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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
“”幸子眼睛睁得老大,盯着海龟。海龟笑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呀,不过是打个赌而已。我把时间白送给你。如果每天夜里你能准时回来,就算是你占了便宜。不过,如果你没有遵守时间,掉到海里了,我就占了便宜。”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海里有我的梦的世界啊。那是个透明的大坛子,一个磨得铮亮的玻璃坛子躺在海底。”
海龟陶醉般地眯上了眼睛。
“你就掉到那里头啦。从现在开始,我还要厌腻地活上好长时间。虽说是在岩石背后呼呼大睡,但美梦总是必要的。现在,我的梦坛子里,只有蓝色的水。如果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掉到了那里头,那有多快乐呀。一直到我死那天为止,你都会在梦里陪伴我了。”
幸子犹豫起来。
可这时,海对面的岛子近的,看上去伸手就够得着似的,跑几步就到了。当妈妈那让人思恋的、苍白的脸浮现出来的时候,幸子下了决心。
“没事,我准行。海龟,请给我时间。”
就这样,幸子每天夜里去岛上。妈妈的医院在山冈上。石头台阶恰好是七十级,一座很大的建筑。幸子立刻就知道了,一楼从右面数第五扇窗户,就是妈妈的房间。那个眼熟的风铃,丁冬丁冬地响着。
幸子跑到那扇窗户的边上,朝里看去。白色的床上,睡着一个瘦瘦的女人。
“妈妈。”
幸子轻声唤道,可妈妈依旧一动不动地睡着。即使这样,幸子还是好开心啊。只看了妈妈的脸一眼,然后就气喘吁吁地跑下七十级台阶,全速跑过海上,虽然这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小时,可即使这样,幸子还是觉得有了那个海龟真好。
不过,没几天,幸子就开始巴望想个什么办法,让妈妈知道自己来过了。想把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记号,留在窗子上。
有一回——那是夏祭的晚上吧,幸子提着过节的灯笼,去了岛上。她把那个红灯笼的灯点着了,挂到了窗框上。
(妈妈,幸子呀。幸子来过了呀。)
幸子冲着安睡的妈妈,轻轻地呼唤道。
往石头台阶下去的时候,幸子抬头朝医院看去。昏暗的小树丛的深处,灯笼像红色的酸浆果[14]一样,成了亮着的一个小点儿。
从那以后,幸子每天晚上都在妈妈的窗子上点亮灯笼。妈妈确实是注意到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第二天幸子来的时候,灯笼总是灭的。一定是妈妈到了早上,轻轻地把它吹灭了吧。
不过,她觉得床上的妈妈一天比一天苍白、削瘦下去了。
后来有一天夜里,幸子到窗子下面一看,那个灯笼变成了一堆黑灰,掉到了地面。
(唉?)
幸子吃了一惊。
(妈妈今天早上忘了灭灯笼了。所以,才烧掉了。)
幸子战战兢兢地朝病房的窗子里窥去。
床上没有人。月光下,只有白白的枕头。
“妈妈!”
这样尖叫着,幸子冲进了医院里。打开一扇扇病房的门,朝里头瞅去。
“妈妈、妈妈、妈妈”
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幸子那大大的、但谁也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在长长的走廊里悲哀地回响。可是,偌大的医院里,什么地方也没有妈妈。抓住昏暗的楼梯的扶手,幸子这时清楚地知道,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时,疲惫不堪的幸子的脑海里,闪过了海龟的身影。
(啊,到时间了!)
幸子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医院。然后,跑下七十级石头台阶,一跃跳到了海上。
月夜下的海面,像是铺上了一层布。幸子那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在上面回荡着。
还差一点。很近了,海边灯塔的灯光透了出来,看得见防波堤那白色的线了。再跑那么几步!
可这时木屐的带子断了。啊,当知道不好了的时候,幸子的身体已经向前栽去、有气无力地沉到海里去了。
红色的腰带慢慢地在水里散开来了。气泡闪着光,朝上面升去。然后,幸子慢慢地向海底——海龟的梦里坠去。
***
“从那以后,过去多少年了呢?”
