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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界明城愣了一下,方才明白四月的意思。既然冰蝶还能吸食那些牛马的腐尸,说明那些牛马还有些值得吸食的地方。倒毙在这面山坡上的牲畜虽然看着也瘦弱,其中却还有些没有完全耗尽体力的。
“要是它们有吃的,又怎么会倒在这里?”这个简单的问题仍然在界明城心中逡巡。
“那一道山坡啊!”四月用微微扭了扭头,来示意。她的神气看起来是那样懒洋洋,就好象才从春日午后的小睡中醒来。
界明城凝视着那弯顽皮的嘴角,一时竟然有点失神,好象是看见了童年时候天空中飘过的浮云一般,他忍不住也微笑了起来“你是好些了么?”“嗯。”四月轻轻答应一声,身子一侧,不再看他,倏马顾自大踏步地走到前面去了。
白马有些犹豫,似乎想跟上倏马,却又期待着主人的命令。界明城恍然地抖了抖缰绳,它就一溜小跑地追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冰蝶的功劳,这面山坡上没有多少积雪。界明城的视线扫过了两边的死畜。四月说的对,这里的牧草应该还是没有被污染过的,早来的畜群把这里的草根都啃得干干净净,让这片山坡在午间的阳光里显得苍白无力。
这是一道夜北常见的山坡,既不特别高也不特别陡峭,只是大了一点,界明城和四月上来花了一顿饭的功夫。可就是这样一道坡,竟然可以留下那么多的生命。
牲畜对于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是敏感的。饥寒交迫之下走到这里的时候,它们一定知道前面的牧草是干净的了。界明城几乎可以想象畜群冲上山坡的场面:大群的牲畜喘息着奔跑着,它们的蹄子翻卷起飞溅的泥块,呼出的热气好象一块块低云覆盖着棕色白色的躯体。已经冲上了山坡大口撕扯着枯草的牲畜不断被后来者撞倒、践踏。而更晚到达的畜群看见的只是个点缀着同类尸体的光秃秃的山坡。不少牛马的尸体都是残缺不全的,有践踏的痕迹,有冰蝶吸食的痕迹,也有撕咬的痕迹――那是绝望中的牲畜干的,它们开始吃同类的毛发甚至皮肉。
界明城长出了一口气,他见过了这样多的厮杀和死亡,可是每一次的死亡都能深深地震撼他,这样或者是那样。他按捺住心底的凉意,夹了夹白马,奋力去追赶前面的四月。四月是生长在这高原上的女子,她应该更明白身旁的这片尸场意味着怎么样的疯狂。如果说这两天的旅程中,界明城只是担心四月的身体,这一瞬间,不知名的忧虑忽然占满了他的心。“要保护她!”他想,目睹四月的秘术以后,这个念头头一次显得不那么可笑。不管怎么强大,四月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啊!“我们该歇一下了。”界明城对四月说。他赶上四月有一会儿了,可四月只是随着倏马的步伐轻轻摇晃着,她轻蹙着眉头,没有去看周围发生的一切。
下了山坡还不远,路边仍然倒卧着不少冻饿而死的牲畜,虽然没有山坡上面那么密集。远远望出去,一个山坡接着一个山坡,和缓柔美的曲线连绵不断,一时也望不到尽头。被畜群踩出来的路依然坎坷泥泞,伸入到那遥远的山坡中间去。
午后的风不猛烈,却也不温和,时不时冰冷地在耳边发出尖锐的呼啸声。这茫茫一片天地之间竟然没有任何遮挡,有的只是无尽的雪原。这不是个休憩的好地方,一棵树,一个土包,甚至只是一块大石头,都是一个好的多的选择。界明城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眼中实在不见什么希望,而四月的身子眼见是越来越虚弱了。
这两天来都是如此。每天早上起来四月的气色都要好得多,可是过了午后就迅速衰竭下去。这样的旅程,即使对壮年男子也是艰苦的考验,界明城实在是担心四月撑不下去。
倏马只管自己“得得”地走,四月的身子摇摇欲坠。她是个好骑手,本不该随着倏马的步伐而起伏。所有的骑手都知道,要是不能配合坐骑的节奏来保持身体的稳定,骑行会极为劳累。
四月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停下,也没有搭话。她的脸色苍白得好象覆盖着冰雪的原野,要不是微微上翘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界明城真会急得一把把她抓下马来。
