁数的我还能认出他们,可他们却怎么也想不起我了。我无可奈何地向他们笑笑,想起了古人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但也颇觉无聊。只有故乡的黄土令我欣慰,大约埋在里面是很惬意的。
年轻的队长引我走上崖畔。清平河在村前无力地流着,真象小时候村里那个说书瞎子的琴声。然而我想起了贺敬之的信天游: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进村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挖野菜的孩子在啃着一块糠团子。
年轻的队长一直上下打量着我,态度并不严厉,而且和善得近乎谦卑。大约是因为我穿的是制服,而且皮鞋虽旧却毕竟是皮鞋。从公社来村里的路上,碰上了一个拦羊的老汉。队长走过去和他“嘁嘁嚓嚓”地说话。“咋?在北京当干部还嫌不美?这看做过1了没有!”是老汉惊惜的声音。游子的悲哀,莫过于慈母的误解了吧?
崖顶上有两眼破旧的窑洞,围着一道石头堆砌成的院墙。我的心颤栗了。母亲再也不会站在院前的磨盘上喊我回家吃饭了。那儿,曾经是我的摇篮。
“就是右面这眼。”队长说。
没想到这也是我的墓地,我想。
“你大爹过世后,这窑归了张山家。张山,认得?张世发的儿,不认得?”
院门“嘎”地被推开了。忽然一阵狗叫。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别怕,”队长说“‘黑黑’没力气咬人了。”
“黑黑”?!我以为是幻觉:左面那眼窑前趴着一只黑狗。小时候我也有一只黑狗。听瞎子说大闹天宫时,我曾憎恶过我那只黑狗。可是有一次,我拦羊时碰上了狼,要不是我那只健壮的黑狗,别说羊,连我也不至于有今天了。说来可笑,从那时起,我总认定二郎神的狗是黄的。孩子自有孩子解决问题的逻辑,他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解释无可否认的矛盾,却又急于按着自己的想象去编排,为了求得心理的和谐。
这不是幻觉,左面那眼窑前确实趴着一只黑狗,没有光泽的黑毛已经遮盖不住一条条的肋骨,瘪瘪的肚子两边立着尖尖的大腿骨,骨尖似乎随时要刺破它自己的皮。它充满敌意的眼睛盯着我。却一动不动,只是不时嘶叫两声。这时我才觉到,它的嘶叫是那么疲弱,简直象孤苦病老的人在呻吟。
狗,多少唤起了我的兴致,唤起了我的乡情。我向“黑黑”走去。
“黑黑”挣扎着站了起来,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喔噜喔噜”的声音。
“别逗它了,‘黑黑’活不了几天啦。”队长的声音充满了同情和冷惜。
我掰了一块剩馒头扔给了“黑黑”可是它看也不看,依然警惕地注视着我。喔嚯!是只好狗,童年的经验告诉我。我甚至觉得它就是当年救了我命的那只黑狗,或者是它的子孙。我的那只黑狗早已经死了,最终是被一只狼咬死的,父亲把它的皮做成了褥子,捎给了我:我又把它带回来了。
“‘黑黑’吃吧!那么好的白馍馍,傻‘黑黑’!”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站在窑顶上冲“黑黑”喊。
“你下来,让它吃,”我对男孩子说。
男孩子绕到窑前,一把抱住“黑黑”的头。“黑黑”眼里虽然还闪着凶光,但却趴在男孩子怀里,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叫着,象一只挨冻的母鸡发出的拖长的叫声。这声音我懂,它是在哺哺地诉说刚才的委屈呢。看来,这个男孩子是它最信赖的人。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恶作剧的想法:如果此该男孩子狠狠地揍“黑黑”一顿怎么样
三
我住在东窑。“黑黑”守在西窑。从不见张山,西窑门上一直挂着一把大铜锁,发黄的窗纸上尽是雨点打过的泥痕。“黑黑”警惕着我,怕我侵犯它的领地。我警惕着别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要把我揪去批判一阵。“黑黑”顾不上理我,它饿;我也没心思理它,我想死。我们相安无事。各念各的经。只是偶尔男孩子来,送给“黑黑”半瓢泔水或是一把红薯须:“黑黑”便囫囵地吞下去,舔舔男孩子的手,依旧趴在窑前,守卫着它的领地。过往人、乡亲们常站在院门前往里张望,多半是为了参观一下北京来的人,然而却总要夸奖一阵“黑黑”才走。“婆姨带着娃走了,唉!张山倒是养了这么条好狗”人人都这么说。
我之所以还没有动用那根行李绳,一是因为窑洞里没有房梁,二是因为我还没有看够故乡的山水。不过,也许这两点都不是原因。真算幸运,人们顾不上理我,他们为饥荒所奴役,于是我倒有了自由。我在田间小路上独自徘徊,看见雾一般盛开的荞麦花,听见蜂群“嗡嗡”地劳作;我去枣林深处悄然漫步,感慨老树根边又萌发了新苗,叹息鸟类追逐着生活;晚上到场院里望月,为母牛给小牛喂奶所感动;夜间噩梦难眠,为荒野里野兽的呼嗥而神往万物都是本能地不愿意死的,何况人!可只有人有时候会想到自杀,人高级在哪儿呢?