幸子叹了一口气。
“你说在海龟的梦里,那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良太问。
“寂静呀。热热的,黏黏的。对了,就是在像秋天晴朗的日子里晒太阳一样的感觉。
“四周的玻璃上,时不时地映出大船的影子。日光变成了绿色的舞蹈的少女,一圈接一圈地转着圈子。不知什么时候,还会有迷路的小鱼钻进来。
“——你好,幸子——鱼说。然后,在坛子里转上一圈。
“——保重呀,幸子——说完,就出去了。
“暴风雨的时候,一个贝壳闯了进来。白色的螺壳,正好成了我的螺号。我虽然每天都吹螺号,可你好像没有听见非常好听的声音啊。
“不管怎么说,我满足了。我觉得比住在没有妈妈的世界里,海底要幸福多了。比起人的时间来,呆在海龟的时间里更安心。
“可就在不久之前,听到了你的大鼓声啊。咚、咚。然后,不知为什么,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觉得已经忘了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又记起来了似的。还觉得有谁在叫我。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被关在坛子里,寂寞得、寂寞得让人难以忍受了。所以,今天我才大着胆子来到了这里。”
“啊,是这样啊。”
良太说。
“从今天起,就一直呆在这里好了。”
然而幸子却摇了摇头:
“你的时间,不是只有一个小时吗?只能一起说一个小时的话而且,海龟睡着了做梦时,我是出不来的。最近这些日子,海龟一天到晚总是睡不醒。”
这时,幸子的身影从良太的眼前消失了。钟第二次敲响了12点,从洞开的小屋的门口,月光悠悠地射了进来。
4
从那以后,良太就是在为幸子敲大鼓了。祭日什么的,全都忘到了脑后,只是为了能让幸子听到、为了呼唤幸子在敲了。
咚咚咚、咚咚咚。那是“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的声音。
然后,良太常常停下敲大鼓的手,竖耳倾听。于是,夹杂着远远的波浪的声音,他听到了微弱的螺号的声音。那的确像是螺号的声音,高亢而又嘶哑。在良太听来,那就像是幸子细细的叫喊声。
一天早上,良太到岩石背后,大着胆子招呼起海龟来了:
“喂,海龟,在睡觉吗睡觉的时候,做了什么样的梦呀一定是女孩子的梦吧,系着红腰带的女孩子的梦吧?”
海龟吃惊地仰起脖子,嘟哝道:
“啊呀,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那个梦有意思吗?”
“啊,不,已经腻透了。”
“那样的话,就换个梦吧!”
“换个梦?唔,其他还有什么梦呢?”
“大鱼的梦、海鸥的梦、彩虹的梦什么的,有意思的梦,不是有的是吗?”
海龟伤心地说:
“实话对你说,我连做梦都厌倦了。”
“啊,那样的话——”
良太蹲到了海龟的边上。
“能把呆在你梦里的女孩子还给我吗?”
海龟闭着眼睛,这样回答道:
“女孩子?怎么还给你啊?”
“怎么还给我?”
良太怒视着海龟,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
“那孩子,不是被你关到海里的吗?”
海龟垂下头,嘟囔了一声:
“可是,我也不知道啊。一下子关到梦里了的东西,怎么才能救出来呢?”
“真、真的?”
“啊,我干了坏事呢。”
良太瞪圆了眼睛,愤怒地瞅着海龟,可没一会儿,就是把紧紧地攥着的拳头轻轻地松开了。然后,像是横下了一条心似的说:
“那样的话,你干脆把我也放到你的梦里!一百年出不来也没关系。我和那孩子一起住在海底哟。”
听了这话,海龟才头一次把眼睛睁得老大。然后,直勾勾地瞅着良太,用坚决而低沉的声音这样说道:
“那可不行呀。好好的小伙子,可不能干那样的事呀。”
“那么,怎么办呢?”
“还是让我来想个法子吧。”
“有办法吗?”
“啊。只有一个。对了,请等到夏祭的晚上。”
“夏祭?”
良太算起夏祭的日子来了。
“还有一、二、三,还要等三天吗?”
海龟点点头,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悲伤,然后嘟囔了一声:
“祭日的夜长着呢!”
说完了,海龟就把脖子缩了回去,任良太怎么叫,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了。
5
夏祭在大鼓声中开始了。
太阳还老高,村子里的年轻人就在海边搭起的台子上轮流敲起了大鼓。那声音,随风飘到了邻村,然后飘到了遥远的海角。
但是,那里不见良太的身影。以夏祭为目标,那么一阵猛练的良太,这会儿正坐在小屋昏暗的土地房间里,苦苦地思索着。
(说今天幸子会回来,是真的吗?)
良太想起了上次海龟说的话。
(说我来想个法子吧,那不会是说谎吧)
舞蹈的唱片高声响了起来。烟花“砰”地升了起来。
“良太。”老奶奶叫道“今天你不扎上头巾,去敲大鼓吗?”
