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飕地升了起来。
流风带了带马,黑马温顺地转了个圈子,他把手里提着的脑袋举了起来,向着他的同胞们。霞光里,这情景显得诡异却又壮观。远远地,他望见静炎的嘴角一弯。那是个熟悉的表情,流风几乎看见静炎月牙一般的眼睛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他的心终于轻轻放了下去。
静炎望着重新整队的黑甲骑兵,扭头嘱咐惊澜:“不要叫他们再碰我们的人!”惊澜用力点头:“明白!”看着流风的百人队孤独的厮杀,这四百真骑早已按捺不住了。惊澜的命令刚发出,雨点一般的箭矢就纷纷落在流风的周围。战场上剩下的这两名真骑瞬间就被羽箭结成的栅栏封了起来。
苏平的副将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冷淡的表情,他的长枪高高举过头顶,就要下达冲击的命令。这最后的两个真骑,他要不计代价地拿下。为了这些骑着香猪的野蛮人,他不仅失去了上司,也把百来个同袍留在这边陲的驿道边。
应裟望着那黑甲骑兵队中高举的长枪,皱着眉头对掌旗官说:“行了。”界明城突然就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应裟到底下达了什么军令,但是很显然,这一切结束了。
大阵中忽然响起了号声,列游音看着中军摇动的旗号,一带缰绳,千余销金骑营跟着他冲了上去,夹在黑甲骑兵和流风的中间。
“左相有令,回阵!”他大声对有点错愕的黑甲骑兵们说。
副将的眉头拧了起来,旋即又松开,怒气从他的脸上只是匆匆掠过。左相虽是文官,但总辖夜北事务,治军严厉是出了名的。刚才的仇杀之心被这么一耽搁,忽然也就散了不少。他望望流风后面严阵以待的四百真骑,知道自己的人马要是没有销金营的支援,真能在这里和这些野蛮人碰个鱼死网破。
静炎的香猪一路小跑到了流风的身边,她还是没有带卫兵。和骑着夜北马的流风相比,她显得那么矮小,以至于要仰起脸来看流风。
“旗主。”流风低声说:“流风没能拿下那个千人队。”“”静炎无声地摇摇头,她伸直手臂才能触摸到流风的身躯。她的手指轻轻掠过流风肩头的伤口,那剑伤深可见骨,正汩汩地涌出血来。她的眼睛有一点点红了。
静炎的香猪经过剩下的另一名真骑面前,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手的手,那悍勇的汉子却几乎要流下泪来。
“你们给大家杀出了活路!”静炎说,她的声音依然甜美,清澈地留进两个真骑的心中。静炎并不是个美丽的女子,可在这两个真骑眼里,她真的是值得他们用任何代价维护的。
“你们跟我去和休国人取回这条活路。”静炎接着说,她把短矛递给了流风,上面是一面小小的白旗。
流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接过短矛的手却象握弓时一样稳定。
应裟面前摆着一只小小的鹿皮口袋,他的面前是抱着铁盔的静炎。从她吃力的胳膊就能看出这不是个强大的武士,而她乌黑的长发让所有中军的士兵都盯着不放。他们没有办法相信这个小姑娘就是对方那些强悍野蛮人的首领,而且她好像还成功的达到了她的目的。
应裟沉默着,他甚至不想把那鹿皮口袋打开来看,虽然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璀璨宝石。静炎给他带来的惊奇远远比这口袋的宝石要大,似乎头一会,他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按原议办吧!”应裟缓缓说,他的目光慢慢在静炎身后那两名浴血的真骑身后流动。就是这样的真骑,在刚才的战场上让他损失了近四百有经验的战士。
“左相名不虚传。”静炎不动声色地说。跟着应裟一起遥望被鲜血染红了的战场。
“旗主年少了得啊!”应裟由衷地说“这件事就此了结?”“嗯,”静炎点了点头,她的表情就说明她是可以作主的,应裟决定相信她。
应裟掂了掂鹿皮口袋,嘴角浮出浅浅的笑意:“不知道旗主以后怎么筹措军粮呢?”静炎仍然是那张沉静的脸庞:“这个倒不牢左相担忧。”应裟把口袋一抖,半口袋宝石滚落在他面前的短几上,他把口袋递还给静炎:“足够交代了。”静炎不接:“我更希望一个保证。”应裟一愣:“我的话也不行?”接着笑了起来“旗主真是仔细。好好好,我陪你回大营去如何?”静炎施了一个礼:“如此麻烦大人了。”她环顾了一下,休军的将领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却没有一个出声的。她看见了人群中一脸严峻的界明城,静炎冲他微微一笑,这是感谢他在应裟面前的证词。界明城报以一躬,他还没有对静炎行过这样隆重的礼节,这是他难以抒发的愤懑。头一次,界明城感到战争是这样无聊的事情。