界明城皱了皱眉:“我的白马累了。”他说得小心翼翼。胯下的白马很配合地打了响鼻,晃了晃汗水淋漓的脖子。白马确实累了,行走这样的道路不是它所擅长的,要赶上倏马和夜北马的脚力,对它来说辛苦了些。不过,一起走过了半个东陆,界明城对自己的伙伴还是有信心的很。他不过一时苦于找不到圈四月歇息的理由。
“嗯。”四月微微回过头来,似乎是连话都懒得说。她的眼神迷离而疲惫,手中紧紧地握着缰绳。过了一刻,才用力睁了睁眼。“好呀,我们歇一下吧。”她轻轻地说,却没有勒紧缰绳。倏马是矫健的,它的步伐张扬而美好,不是小跑,只是快步,它瞬间就离开了刚勒住白马的界明城,遥遥走到前面好几步去了。
如果不是四月,如果四月不是个这样强大的秘术家,如果不是有前面这许多的故事,界明城本来该在倏马超越自己的这一瞬间就明白四月已经恍惚了。这一次他却是再次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要衡量的东西多了起来。紧紧是刹那的犹豫后,界明城就做除了决定。他夹了夹马肚,白马抖了抖精神,撒开蹄子直朝倏马追了下去,身后的夜北马也跟着跑了起来。一时间寒冽的微风中飘满了清脆的铃声,几乎凝固了的天地骤然变得生动起来。
似乎是被夜北马的铃声激励了,倏马也在跑。它跑的很矜持,似乎仅仅是为了保持和身后那些马匹的距离。确实,如果它真的放蹄狂奔,只怕片刻就会消失在界明城的视线之外。倏马只是顽皮而已,它那么不紧不慢地领先着界明城,都不需要回头看看。
界明城的心中又焦又躁,倏马的顽皮对四月来说实在是难以承担的。四月轻巧的身子这时候显得那么僵硬,几乎是在不断的撞击马鞍。
“喝!”他大声催促白马。高寒的夜北实在不是白马施展本领的好地方,它已经跑的口沫飞溅,但依然在主人的呵斥之下骤然加快了速度。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四月就在白马的冲刺中近了,可那倏马忽然醒觉过来,也开始加速,几乎是在转眼之间就又拉开了五十多步的距离。
“这畜生!”界明城恼火地大骂,要不是长弓已折,他真有一箭射伤倏马的冲动。然后他猛地摒住呼吸:四月的身子高高地从马鞍上弹了起来,她松开了缰绳,象一片叶子那样坠落。
“快啊!”界明城夹紧了白马,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正在坠落的四月。可是,实在太远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四月重重摔在泥泞中,她摔得那么重,以至于又微微弹起了一下,才毫无生气地倒在那里。耳边都是呼啸的风声,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听见了四月坠落时的那一声惊呼。白马风一样掠过四月。界明城几乎是从马鞍上滚下来的,他准确地落在四月身旁,却因为太大的冲力站立不稳,直向四月倒了下去。几乎是本能地,他双膝触地跪进了泥泞里面,五脏六腑一阵翻腾,差点吐了出来。他来不及喘息就伸手去扶四月,却象被火烫了似的收回手来。
四月安详地躺在地上,这样从马背上跌落,泥泞也没有能污染她的衣裳和脸颊。一层淡淡的绿色光泽围绕着她,那该是界明城手上刺痛的来源,也是四月坠落时的秘术。如此虚弱的四月还能释放这样强大的秘术,那绿色的光芒在她坠落后那么久才开始渐渐消散,界明城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吃惊了。
但那光芒终于消散了。界明城的手掌恰到好处地托住了四月头颅和身躯,只是银色的长发终于还是落入了泥中。界明城心疼地把四月搂进在怀里,手指有些僵硬地捋去她头发上沾染上的泥浆。
怀中的四月是冰冷的。界明城不能想象一个活人怎么会有这样冰冷的身躯,那厚厚的鼠皮马甲似乎没有能够留住她身上的一丝热气。
“四月。”他柔声唤她,似乎担心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四月的眼闭得紧紧的,昏迷中还微微蹙着眉头,只是嘴角依然向上挑着,彷佛是个笑眯眯的模样。她听不见界明城的呼唤,好在鼻中还有气息。
