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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夏天我十八岁了,两条腿依然瘫痪着。在这之前我上中学,各门功课都学得不错,至少大家是这么说的。我真愿意就永远在那所中学里呆下去,可越是学得好越是得毕业。毕了业,忽然一下子再也没有人记得你功课好了,光记得你腿坏;哪个工作单位都不要我,也不说不要,说等着吧你才十八。我说十八不见得是个罪过,我可不想等到八十去,结果这么说了也没用。
离我家不远有座僻静的古园,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别人下班回家我也回家吃饭,别人又上班去我就又来。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一处冷清的地方,看来象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是天无绝人之路的一种。
那年夏天在这园子里,我经历了许多奇异的事。
有件事说起来让人毛骨惊然。在一片茂密的乱草丛中,一对老人悄悄地死在了那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七、八天,甚至还要久。两棵老柏树从一人多高的地方连在了一起,长成了一棵;两个老人并肩坐在地上,背靠老柏树,又互相依靠着,睁着眼睛,死了也没有倒下去。几条野豆蔓儿已经在他们垂吊着的胳膊上攀了几圈。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怎么死的,以及为什么死。两个人都是满头白发,一身布衣,没带任何东西;虽然时值盛夏却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出来,因而也没有苍蝇蚂蚁之类爬到他们身上。四周是没腰的野草,稀疏的野花开得不香也不雕琢。两蓬静静的白发与周围的气氛极端和谐,恐怕是这么久没有被人发现的原因。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我、世启、老孟和路。一连几天我们都说,草丛中那两蓬白亮亮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后来便把轮椅摇着推着走近去看。世启和我一样,腿坏了,坐手摇轮椅。老孟不单腿坏,两只眼睛还瞎,只能坐那种让人推着走的轮椅。路推着他。
路和老孟同在一家工厂糊纸袋,上班下班路推着老孟。路的父母未出五代旁系血亲,路一生下来大夫就说这是个傻子,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唇很厚,是先天愚型。路有一回说,老孟的腿是年轻时跳舞摔坏的,眼睛是因为后来跳不成舞急瞎的,我和世启不信。但是老孟的事只有路知道,老孟只对路一个人说。我们走进草丛,才发现那是两个老人,已经死了。世启说,他们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着。老孟想了一会,说他们还没有傻到要把这辈子的东西带到下辈子去。我说这可糟了,咱们没法知道他们是谁。老孟把墨镜摘下来擦擦又戴上,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说何必要知道他们是谁呢?说话时酒气冲天。
两张脸除了有些苍白,看起来倒是很坦然很轻松的样子,眼边嘴角似有微笑。这表情让我想起学生考完试放假回家时的心境。
我们四个不出声地在这对老人面前坐了很久。两张脸上的阳光变成淡红色的时候,鸟儿都归巢了,园子里热闹起来。
路忽然说:“他们跳得一塌糊涂是吧老孟?”
老孟拍拍路的肩膀,手在他那熊一样结实的脊背上停留了一会,然后滑下来。
“什么你说?”我问路“什么跳得一塌糊涂?”
世启看一眼路,低声对我说:“别理他,路又说傻话呢。”
“路才不傻呢,”老孟说。
路说:“我才不傻呢是吧老孟?”然后转向世启和我,说:“我才不傻呢。”然后又对老孟说:“我不傻,是吧老孟?”
老孟又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别老说这一句,老说这一句可不聪明。”
“我没老说这一句是吧老孟?”
我和世启笑起来。但是笑声马上煞住,眼前毕竟坐着两个死人。四周的野草波浪一样地起伏摇荡。
路依然呆呆地看着那对老人,独自叨叨咕咕:“他们跳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他们跳得。”
“他说跳什么?”我问世启。
“跳舞。老孟和路俩净说黑话。他说跳舞,瞎说呢。”
我问老孟:“什么跳舞?跳什么舞?”