良太一声不吭。良太想,莫非说也许我是在梦里见到幸子的?可是,他又觉小屋的门就会被推开,梳着辫子的少女就会冲进来似的。
天黑了,大鼓的声音更加响亮了,海边布满了灯笼。今天是跳个通宵的日子啊。
可尽管如些,良太还是蹲坐在那里。他想,等到了夜里12点,还像往常一样敲大鼓。现在的良太想,自己只会为了只属于他和幸子两个人的时间——其他的人谁也不知道的时间才敲响大鼓。
不久,钟敲响了12点。
“好!”良太扎上了头巾。然后,用力敲起了大鼓。
咚、咚咚咚咚。那声音震得良太的心直颤。“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大鼓的声音回荡着。连续敲了有多长时间呢?良太突然听到后门传来了吵吵嚷嚷的人的声音。回头一看,天啊,门口挤了一堆人。
“良太,敲得不错嘛!”
“为什么不上台上去敲啊?”
“是呀,别呆在这里了,外面去、外面去。”
良太目瞪口呆地站在了那里。然后,才呆呆地问:
“你们听到我、我的大鼓声了?”
人们哄地笑起来。然后,簇拥着良太,把他从小屋子里推了出来。
“好了好了,敲得好的人,要到高的地方去敲啊!”既然已经被带到海边、推到了台子上,良太只好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敲起了大鼓。人们和着鼓点儿,开始跳起舞来。舞蹈的圈子变成了两圈、变成了三圈,眼看着变得大了起来。大鼓的声音声愈是响,舞跳得愈是疯狂;大鼓的声音愈是轻,舞跳得愈是静人们像是醉了似的,如同一群随着大鼓声起舞的木偶。一边敲大鼓,良太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
(为什么大伙儿能听到我的大鼓声呢?)
那吃惊的程度,就和上次幸子突然进到小屋子里时一样。
(那时候,我也想,幸子怎么会听到大鼓的声音呢?)
接着,就在这时,良太的心猛地一抖。
(对啦!今天晚上,海龟把时间给了村子里的人啦。啊啊,对啦。肯定是这么回事。)
良太咚咚地敲着大鼓。
现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就是这个海边被完完全全地裹在不可思议的时间里了。这个被红灯笼照亮的跳舞场的吵嚷声,别的村子根本就听不见。海龟上次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了良太的心里。
——祭日的夜长着呢!
他想起了那时海龟那悲伤的眼睛。良太不由得把手停了下来。舞蹈的人们一下子止住了,仰头看着良太,叫道:
“为什么不敲了?”
“继续、继续!”
没办法,良太只好又敲了下去。和着大鼓声,海龟的身影和幸子的脸,一一在良太的脑海里闪过。没一会儿,良太就兴奋起来了,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可昏头昏脑的良太还在想:
(现在几点了)
良太小屋的旧钟,肯定早就已经过了半夜12点。岂止是12点啊,也许天都快亮了。但是,海上漆黑一片。不管过了多久,也是漆黑一片。因为海龟把那么长的珍贵的时间,全都给了在这里跳舞的人们。
然后,良太又继续敲了多长时间的大鼓呢?突然清醒过来,四下已经开始发白了。灯笼的灯光,淹没在了朝阳的光芒之中。水平线变成了玫瑰色,岸边成了银色。
良太终于看清楚了那些跳舞的人们的脸。那是杂货店的老板娘,这边是渔夫五平,他后面是自己家里的老奶奶,老奶奶后面的,用毛巾包住双颊的是豆腐店的老爷子,然后,站在最大的舞蹈的圈子当中的良太,看到外边红腰带一闪,看到了晃动着的长辫子。
(幸——子!)
良太不敲大鼓了,呆呆地伫立在那里。舞蹈的圈子乱掉了,人们一边擦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七嘴八舌地说道:
“啊,总算是跳完了。”
“可不,跳了好久。”
“觉得像是跳了十天似的。”
“全是因为那个大鼓。”
“还是头一次听到那么出色的鼓声。”
“良太确实是村里的第一名啊。”
这时,良太已经不在台上了。他跳到沙滩上,拉住了确确实实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幸子的手。
“幸子,真是幸子吧?”
“嗯嗯,海龟的梦消失啦。我确实回来啦。”
然后,两个人急忙向那块岩石背后奔去。
海龟一动不动地趴在原来的地方。不过,已经不再呼吸了。
将近一百年的寿命,一个晚上就全都用完了,海龟静静地死了。
什么事也没有,村里的又一个早上开始了。
注释:
[13]夏祭:夏天举行的祭祀活动。
[14]酸浆果:一种茄科植物,夏季结红皮球形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