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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立在那里,雪花象有了生命,飞旋在她的四周,化成一件轻袍,长袖飘带凌风飞舞。她赤着足,乌亮的黑发飞舞着,面容象温润的玉,这一切都是这么细致可触。少年伸出手去,却无力触碰到她,她终于真正的站在这个世界上了,可他却可能再也无法握住她的手。
盼兮的目光在人们面上扫过,落在少年的身上。“你”她的眼神中出现一丝疑惑。
墨先生突然大喊:“盼兮,你不认得世子了么?”将手往牧云德一指。
牧云德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捂住脸躲到武士身后去。
盼兮望向牧云德:“他?”“你当初还是魅灵的时候,不正是与他日夜相处?你不惜危险要凝出真正的身体,不也是为了他?他也跨越千山万水来找你,现在,他就在你的面前?你难道不记得了?”盼兮凝起眉头:“他”忽然她紧按住额头,颅内仿佛有千万钢针在扎,这就是疼痛么?她没有身体之前,从未尝过这种感受。这痛使她跪倒在地,一手紧紧抠住雪地。那灵鬼在她体内紧紧锁住她的心神,正篡改着她之前的记忆。
“盼兮”牧云笙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痛不已,却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
许久,盼兮才缓缓站起身来,重细看了看牧云德:“我好象记得了真得是你?”牧云德大喜:“当然是我。”他大步走上去“当初我们在宫中多快活,你不记得了么?”“是啊”盼兮欣喜笑着“我能记得我最爱在你身边,看你全神的作画”牧云德一窘:“作画哦自然等我们回宫,我天天画给你看。”“而这个恶人!”墨先生一指地上的少年“他是明帝的六皇子,一心想谋害世子,还想夺取你的魅实。”牧云笙放声大笑,却笑不出声音,却只能不停的咳出血来,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如果盼兮都已经认不出他,那一切自然再无了意义。
盼兮只是呆呆的望着他:“这人是”墨先生抽出身旁武士的宝剑:“莫要多说了,现在就结果了他。”他举剑逼近少年。少年却用了最后的力气喊:“住手!”他冷冷望着墨先生“你也配杀我?把剑给她,我要看她杀我。”墨先生一愣。盼兮望向少年,良久缓缓道:“说得是,将剑给我。”她接过剑来,指到少年咽喉“我记得很多你做的恶事你的确不能不杀”少年望着她,只是笑着:“那你还当记得你喜欢这个名字,只因为你是世间独一无二”盼兮呆立在那。不知为何这轻轻的一句话,震动了她的心胸。
但心中另一种力量却驱动着她,她手向前递,剑没入少年胸中。
少年没有闪避,只是痴痴凝望着她,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
“你还当记得我答应造一艘大船,带你去找”他眼中的神采终是缓缓散去。
盼兮也凝望着这少年,发现不知为何泪在脸上滑落下来。
看着少年僵冷的靠在树边。她抽出剑来,跪在少年身边,轻轻伸手拂上他的脸,缓缓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恨了这个人太久,时时恨着,日日恨着,恨得这样刻骨铭心,今天看他死在面前,却觉得心里整个空了,倒象我就是为这仇活着,仇报了,人就不知为何而活着了。”墨先生一挥手,武士上前将少年的身体拖开。“确认他已经死了。”牧云德说“给我割下他的头来,我可不是那种留后患的蠢人。”武士应声,举刀向少年的颈上切去。盼兮却呼一声:“住手!”手一扬,那剑幻化成一道光飞出,穿过武士的身体,钉在树上,又重凝为长剑。武士立仆于地。