七月里,一场暴雨,发了山洪。村前那条温顺的小河顿时激怒起来,波涛汹涌,浊浪排天,咆哮着,把山里的朽树举上浪尖,把来不及回村的羊群抛进涛谷我跑下山去,跑到河边。平时这条简直称不上河的细水刚能没过膝盖,而此刻,河面足有几十米宽。雨雾中看不清对面的山,好像这黄水是与天相连的;天也是黄褐色的,时而亮起一道闪电,象火一样;滚滚的雷声片刻不息。我想起了那幅油画——九级浪;不过,那是海。但我想,要是有一条古老的帆船,这水也足以把它擎起,当然,也足以把它打翻我被这黄河子孙的壮举惊呆了。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也许是因为,那时的荒山还没有开垦到今天这般彻底,山间的树木还没有砍伐到今天这般干净。
“看!‘黑黑’又在那儿发疯呢!”有人喊了一声。
我朝崖顶上望去。是“黑黑”!它站在崖边,伸长着脖子在狂吠,好像就要扑向狂涛似的。浑身的毛一缕一缕地贴在它瘦骨嶙峋的身上。雷声和水声太响,但凭“黑黑”那副样子,可以断定它的声音是暴怒的、嘶哑的、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怨恨的。
“这张山真是养了条好狗!”人们又都这么说。
我走上崖顶。
男孩子正倚在院墙上,披着一片破麻袋。
“‘黑黑’这是怎么了?”我问男孩子。
“它难受呗。”
“为什么?”
“为的良心呗。”
“良心?”
“你看它叫得多心酸。”
“黑黑”在崖边蹲下了,趴下了,把头贴在地上,放在两只前爪中间;与其说它是在喘息,不如说是在战栗。我走近它,它竟然没有发觉似的,叫声却是呜呜咽咽的。“黑黑”今天实在是反常。
“它哭呢。”男孩子说。
“哭?为啥?”
“为张山呗,张山给人绑走那天,‘黑黑’不在窑里。要不它是能追去,可它回来那辰儿山洪下来了,隔断了路。一发山洪,‘黑黑’就哭呢,它好后悔”
“张山是被抓走的?为什么?”
男孩子一愣,再问,他什么也不说了。
忽然“黑黑”猛醒了似的跑向西窑门前,来来回回地巡察它的领地,看看那紧锁的窑门、打湿的窗纸和那结起了蜘蛛网的门楣,才又放心了似的在前门趴下。它的叫声又变成“喔噜喔噜”的,大约是化悲痛为力量了。
张山是一个谜。在山间锄地的时候,我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地向乡亲们探问张山的事,然而所有的人都是守口如瓶,或者说一句:“你慢慢就晓得啦。”但从乡亲们的叹气、摇头和沉思中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同情张山,并且似乎都带着一种内疚,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乡亲们爱戴张山,当他们叼着烟袋“巴达巴达”地沉思之际,大概是在为张山而祈祷上苍呢。
四
我诚心诚意想和“黑黑”作个朋友了。孤苦的心会因同命相怜而靠拢,我这样想。
我把一块红薯放在地上“啧啧”地招呼“黑黑”
“黑黑”睬也不睬。我举着红薯凑近它。它又挣扎着站起来,发出“喔噜喔噜”的声音。
“你也喜欢‘黑黑’了?”男孩子又出现在窑顶上。
我解嘲般地笑笑说:“可它比我还不懂人情世故。”
男孩子没懂我的意思。他说:“‘黑黑’可通人性,心忠着哩!可它怕你的皮鞋。”
“它能认得皮鞋?”
“当然,那些人也穿这!”
“谁?”
男孩子意识到说漏了嘴,又不言语了。
我换了一双球鞋,重又踢踢那块红薯,向“黑黑”表达友谊的愿望。
“黑黑”还是不理睬。
“你先躲起。”男孩子指点着我。
噢,是了;我得让“黑黑”相信,我的施舍毫不包藏祸心,而是彻底的好意。我若无其事地走进窑去,关了门,从门缝里观察“黑黑”
“黑黑”真机灵,它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仍“喔噜喔噜”地表示余怒未消,好像是在说:“少跟我来这套吧!”但它毕竟是俄得很,左顾右盼了一会,便匆忙解除了警备,不叫了,并急着去吞掉了那块红薯。它吞得那么匆忙、慌张,不时溜一眼我的窑门。唉,那可怜的眼神简直象人。我从门里又扔出一块红薯“黑黑”迟疑了一下,但一经尝到甜头,理智便成了俘虏,它又吃了。
真妙!此后“黑黑”再见了我,虽然不停地转动着耳朵——心有余悸,但却不叫了,而且是那样眼巴巴地望着我;再扔给它什么食物,它也就自认卑贱地吃了。但是,它绝不允许我接近它身后的窑门。
有一回,我故意用一块蘸了油腥的菜团把它引开,悄悄走近那窑门。“黑黑”发现了,吼叫着向我奔来。我们是朋友,这只能保证它不咬我,但它却执意用吼叫(近乎于斥责般的吼叫)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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