喧嚣的战场突然静了下来,反而让大家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一行车马缓缓离开休军大阵,阵中的战旗在猎猎作响。应裟没有带一名亲卫,只有他的车夫和他陪着真人前行。两方的队形都没有收拢,上万双眼睛盯着战场上的四个人。休军和真骑都不知道真正发生的事情,命令仅仅是约束他们作出任何攻击对方的行为。
经过那些鲜血还未凝结的尸体时,应裟的马车小心翼翼地绕路而行。坎坷的地面让他的马车狠狠震动了一下,应裟身子一晃,几乎掉下车来。静炎正要伸手去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轻轻的金属碰撞声。眼角的余光里,她看见流风和那名真骑手中的短刀在阳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二十二界明城的手指捻着钱囊中那几枚可怜的金铢,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背上有六弦琴,鞍旁是白木弓。在东陆走了那么几年,随遇而安的行吟者还不曾为金钱烦恼过,想不到在这高原上的小镇里居然被难住了。
天水是个真正的边陲重地。从这里去八松,即使在气候适宜的夏季也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而漫长的旅途中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补给的地点。当然,要是离开驿道转向擎梁山的方向,三五天就能够抵达夜北军的大营临峪堡,可那对以八松为目的地的商人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界明城的行程在天水被大雪和高原所阻挡。
“就算是夏天,你也需要两匹一流的夜北马或者三四头原牛来驮运给养,才能走到八松。”客栈老板着实被这个行吟者胆大包天的计划吓了一跳“而且路途艰险,商旅往往结伴而行。一个人在大冬天的穿过雪原去八松啊”他的脑袋摇得像个波浪鼓“还是先住下再说吧!”问题是住下来要钱,而眼下,钱在天水根本就不是钱。
休国全境都在夜北高原,除了高原上的牧群和八松盆地特有的莜麦,休国最主要的出产就是黄金,擎梁山销金河的黄金。南方的商人们带着他们的货物早早地在下雪前就等在了天水,而从八松下来的金贩子却没有赶上进今年的最后一班买卖。天水镇充斥着的全都是金钱的味道。
愤怒的真骑洗劫天水的时候带走了镇内所有的马匹和大多数的驮兽。他们倒没有存心针对无辜的商人,但是天水镇几个货仓里的给养和被服是这些寒冷饥饿的真骑不可能放过的物资。天水镇的人们应该感到庆幸的是,商人们打算在开春雪化前赶紧把从彭息各地带来的物资运到八松去好好赚上一笔,所以这个镇子在真骑过后还是有足够消耗的储备。
郁闷的商人们把他们剩下的所有物资都看管的紧紧的,所有可以拿来出售的东西都被标上了天价,黄金忽然变得不值钱了。商人们才不会担心他们的高价商品是否能在天水销售掉,他们不会算错,开春的物资紧缩会给他们在八松赢得更高的利益。虽然眼下他们还没有想出怎么弄到可以驮运物资的牲口,可他们有整整一个冬天来来解决这个问题。
把手伸进钱囊的时候界明城信心十足,他在浔州和夏阳攒下的金铢还没有怎么开销过,囊中那几片沉甸甸的金属差不多是兰泥镇一个猎手一年可以挣得的收入,流浪的旅程中他更多是用自己的歌声和故事换取食物和住宿。界明城没有奢侈的习惯,就算真要象客栈老板说得那样在这里住上一个冬天(当然,他觉得这是毫无必要的),他想自己也能应付过去。
客栈老板皱着眉头在柜台仔细查点了一番,满怀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眼下就只有外院的通间还空着,四人一间。咱们这里冬天是按月租的,加上每日两餐一个月是三十个金铢。”大厅里的人幸灾乐祸地望着还披着一身寒气的行吟者,他们没有办法对付趁火打劫的客栈老板,多一个垫背的也开心。
界明城的手就这样陷在钱囊里拔不出来了。