她跃起来,奔向少年,扶住他的身体。口中轻喃着:“我怎么了?我这么恨他,却看不得别人伤他。”她抱起少年的身体,却发现轻如一叶。才看见少年的领上,别着一根银色羽翎。她又缓缓转头,另一根银色羽翎,正别在她的发上。
“我记得,我在胞衣中之时,有一个人抱着我,他说:”不用怕,不用怕有我在,世上人都无法伤害你。‘“她将脸贴近少年,轻轻说,”那时我冷得发抖,他又说,’你冷了吗?这么大的雪我没办法让你暖和一点‘“她轻轻将头贴近少年的脸颊:“那人是谁?”墨先生大声说:“好了,盼兮姑娘,世子为了救你,已经身受内伤,我们快些回去休息,不要再呆在这里了。”盼兮低头看着少年,道:“既如此,但我要先做一件事,去将他埋葬了。”她抱起少年,于纷纷大雪中缓缓走远,隐入雪中不见。
牧云德慌得直看墨先生。墨先生摇摇头说:“这魅灵儿心念太强,灵鬼儿居然都险些缚不住她,只是这相思太久,岂是一只灵鬼可以轻易变更?所幸她现在只是迷惑,却什么也记不起来,等到你和她相处久了,她自然会渐渐淡忘的。”盼兮抱着少年缓缓走着,眼神木然,只觉得本来在苞蕾之中,日日梦中思念一个人,却突然那一剑后,变得心中空空,只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世间来。总觉得忘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便这样缓缓走去,不知行了多久。忽然觉得手上少年身子一颤,她感觉到,这少年心房尚暖,还有一息呢。
她放下少年,缓缓退后,忽转身直向来处奔去。
只唯大雪,将少年缓缓掩盖。
8“什么?”宛州军营中,牧云德向手下怒道“你们跟不上那盼兮?不知她把牧云笙带到哪去了?”墨先生叹道:“若是这未平皇帝真有一息尚存,将来只怕天下之势难论。”牧云德道:“绝不能再让他活着!传令下去,派出骑军,给我搜!”“只怕骑军不识得未平皇帝的模样?”“你们是废物吗?方圆五十里内,凡是少年男子,一律杀死!”“是!”武将引命要走。
“等等!”墨先生说“这人会法术,恐他易容。”牧云德望了墨先生一眼,又缓缓看向那武将:“你明白墨先生的意思了?”武将呆了呆,躬身道:“末将明白,方圆五十里内,凡有活口,一个不留!”铁骑呼啸,奔向雪野。
苹烟坐在山坡上,正等候着少年回来。却突然远方传来喊叫声,她和周围的人都惊站起来张望。大道上,有许多人正狂奔了过来。
“宛州军来了,见人就杀,快逃吧!”苹烟紧紧抱住那把剑,如果自己走了,少年怎么还找得到自己。如果他们就这样离散了,一生一世再也无法相遇,那比死了还要可怕。
9少年缓缓醒来,却觉眼前朦胧一片。
突然无数情景涌上心头,他大喊一声:“不!”猛得坐起。
身边却只有茫茫一片。
他呆呆立着,环顾四方,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似的。一时间想不起要去何方,要做什么?却渐渐的,有一种声音响了起来。
少年转身侧听,那声音越来越大,直至轰然而响。突然间,雪沫飞起,一支铁骑飞转过山壁,直冲而来。
少年怔怔站着,看他们越奔越近,挥舞着长刀。
他突然记起了一切:这是宛州骑军!他转过身,借着雪羽翎,踏雪如飞,向前疾奔。宛州骑军在后面紧紧追赶,利箭不时掠过他的身边没入雪地之中。
少年奔过林地,来到草原,这里已经被大雪吞没。而他的身后,茫茫雪原之上,另一侧又现出数百骑士黑影,转眼又汇成数千,象数条黑蟒般漫过雪野,直追而来。
牧云笙奔到山坡顶上,忽然站住。他认得这里,这便是他和苹烟分开的地方,山坳中,近千百姓正躲藏着。