“你不懂。你才十八,说你也不懂。”
老孟比世启大两轮,世启比路大一轮比我大十八,十八正是我的年龄。他们三个就管我叫“十八”我在这园子里认识他们才不久。世启每天傍晚一下班就来,老孟和路要晚到一会。路先回家吃晚饭,老孟的晚饭只是随便在什么地方喝一顿酒,路吃完饭来酒店里接老孟,老孟已经喝完了酒在那儿等他。
世启的老婆头年秋天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到这个夏天还不见回来。老婆走的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两年,孩子刚满周岁。老婆是农村人,娘家在几千里外的大山里。老婆走的时候说天冷前准回来,以后又来信说年前准回来,以后又来信说过了年就回来,再以后就没了音信。世启写信去问也没有回音。后一封信里还说,她们要是回来准是坐天黑前那趟火车到,不让世启去车站接,担心世启摇着轮椅去车站不方便,但是让世启必须在这园子门口等她们娘儿俩,要是她们先到了也在这园子门口等世启。信写得不明不白。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缘由:到世启家无论怎么坐车最后总得穿过这园子,园子又深而且草木横生,一向人迹罕至偏僻得怕人,尤其是在天黑以后。世启便从冬到春、从春到夏,每天下了班就在这园里园外等。老孟、路、后来还有我,就来陪他一块等。
老孟、路、也算上我,三条单身汉,夏天的晚上总归是要到外头乘凉的。
园子有数百年的历史,废弃已久,荒凉芜秽。有四面围墙和东西南北四座大门,但都残断不全,又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脚步声、车铃声、悠悠的口哨声,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如同死去。
太阳渐渐升高,变热,开始慢慢灼烤还没有醒明白的树木和草地。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枚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也许它们倒比我清楚?这很难说。蜂儿像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持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飘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这时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只要你还能听,你就找不到真正的寂静。”吓了我一跳,四下看时,哪儿都没有人,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这话倒是说得对,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窸窸片刻不息。
这季节天气变化无常,忽而起了风,开玩笑似地打着唿哨四处野跑;忽而又飘下雨,淅淅沥沥弄起管弦,轻吹漫拨幽微缠绵。雨大时我躲进拱门去,园里园外世界全都藏起来,单用茫茫雨雾迷惑你,用浪涌潮翻般的震响恫吓你。两条腿瘫痪了多年,现在才有机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长大了,世界就变了。从一只摇篮一片光影,变成小床上的木栏和玻璃外面一只嗡嗡叫的金壳虫;从一道又高又长又难迈过去的门槛,变成一片又深又密几乎迷失在其中的花丛;从一只木马变成一排课桌,变成一面旗帜,变成一张地图,有山岭、沙漠和平原,有大陆、岛屿、海洋,有七个洲在一个椭圆的球体上昼夜旋转运行,却仍不过是浩瀚宇宙间一粒尘埃。你长大了,世界对你来说就变了。不久,雨过了太阳憋足了力气,又把炽烈的光焰倾泄下来,仿佛一下子把草木都碾轧成金属,尖厉的颤响从各个角落里漫起,连成一片连成一片,激动不安与辉煌的太阳一同让人睁不开眼。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无边而均匀的红色。这时又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除非是你没了知觉,否则你找不到真正的虚空。”声音异常清晰。我摇起轮椅满园里找,仍然不见一个人。
园子很大。有参天孤立的老树。有密密交织的矮树丛在蔓延。
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有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默默的象是墓碑。墙头的琉璃瓦被养鸽子的孩子几乎拆光,长出小树,泼泼洒洒披满野蔓荒藤。传说鸽子是喜欢那琉璃瓦的。几座晦暗的古殿歪在一处,被蓬蓬茸茸的荒草遮掩,发着潮冷味,露出翘角飞榴挑几个绿锈斑斑的风铃,悄然不动。成群的雨燕就在搪下木椽中为家,黄昏时分都赶回来,围着殿顶自在飞舞,嘹亮地唱些古歌送那安静了的太阳回去。这时,就会突冗地冒出几对恋人在小路上,正搂抱着离去,不敢久留了。晚风一起,风铃叮噹作响,殿门嘎然有声,林间幽暗且有雾气飘游。几盏路灯早都被孩子们用弹弓打过了,垂着吊着不再发光。蝉儿胆大,直叫到星光灿烂去。然后是蟋蟀的天下。
我想,死是什么。
我、老孟、路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世启说:“她们娘儿俩走了整九个月了。”又说:“孩子回来我怕认不得了。”“今天是几号?”老孟告诉他几号。“那就对了,他们走了整整九个月了。”世启眼巴巴望着黑夜。大家也都替他望那黑夜。黑夜中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小路。我想,死是什么。小时候我问过大人,死了是什么样?大人告诉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呢?”我总也想象不出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是什么样。我把这件事跟老孟说。老孟说我才十八居然想得有些道理,可是又说:“你才十八,懂他娘个屁死。路,把第一道题给他说说。”路在月光下正玩着一只放大镜。
“找一个点是吗老孟?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谁也找不到,”老孟说。
老孟递给我纸和笔。我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个点。
老孟说:“路,把放大镜给他。”
“那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面!”老孟说“其实不用放大镜你也能知道,那是一个面。这事是路发现的,是路。”老孟笑起来。
“是我发现的是吧老孟是我发现的?”