北星旅店是界明城所到过最低矮的客栈,他挺直身躯行走的时候,需要小心翼翼地避开头顶的油灯。高原上的房屋都是低矮的,那是为了抗拒冬天强劲的白毛风。大厅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牛油气息。
界明城用双手捧着一杯温热的奶茶,黑漆漆油光光的陶杯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和那张硬得发亮的棉布门帘散发着一样可疑的气息和光泽。他稍微皱了下眉头,喝了一口,暖洋洋的奶茶在他的口腔里散发出浓郁醇厚的香味,让他被封冻了的思维舒展了开来。
他知道自己没有可能买下一匹夜北马来继续自己的旅程。实际上从他抵达这个客栈开始,倒是有六七拨商人来找他买马,栓在门外的白马吸引了太多饥渴的目光。
“又不是夜北马,”商人们嘟嘟囔囔地说“这个价钱已经很公道了。”他们离开行吟者身边的时候愤怒地摇着头,觉得这个年轻人过分贪婪了。
界明城的苦笑停留在嘴角,进入天水以来,这好像是他唯一能够做出的表情。
他好像有两个选择:买一匹马或者在这个地方消磨一个冬天,然而任何一个选择都是他的钱囊无法支撑的。
要是他拿起六弦琴的话界明城没有让这个念头继续。
象所有商旅聚集的地方一样,灰黄的天水镇里也浮动着优柔的歌声和暧昧的眼神,即使红楼换成了地垒,锦被变做皮裘。呼啸的寒风把所有的人都赶进散发着复杂气息的酒店和客栈,白天和黑夜,天水镇歌舞连绵。北星客栈里也有几个浓艳的年轻姑娘,不管她们脸上的脂粉在昏暗的光线中是如何掩盖了她们的表情,这总是沉闷空气中唯一的一点色彩。
界明城从来不担心能否在把那些凝视着女子的粗鄙目光调转到他的琴弦上来。
行吟者带来的消息和故事和歌女们的艳丽的曲调完全是不同的东西,尤其在这样的乱世,远处的音信,无论真假,都能象磁石一样地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界明城在他的游历中不仅学到了各种各样古老的故事和歌谣,也知道如何把才发生在身边的故事用歌声告诉大家。
但是他不能够。
早上那场空虚的厮杀还在他心里盘桓,他很想歌唱这场奇怪的战事,但不是用这故事来换取金钱。这是尴尬的时刻,厌恶和沮丧让他明亮的眼睛也显得黯淡了,他把六弦琴放在脚边,控制着自己拨弄琴弦的欲望,尽力把心思放到瘪瘪的钱囊上。
“这位小哥。”一个中年商人走到界明城的身边来。商人穿了一身陈旧但精致的貂皮袍子,手指上套着好几枚硕大的扳指,一脸很精明的样子。就算在十步开外,界明城也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商人和金钱的字样来。那商人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细长的眼睛里有压抑的兴奋在闪耀。“不知道小哥刚刚从哪里过来啊?”商人的声音不大,客栈的大厅里却忽然安静了下来,散乱的目光“刷”地集中到两个人的身上。
也许是因为客栈大厅里空气太浑浊了,界明城掀开大厅门帘的时候,人们的目光都落在门口栓着的白马身上,没有人想一想界明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当中年商人问出了这一句话,人们才忽然想到界明城的来历实在出奇,去彭国的路被雪封了,这行吟者又是朝八松去,还带着城里绝无仅有的一匹马。
界明城环视了一下周围,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眼睛,他知道那个在他心头萦绕的故事终于还是要讲出来了。既然应裟的大军绕城而过,这个故事就该由他来讲述。界明城再次苦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六弦琴,放得多远看来都起不了什么作用啊!他缓缓回答那商人:“从兰泥来。”客栈里瞬间乱做了一团,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往界明城的身边挤,桌椅倒地发出地脆响与喝骂响成一片。好一阵子,人们才弄明白自己的位置,客栈老板居然也挤在人群当中。