少年奔下坡去,急切大喊:“快走!有军队杀来了。”人们开始惊慌,纷纷站起。却也有人坐着不动,绝望笑道:“刚从另一边逃来,还能逃去哪呢。”正这时,宛州骑军已经呼啸跃出了坡顶。“包围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过!”为首骑将高喊着。骑军两边分开包抄,雪中突然响起不绝的嗖嗖破风之声,弓箭从两边射来,人们尖叫着四下逃喊,孩子的哭声响在雪野里。
“苹烟,苹烟,你在哪?”牧云笙四下喊着,却被惊慌奔逃的人群撞倒在雪坑中。雪越来越大了,近处也辩不清面目。牧云笙无助的嘶喊着,却连眼睛都难以睁开,象是在棉絮山中翻腾。
马声嘶鸣,铁甲骑士们排成一列,冲杀下来,每马之间相隔不过数尺,筛过人群,惨呼声中,人们象割稻一样被锄倒,在马后留下一片血色残肢。
少年被人群拥着向前逃去,仍在大喊:“苹烟,苹烟快逃啊。”只希望她已然离开了吧。
可是突然前方也射来了利箭,前面的人的又折逃了回来,四下的地平线上,都出现了骑军的影子,缓缓压来,人们被合围在只有数里方圆的雪野中。
骑军们并不急着围杀,他们慢慢逼近,连连发箭,外围的人不断倒下,人们惊恐的越挤越紧,这样下去,他们最终将变成一座尸山。
突然那一个声音大吼道:“奶奶的,不过就是死!老子要冲出去,冲出去啊!”那个声音在人堆的中间爆响,一双手推动着紧紧挤来的人群,忽然象是有了默契,开始有更多的手在推动前面的人,更多的声音吼着:“冲出去,冲出去啊!”当前面的死尸被推倒下去,人群突然暴发了起来,他们赤着足,挥着空空的拳头,向骑兵们冲去。牧云笙立在雪野中间,被这个景象震惊,他没有想过这些人此时会有这样的勇气,这是这个国家大地中深藏的血勇,是他在皇城中无法体会的力量。
回答人群的只有冷漠的箭声,没有人能冲到骑军的面前,有人冲出了五十步便倒下了,有人冲出了一百步倒下,似乎任何的抗争都没有区别。
但尸山终是没有出现,人们的尸首遍布在雪野之上,母亲把孩子盖在身下,夫妇们死时还紧拉着双手,只剩牧云笙呆呆的站在雪野之上,但骑军们竟然没有再围过来,他们结队奔远,去追杀其他各处的百姓去了。
牧云笙在已经没膝的雪中艰难的行走了,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能做什么。
正这时,他看见了雪地中,一个小小的影子。少年狂奔过去,然后呆立在那里。
苹烟身子象是被马踏过,她口鼻流血,浑身没有半分热量,却不知因为什么力量重新半支起了身体,跪在雪地中,只死死抱住少年丢下的那把剑。
“苹烟”奇迹般的,少女抬起了头,露出一丝极微弱的笑容:“你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了我答应过要在这等你回来”“傻瓜”少年紧紧抱住女孩,泣不成声。
一声马嘶,一匹黑色战马停在了少年的身后十几丈处。
“果然还有活口啊,幸亏老子折回来看看。”武士缓缓的举起刀,黑色沉重的刀锋上有浓稠的血慢慢淌下来。他的眼中目光就象狼,杀人的欲望使他面如恶鬼,突然催动了战马。
少年抬起头,心中却没有了任何恐惧,因为生死此刻已经不再重要。时间仿佛正在慢慢凝止,他能看见那战马悠缓的舒展身体,能清楚的看见那挥刀者的脸,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手中刀锋上,一滴血正被甩了出来,在空中划过半圆的美丽弧线,慢慢的,悠雅的落入了雪中。
这就是死亡前的感觉?或者,这就是当愤怒充满心胸的感觉?被践踏的雪地、满地的尸身、哭喊的人、我不要象他们一样生,也不会象他们一样死!少年心中突然传出了这个狂喊,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只发觉自己猛然间冷冷的抬起头,逼视住对手的眼睛,然后左手握住了剑鞘,右手抓住了剑柄,突然整个身子提起,右腿前屈,左腿悬跪,右手握紧那剑柄的时候,一股冰冷从掌心直贯入他的心脏,而象是闪电击中了他的身体,浑身突然象火一样燃烧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挥了出去,象是一道光被从鞘中拔了出来,呼啸向前冲去,一声清脆的声音,象是冰面被击破了,血花在眼前浓烈的泼洒,那武士冲到了他的面前,连人带马仆倒于雪中,向两边倒了下去。