我说:“确实是一个面,这又怎么了?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老孟只是笑。夜便深下去,像老孟身上的酒味一样浓。
一个警察来园子里找我们四个,向我们了解发现那对老人时的情形。
“他们就这么坐着,在那片草丛里。”
“就这么坐着?”
“就这么坐着。手垂在地上。”
“这样?”
“不是不是,是这样垂着。胳膊上攀着野豆蔓儿。”
“什么野豆蔓儿?”
“像是豆蔓儿,叫不上名字来。这园子里到处都有。”
警察在本子上记了一阵。“再碰上这样的事,千万记住保护现场。嗯,还有呢?”
“我们只是想在他们身上找找,看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是谁的东西没有。”
“有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是什么人?”
“我们正在调查,”警察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们发现他们的时候,对他们最突出的印象是什么?”
“头发很白。开始还以为是地上长的白毛呢。”
“地上长白毛?”
“地长毛您没听说过?地上有时候会长出头发一样很长很长的白毛。”
警察又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字。“嗯,还有什么印象?”
世启说:“他们的表情象是很痛苦。”
“不对,”我说“他们的样子看上去挺坦然。”
世启说:“怎么会呢?至少是挺伤心的。”
“一点也不,”我说“俩人脸上都有笑容呢,看来很轻松。”
警察转向老孟和路:“请你们二位也谈谈。”
“我的眼睛看不见。路说说吧。嘿,路。”
“老孟!”世启想制止。路已经开口了:“一塌糊涂他们俩跳得,是吧老孟一塌糊涂他们俩?”
老孟不露声色,唯墨镜在夕阳下闪光。
世启在警察耳边低声解释了一下。警察惊愕的目光在路的脸上停留了一阵,又吸吸鼻子确认了老孟身上的酒味。
“为什么事,他们去死?”我问。
“我们还没有找到线索。”警察左右张望了一会。“他们睁着眼睛,依你们看他们在望着哪儿?”
“那儿!”我毫不怀疑地指给他看。“那儿有一座挺高挺大的灰房子,他们就望着那儿。”
世启说:“那是一家保密工厂。”
“是吗?”我说“我怎么不知道?”
老孟说:“在先,那儿是一座古代的祭坛。”
“古代的祭坛?我怎么不知道?”
“你才十八。那祭坛说不清有多少千年了,比这园子还要老得多呢。”
我既不知道那是一家保密工厂,也不知道还有过一座古代的祭坛。我们四个和那个警察走过去看。完全看不出祭坛的痕迹。四四方方一座大房子有几层楼高,灰砖砌成,一个窗户也没有,不象是一家工厂倒象是一座陵墓。我从早到晚在这园子里,从未听见这房子里有过一丝声响,也不见有人进出,只偶尔见一两个哨兵在暗处游动,如同壁虎在墙上悄悄地爬。房子周围松柏森森,拉着铁丝网。
“里面在干什么?”
“没人知道,”世启说。
“是造什么的工厂?”我问老孟“是造武器吗?”
老孟说:“叫工厂也行。传说里面有人在模拟宇宙初开时的情景。”
“是科研机关?”
“叫什么都行。宇宙初开的时候本没有任何名字。”
那个警察瞥了老孟一眼,对我和世启说:“好啦,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关于那对老人的表情,你们一个说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另一个说是很坦然很轻松。对吗?”
“对,”我说“至少是很平静。”
“是很痛苦,要不就是很伤心。”
“请你们再仔细回忆一下,过些天我来。”
“还有路说的呢,”老孟说。路蹲在远处的树林里,举着那只放大镜不知在看什么。
警察走了,我们四个又到园子门口去。天渐渐黑透了,园子里蟋蟀叫、风铃响,凄凄寂寂的,世启的老婆还没有带着儿子回来。我问老孟:“你刚才说什么,宇宙初开时的情景?”老孟让我问路,说路到那座灰房子里去过。“他怎么能进去的?”老孟说鬼知道为什么只有他能进去。
“路,你看见什么了?”