中年商人等的人群静下来,方才继续发问:“兰泥怎么走得过来,不是雪封了吗?”“有猎道可走。”界明城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不由微微一笑,补充说:“山路险恶,车马怕是走不得的。”人群中隐隐约约有人说:“你不是走得吗?”顿时哄笑一片,澜州的商人最不畏惧的恐怕就是艰险的道路,从擎梁山到夜沼,那里的路好走呢?夜北气候固然含量,道路已经算是畅通的了。听到界明城这么说,自然有人大大不以为然。
听到现在还有路可以通兰泥,所有人的心中都涌现出了巨大的希望:马匹,物资,损失掉的一切都可以补回来,只要有足够的补给驮兽,他们还是能在大冬天赶到八松去。
中年商人也不理会哄笑,接着问:“那,那些真地的蛮子不是在南边吗?他们让你过来?”客栈老板插嘴说:“那自然是左相大人的夜北军把他们给收拾了呗!”他说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只是没有人理他,人们的眼睛都盯在界明城身上。
界明城点了点头,讥讽地笑着说:“左相大人出兵,那是一定马到功成的。”人们一时竟然没有声音,渐渐有窃窃私语在人群中茁壮起来,兴奋的彩声笑声这样绽放开来,几乎要把客栈的屋顶掀开。
“我就说嘛!”客栈老板神气活现地说:“左相大人镇边夜北,猖狂那么多年的马贼流匪都一一灭了,何况那些衣服都穿不周全的真蛮子。”商人们想到的可要多的多,他们想到了开通的道路,可以取回的马匹和物资,还有倒霉客栈老板该把他没有道理的昂贵房价给降下来了。
那中年商人长出了一口气,显然,左相得胜,天水的商人都可以放松了。他笑眯眯地问界明城:“不知道是怎么赢的。这位小哥能不能讲来听听?”界明城还是捧着他的陶杯,他看着杯中晃动的奶茶,杯中流动的黯淡光彩让他想起了大军阵前那两抹刀光。
静炎注视着流风和他身边浴血的真骑,眉宇中有淡淡的讶异。
两名真骑高举着他们的刀,斜斜指着天空,那是所有东陆骑士都能明白的崇高礼节。
“流风!”静炎压低了嗓子,她的面容终于流露出一丝不安“做什么!”列游音一直不安地注视着应裟的车马渐渐走向真人的队列,当流风的刀光出鞘,他和左相亲卫的战马已经从阵中飞驰而出,但他们没跑出几步,又停下了,左相的车中没有任何动静。出阵前,应裟严令诸军克制,无令擅动者斩。列游音虽然关心主将安危,却也不敢违令。等看到流风二人挥刀行礼,列游音虽然觉得奇怪,心里多少就轻松了些。
忽然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列游音才一回头,界明城的白马已经从他身边掠过,依稀还能听见界明城低声咒骂:“愚蠢!”流风没有回答静炎的问话,他的眼光里悲愤和欣慰交集。
静炎的香猪朝流风踏进两步:“流风额真,把刀放下来。”这次她的声音并不严厉,却充满了安慰“我们要回家了。”流风的目光再次在躺在战场上的真骑和休军身上停留了一下,转回了静炎的脸上:“旗主恕罪。流风再次违令了。”他对身边的真骑一笑,两个人的短刀毫不迟疑地划过自己的咽喉。
界明城勒住白马,他离流风只有百步之遥了,他不断摇头。
白马被他的大力勒得直喷白沫,焦躁地在原地兜着圈子。
静炎任由香猪走到了流风的身躯前,翻身跳下香猪“傻”她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轻轻说,她知道流风听见了。静炎的眼圈里有酸涩的感觉在泛滥,她把铁盔摘了下来,借机抹去了一滴没有忍住的泪水。
“回家了。”静炎温柔地对流风说,轻轻合上流风正在失去光彩的双眼。
应裟沉默地望着静炎挥刀割下了两名真骑的头颅,热血把她的铠甲染红了一大片。
静炎重新来到应裟面前,她的神色仍然是冷静而坚定的。
“耽误左相大人了。”她抱歉地说“不过时间正好。”静炎回头望了眼天空,月亮正慢慢走到天空的边缘去。
“哦。”应裟没有听懂。
静炎也不解释,领着应裟继续往真骑这边走。
遥远的南方,似乎有沉重的声音传来,几口气的功夫就变得清晰起来,那是雷鸣般的蹄声在回荡。
四百真骑齐刷刷跳下他们的香猪,静炎也跳了下来。
应裟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旗主”他的声音变得艰涩无比“应该是你赢得这一仗的呀!”“哪里。”静炎客气地说“不是左相大人领军,这仗无非是两败俱伤而已。”列游音吃惊地看见山包上面出现了几百匹夜北马,几名真骑赶着马群冲向大营前的弟兄。
他看了眼回到阵中的界明城,界明城也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赌注实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