剑光将这人与马从中劈成了两半。
天空突然传来无数利啸,象是鬼神嘶吼,又象是万鸟齐鸣。少年的手还扬在空中,剑仍指向天穹。他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象是分明曾发生但是又决不可能发生过。他不知道那是祖先留在他身体中的记忆,三百年前,也是一个同样姓牧云的人站在雪地中,面对飞驰而来的骑军,心中想:“我不要象他们一样生,也不会象他们一样死!”也许就曾报着这个信念,当年的少年骑上了战马,开始了无尽的厮战,最终他老了,站在大地的尽头,但他的马后,是他杀出来的整个天下。他开始建立新的王朝,新的盛世,也埋下新的仇恨之种,三百年后,地火终于重冲出地面,所有刀下死去的灵魂在要求报偿。
“六皇子此生不能用剑,拨剑之日,就是天下大乱之时。”十七年前,那个星卜师说完这句话,躬身倒退出了殿门。一个人的命运从婴儿时被这句预言所改变。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为一个无力与懦弱的人。可有因就有果,有债就有偿,该来的无法被阻挡,该死的无法被救赎,该报偿的也终会被报偿。只因为牧云笙不想就这样死去,他拔出了剑,哪怕从此天下血火满盈。
少年缓缓将剑收至眼前,仔细端详。那剑身泛出青光,果然有细密的方格菱纹,不知是如何粹火可得,整把剑象是无数方晶凝成,却又没有一点粗糙不平,闭目用手抚过,象抚过冰冷的玉。
“苹烟你知道吗?有人说,当我拔出剑之日,就是天下大乱,王朝覆灭之时。”少年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在剑身上滑过“因为这一句话,所有本该由我承担的,都被一笔勾消了,所有本该由我保护的,都被践踏与夺走了。可是原来没有人会放过你,天也不会放过你那么既然乱世终是要来”少年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冷酷而苍凉,笑得象个恶魔,他的面孔上,分明折射出那些杀人无数的先祖的影子。
“就让它来得轰轰烈烈吧!”狂笑声响在暴雪疾风之中,世间不由为之惊恐。
10他看不清所有身边惨叫与倒下去的人,杀人的是那把剑,还是他自己?他不清楚。有一种力量正在催动着他不断地挥剑、挥剑,斩碎面前的一切。
那古玉的剑柄冰凉温润,当他手触到剑时,他的内心就变化了。当他杀死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像是被圈养的幼狮突然来到了野外,闻到了血的气息,似乎是蛮勇祖先留下的本能,他开始试着挥动自己还幼嫩的利爪。但当这种冷酷觉醒,在他的血脉中四下蔓延,他会越来越习惯驾御他人的生死,最终天下不知要供奉多少的血,才能让一头雄狮成年。
不知何时,他渐渐恢复了清醒,自己正策马带着流民冲出敌阵,身上马上溅得全是鲜血。苹烟紧闭着眼睛缩在他怀中,簌簌发抖。回头望去,那几百宛州军已在流民的冲击下七零八落,四下逃去。人们奔向他,突然开始将他围起,然后欢呼起来。
这声浪推卷着他,牧云笙发现自己正在将剑慢慢举起,人群欢呼更甚。他望着那剑锋上的血缓缓流淌下来,爬上了他的手背,他像是被猛地烫了一下。
然而,那血,是冰冷的。
“我们去哪儿?”人们互相问着。“逃去海边吧。”有人喊,流民们骚动着,又开始准备散去。