“里头比外头大,”路说。
“怎么会里头比外头大?路你说什么呢?”
“那房子里头比外头大是吧老孟?就是里头比外头大。”
“里头有多大?”
“看不见边儿那么大,比外头大。”
世启说我:“你真爱听他的,他又瞎说呢。”
老孟说:“我怀疑路是看见了一个球,他走进球里去了。球是空的,球壁是用无数颗宝石拼接成的,大大小小的宝石拼接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空隙。”
“那又怎么了?”
“路说他刚一进去什么都看不见,漆黑一团没有声音。后来他点了一把火,用自己的衣裳点了一把火在手里摇,轰的一声就再也看不见边儿了。无边无际无边无际无边无际”
“老孟,你要是少喝点酒就好了,”世启说。
老孟管自说下去:“每一颗宝石里都映出一个人和一把火,每一颗宝石里都映出所有的宝石也就有无数个人和无数把火,天上地下轰轰隆隆的都是火声,天上地下都是人举着火。”
世启说:“老孟,你今天喝得太多了。”
老孟管自说下去:“我说路,你干嘛不跳个舞试试看?你干嘛不在里头举着火跳个舞?你那时应该举着火跳个舞试试看。”
路惭愧地看着老孟。
“你要是跳起来你就知道了,路,你就会看见全世界都跟着你跳。”
路呆呆地梦想着跳舞。
连着几天好大的雨,电闪雷鸣昼夜不停,倾盆决堤一般。天放晴时我再到园子里去,那座灰房子忽然不见。那家保密工厂(或是科研机关)已经拆迁,拆迁的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那么大一座房子竟然无影无踪片瓦未留,仿佛神鬼忽不乘意把它整个端走了。剩一片开阔的空地,呈四方形,铺满白色条石;中心是一个很大的白色的圆石台;四周有些合围粗的也是白色的石柱,兀然耸立;空地边缘残存的墙基亦为白石砌就。远望浑然一片白色令人目眩,空旷而神秘。果然是一座古代的祭坛,老孟没有说错。
我摇了轮椅进入空地,在石柱间绕着走,不得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车轮在石面上碾出尖响,传开去,震起回声。石柱有的被拦腰劈断,有的顶部被削去,柱体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气孔像是被大火烧过,光阴再把雕琢的花纹剥蚀干净。圆形的石台,处处也有焚烧过的痕迹。我绕那石台一周,估摸有一百多米;古代不行米制,尺寸也比现行的短,算来这石台的周长是合着一年的天数,一年一年循环往复永无尽止。围墙代表了四方。石柱共二十四根,指向苍天。千万年前,这祭坛可能是毁于一场大火。
我独自在祭坛上坐着,看地行天移。太阳暗暗西垂,把石柱的影子拉长,把石柱染红得如同二十四根巨大的蜡烛。暮霓起了,蓝烟紫气缭缭绕绕,浮在祭坛上空。晚风便在远处摇响了风铃。又似有鼓声。天地在庆祝生日。忽然我有一个预感,不容得我再细想一遍,这预感便被证实:我又听见有人在说话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谈笑风生。
男的说:“你要是说我们早晚得死,我就跟你打个赌,我说我们永远不会死。”
女的就笑,说:“好吧,假定我跟你打这赌。”
男的说:“我劝你别打,我肯定不会输而你是注定赢不了。因为我们活着我就一直没输,我们死了呢,你还赢个屁呀。”
女的又笑,笑得喘不过气。男的也笑。
这声音太清晰了。我赶紧摇起轮椅,飞快地把每根石柱都绕一圈,没人。我又围着石台转一周,仍不见人。我再后退一二十米朝石台上望,那儿空空荡荡唯见紫气蓝烟飘飘摇摇。我心里明明白白的一点不糊涂,这不是幻觉,可见前两回听到的那声音也绝不是我的幻觉。我不敢乱动了,我知道碰见什么了,——那对老人!