界明城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胳膊上的箭伤又开始隐隐做痛。他抱着四月那么站着,直到夜北马的铃声在身边停住,直到白马粗重的喘息慢慢平复,知道余光里倏马探头探脑的出现。“该怎么办呢?”他这样呆呆站立着,心中一片空白,那是因为不敢面对未来。
倏马似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鬼头鬼脑地转了半天,还是把脸伸到了四月跟前。它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湿润的呼吸落在四月的脸上。
“你”界明城忽然恶向胆边生,高高挥起了巴掌。
倏马一声惊嘶,退了一步,却不再逃避,似乎是等待着界明城的惩罚。看着它可怜巴巴的样子,界明城的手慢慢落下了。是啊,也不是倏马的错,再通灵性,它也不过只是一头野兽而已。四月的病还是应该为他落下的吧?见界明城的面色缓和下来,倏马的脸又凑了过来,它轻轻呼噜着拖了拖界明城的袖子。
“你说怎么办呢?”界明城苦笑着问倏马,他只知道些最粗浅的医术,而四月的情况显然不是他所能明白的。这寒天冻地,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找不到啊?!倏马又拖了拖他的袖子。
界明城的眼睛亮了一下,这夜北大地是倏马的地头,它莫不是有什么想法吧?疾行,还是疾行。倏马远远地把白马和夜北马抛在后面,朝着正北的方向前进。
已经没有路了。从那道山坡以后,畜群就各奔东西,大地上只有纷乱的看不清楚的行迹。界明城希望自己的白马能够分得清楚自己的去向。夜北的太阳似乎落得特别的快,依稀已经有雾气升腾起来,黑夜就要来临。即使白马和夜北马还有足够的体力,它们也会很快失去倏马的踪迹。
“要生火啊。”界明城的怀中还是冰凉的,他急迫地想,终于开始担心起夜北马身上驮着的给养辎重来。
“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界明城喃喃地问倏马,他抱紧了四月,生怕倏马的颠簸震动了她。
“一棵树。”界明城心头猛一跳,差点把四月都丢出去。是四月的声音!他低头看四月,四月仍然微微闭着眼,面色还是苍白如故,可他清晰地看见四月弯弯的嘴角上的笑意,比先前要清楚的多的笑意。
“你醒了?”界明城惊喜交加,只能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来。
“你醒了!”他高兴地大喊。
“一棵树。”四月低声重复。
“什么一棵树?”界明城糊里糊涂的,他的心已经被喜悦占领。
“不知道啊”四月睁了睁眼,酒红色的眸子迎上了界明城的眼神“倏马说的,一棵树。”她随即闭上了眼,长舒了一口气。那气息喷在界明城的脸上,也是冰凉的。可界明城觉不出来,他只是笑吟吟的,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问题。
倏马又在上坡,速度慢了许多,也稳健了许多。他松开控缰的左手,把裹着四月的斗篷又仔细地塞严实了些。
“什么一棵树呢?”界明城松了一口气。四月醒了,什么一棵树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倏马的脚步忽然停下,落日的红光汹涌地撞进了界明城的眼中和怀中,到坡顶了。界明城抬起头来,忽然愣住。他深深呼吸一口,轻轻摇晃了四月一下。
“四月,你看,好大一棵树啊!”三十八一棵树和一片森林,界明城从来没有觉得它们之间的区别是这样的细微。
远远望去的时候,那树是如此的突兀,几乎让他无法判断它的高度。而走到树荫下面,界明城就更加迷惑。密密麻麻的气根局促地站立着,浓绿的生气勃勃的树冠覆盖了一里方圆。这时的晚霞依旧明亮,可是界明城抬起头来却不能看见一丝的天光。
这是隆冬时节,树好象觉察不到这个季节的严酷,它还是绿得很自在,长得很欢欣。界明城能够看见低垂下来的枝头上还有一枚一枚毛茸茸的芽头,嫩黄色的,似乎随时都会绽开。