牧云笙却冷笑了,他在马背上大喊:“你们还准备逃下去吗?几万人,十几万人被几千骑军追着跑,你们和一群猪有什么区别?”人群中开始渐渐骚动,声响从窃语声变成喃喃,又从喃喃变成轰鸣。终于有一个喊声传了出来:“他们有刀有马,我们有什么?要是手里有根铁棍,我也敢和他们拼!”牧云笙却不说话了,沉默了很久,他才开口:“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堆满了武器,全是前朝留下来的奇铁神兵,有了它们”他挥舞着沾血的衣袍“任何人想砍我们的头之前,他们的头就会先落地!”人群如海啸般狂吼起来,十几天来被追杀的恐惧,数月逃难挨饿的辛劳,妻儿离散家破人亡的怨怒,终于汇成了反抗的怒火。这声音铺天盖地,盖过了海浪,十几里外都可以听见。远处火堆边蜷缩的人们惊讶地站起来,听着这啸声,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立刻懂得了这吼声的含义,向着风暴的中心,他们挥动臂膊,也开始狂吼。这声音起初混乱,却渐渐清晰地变成三个字,一直重复:“杀回去!杀回去!杀回去!”“小笙儿,你哪儿来的地下武库?”苹烟惊讶地问。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一个武库么?”牧云笙转头一笑“鬼才知道它在哪。我只是又撒了一个谎,这个谎能支持着他们折断山上的树木,挥舞着石块冲杀出宛州军的包围,这就够了。”“又、又一个谎?这之后呢?”“之后之后的事情哈哈哈哈”少年大笑。
他转过头紧走几步,望向大海,没有人看到他此刻的面容,与紧握的拳头。之后的事,他却早已有了决断。他的性命,没有人可以轻取,他所爱的,也一定要夺回。以前他以为乱世应该早些结束,不论天下在谁的手中。现在他却明白了,乱世终应该持续到一切都有报偿的那一刻!这个夜里,人们从四方汇聚而来,围在这位少年的身边,沉默的看着他坐在石上怔怔思考,天明的时候,他也许将做出一个决定,是逃亡,还是奋战。这个决定将关系无数人的生死,但人们愿意等这个决定,就象他们甘心相信他的孩子痴语般的谎言。这世上无数人对百姓撒过谎,说着公理或者大道或者仁爱或者圣灵,没有人的谎象这少年的一样傻子也能看穿,但也没有人的谎象这个少年的一样说出了所有人的渴望。
如果人终是要死去,为什么不能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是个英雄?好让自己在死去的时候能够大笑着说:“老子这辈子也硬气过。”每个人都盼望着仙国盛世,但是如果连幻梦也没得做了,也许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让那些使人失去幻梦的人也不得好过!所以人们都在等着那个决定,等着为了一声召唤而成为英雄。试想人如果不蠢,又怎么会想到拼了血肉身躯,只为去换当一回好汉。
牧云笙明白,他终于要对不起一些人,现在,为了他所对不起的人,他要让数万人去战斗而死。
他在石上站起来,所有人都在望着他。
牧云笙只说了一句话:“所有想活着的,在天亮前走吧。”东方渐渐出现了赤金长线,离开营地的人漫山遍野,老人牵着幼童,少年背着母亲。无数个火堆熄灭了,只留下飘着青烟的残迹。
但牧云笙的身边,仍然留下了数万人。这些人在战争中失去了田园、家人、他们已一无所有,除了性命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可今天,他们要把这卑贱痛苦的性命也抛出去,就象把最后一块木柴抛入火堆,只为换来火焰腾起的一瞬。