女的停止了笑:“你这是狡辩。”
“可我认为这里面藏着一个伟大的真理。”男的说“不过你既认定这是狡辩,我就再也狡辩不过你了。”
“啪”的一声,男的“哎哟”一声。女的“嗤嗤”笑。
男的说:“不妨把这个问题先搁一搁,谈谈另一件事。首先是,你活着呢。——我敢肯定我这句话没说错。”
“当然,这你知道。”
“不不不,我不是说你一个人,这个‘你’是泛指。譬如我也可以对他这样说,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的头皮一阵紧,心想不如跑吧,握住轮椅的摇把使劲摇,却不能动。
“不管我对谁这样说,我都敢肯定我没有说错。原因很简单:你要是死着你就不能对我这句话作出判断,你要是能作出判断你就一定是活着呢,你就必得说我说对了,除非丧尽天良。”
“跟刚才一样,是狡辩。”
“跟刚才那个逻辑有点相似,但是你得承认这绝不是狡辩了。
你明明活着,这不是狡辩所能办到的呀。”
“不错,活着。又怎么样呢?”
“活着才能继续谈下去呀。因为活着才能知道一切,而且我们所能谈论的没有半点不是我们所知道的。”
“什么意思?”
“这样,你要再问我世界是什么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就可以告诉你了,世界就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的。除了一个人们所知道的世界就没有别的世界了。”
“还有人们所不知道的世界呢!”
“那你是在扯谎。你要是不知道那个世界你凭什么说有?你要是知道它有,你干嘛又说那是人们所不知道的?你是人,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男女一齐朗声大笑,祭坛嗡嗡震响。
男的说:“另外我提醒你,你要是孜孜不倦地想要知道一个纯客观的世界你可就太傻了,要么你永远不会知道,要么你一旦知道了,那个世界就不再是纯客观的了。对对对,你还不死心,还要问,请吧。”
“人们现在知道了过去所不知道的世界,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世界过去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现在依然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正象一首歌里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我怎么好象听到过这首歌?”女的说“这是哪儿的歌?”
“你不可能听到过。这是我心里刚刚生出的一句歌词,还没来得及去写呢。”
“常有这样的事,明明没有经历过,却感到非常熟悉象是经历过。”
“也许是梦里有过吧。”
“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那么将来呢?”
“你发现没有,如今就是过去的将来?”
女的好半天不再出声。
“目前世界上有几位出色的物理学家,”男的说“他们的研究成果表明:说世界独立于我们之外而孤立地存在着,这一观点已不再真实了,世界本是一个观察者参与着的世界。干嘛,你要走?我就快要给你证明人有来生了,喂,我马上就要给你证明出人有来生了,喂,你到哪儿去”
像哈姆雷特中鬼魂消失时那样,天地间响起吟吟的鼓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流雾飘烟瞬间散尽。
我摇了一下摇把,轮椅动了。
远处,老孟、路和世启来了。
“十八,你怎么了?”老孟问我,酒气扑鼻。
我惊魂未定,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择不清楚。
我、老孟、路和世启,又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远处的街灯昏黄地闪烁,树叶摇曳不时把它们埋没。世启说:“他们也许不会回来了。”世启又说:“她走的时候也许就没打算回来,山里的日子现在过得好了。”世启说:“今天几号了?”
老孟告诉他,是哪年哪月哪天。世启从衣兜里掏出冷馒头啃,目光一刻不离那条暗淡小路的尽头。“也许我不该让她走。别人跟我说过不能让她回去。别人跟我说,他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那你干嘛让她走?”老孟说。世启说:“我不愿意让别人这么看我。我把存的几百块钱都给他们作了路费。我不愿意别人说我连老婆也弄不住。”老孟没言语。世启又说:“我要是去找他们,别人会怎么说?”“别人要怎么说就会怎么说是吧老孟?别人要怎么说就会怎么说。”路玩着那只放大镜。
月亮上来的时候,我把碰到鬼魂的事跟他们三个人讲。世启不屑一听,笑我并不喝酒为什么也说疯话傻话。那事毕竟离奇,我有口难辩,自己也发愣。
老孟问我:“那两个鬼魂都说了什么?”
我试着把我听到的复述一遍。
老孟说:“这就对了,十八没有胡说。”
“什么,你说他没胡说?!”世启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三个。
“十八没有胡说,”老孟说“这是真的。那两个鬼魂也没有胡说。”
路笑了,手舞足蹈。“他们还在跳呢是吧老孟他们还在跳呢?”
“他们不可能停下来。”老孟又拍拍路的肩膀。路显得很兴奋。
“你们又说什么黑话哪,”世启说“你们说是那两个老人?”
“为什么非得是那两个老人不可?十八已经不在意他们是谁了。”
我说:“不,是那对老人。”
老孟遗憾地拍了下腿,笑道:“那就随你们的便吧。”
“你看见他们了?那对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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