别说是茫茫夜北,就是在辟先山上那大半个月里面,界明城满眼见到的也都是耀眼的白雪和灰败的枯枝。习惯了单调色彩的眼睛里忽然跳进来这样一团生动的绿色,任何人的心中都会被喜悦充满的。界明城觉得自己的骨骼都似乎在随着这棵大树一起生长,他几乎能听见那种轻微的“个崩个崩“的爆裂声。他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里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气息,那是森林的气息。四月一定会很喜欢。
“看哪!”他轻轻晃着四月“树啊!”四月轻轻答应了一声,她的眼睛似乎睁了睁,可界明城不敢肯定。他急切地想让四月看见这棵了不起的大树。就算四月是虚弱的,他想,也一定会因为这树振奋起来。他又晃了晃四月。
“看哪,四月。”他说“很漂亮的大树啊!”这次四月甚至没有答应,界明城才振奋起来的心情迅速黯淡下来。他望了望遥远的天际,树冠挡住了大部分的晚霞,可他还是能看见地平线上那团鲜亮的色彩,夜就要来了。他抱紧了四月,毫不犹豫地往树丛的深处走去。
倏马把他们送到树下就掉头往来路奔去。界明城知道它是去找自己的白马了。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安慰。一个可以遮蔽风雨的地方,一堆篝火,一卷温暖的毛皮和一锅香喷喷的热汤,这是他能想到的四月最需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大多还驮在那些夜北马的身上。就算白马和夜北马会迷失方向,倏马也一定能找到它们。
界明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快就把信任交给了那个漂亮但却陌生的小家伙,他甚至不曾这样信赖过白马。毕竟是牲畜,他一直这样想,不可能真正理解人的想法。
在这荒凉的夜北高原,倏马要比他有用得多,它是高原的主人,而他不是。信任是从依赖上生长出来的。界明城觉得有点不安,需要依赖一头牲畜是件难堪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试图掌握时势的天驱武士来说。好在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要对付的事情要具体得多,也要伤脑筋得多。
树丛的里面,很多很多气根中间,竟然有一座小小的泥屋。这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泥屋了,早已坍塌的不成样子,可依稀还能够看出泥屋曾经的轮廓。地面上铺置的砖块虽然碎裂了,总还比泥土要坚硬的多,好大的一块地面上空空荡荡的一条气根也没有。
界明城依着一块巨大的板状根坐了下来,他原来打算用弯刀把斗篷钉在地上来为四月搭一顶临时的帐篷,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这地方没有风。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四月那头柔亮耀眼的银发也看不清楚了,界明城擦亮了火石,燃烧的草媒只能坚持很短的时间,他只是想看看四月。四月的呼吸平稳,可进来树丛以后她还没有说过话,界明城心里忍不住一阵一阵的害怕。他觉得很奇怪,似乎随着那一箭失去的不仅是他的体力,还有他的镇定和信心。夜北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四月醒着,界明城的目光正好撞上她酒红色的眸子,一时间颇有些狼狈。
“啊”界明城结巴了“我”四月的眼光还是那样顽皮,似乎抓住了界明城的什么小秘密。她不说话,那神色就让界明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象是偷窥的时候被抓住了。他看不清四月,四月怎么能看得清他?他毫无防备地落入了四月目光的陷阱中。
界明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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