11乱民冲入了最近的城郭,疯狂地抢掠着可以吃的一切。守城的几百士兵们象征性地挥了一下兵器就跟着县尉逃去了。牧云笙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中的乱流与哭声,黑压压的流民还在不断冲入城市,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十几万人在路上茫然地行走,麻木地倒下,只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有多么大的力量,他们其实可以去做些什么。但牧云笙知道,在皇城中他读过了太多这样的史书,可以任意践踏的散沙饿殍与一支震颤大地的军队之间,有时只差一声高呼。流民涌过的地方,地上留下许多被踩得血肉模糊的尸首,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的面貌与名字。许多人在这次抢掠中得以吃一顿饱饭,多活几日,也有许多人因此家破人亡。看着血在地上流淌,与泥混裹在一起,牧云笙开始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身体中那个可怕的灵魂,他是如此越来越不在意死亡,甚至开始把残酷当作戏剧来欣赏,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看见无数的难民被宛州军所屠杀?从看到敌手在自己的剑下一分为二?牧云笙觉得恐惧与狂暴在自己内心交织,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还会摆布多少人的生死,像是用血描绘一幅巨画一样泼洒随意?晚上城中燃起了巨大的篝火,流民首领在人群中高呼着:“跟随着我们,就有饭吃,还有酒喝!”人群欢呼四起,开始明白乱世的规则,农夫正在变成野兽。
12这流民大队一直向北而去,这天,前方却出现了一支军队。
那军队在三里外扎下阵势,为首将领单骑赶来喊着:“你等可有首领?请出来一见。”牧云笙看见她的脸,却惊道:“菱蕊?”“你原来是恩公呢?”菱蕊笑着“商王得知这里有一路流民,命我前来收编,不想却遇见你。”“商王?那于越州自立的商王陆颜?如果我不愿效命于他呢?”“那”菱蕊低头“商王之前有过吩咐,若是这股流民不愿归服,即是吾敌,立时诛灭。”她急切道“小笙儿,就算是为了不让我违命受刑,你也暂归在我部下,以后再从长计议。”“但我将来离去,你也不可阻拦。”“这将来自有办法,只要当前不起厮杀便好。”菱蕊笑着“此时右金军逼近天启,大端朝已无兵可战,自帝都发出勤王之令,各路诸侯郡守都整顿兵马,向天启而去,但并且为了勤王,只是为了抢先占领天启城,抢得玉玺而号令天下。所以商王也命我们整顿之后,速赶向天启城去与他汇合。”去天启?少年心中一沉。终于要重新回那个地方了么?他们行军了二日,前方烟尘扬起,另有一支军队赶来汇合。
“来,我来引见,这是姬昀璁将军。”菱蕊带着另一员女将来到牧云笙马前。
“昀璁?”牧云笙惊喊“你怎么在这里?”昀璁看到少年,却象是毫不吃惊。她冷笑着说:“我向商王借了一万军士,去夺天启城。”“你为何要这么做?”“天启城,那是我晟朝的故都。”昀璁望向远处帝都的方向“我不去夺?更还有谁有资格去夺?”“可是你用什么换来的军士?”“自然是那传国玉玺。”“你为何”“在地下我就已经明白了,困守着那一千年玉玺有何用,不过是一守灵人罢了,只有得到真正的军队,才能实现我族恢复大晟的宿愿。”少年叹了一声“原来你心中,从来也没有放弃过重夺江山的梦想。”“正是,所以将来我们或许还有一战。”昀璁马上拱手道“我要带军先走,告辞了。”看着她的军队扬尘而去。菱蕊奇怪道:“去天启城的大路在西,她为何却向北面山中去?”“我知道她去哪里。”少年说。
“莫非她知道近道?各诸侯都想先入天启城,此刻只怕都在路上日夜兼程呢。我们也加快些行速吧。”“菱蕊,我也要与你分兵了。”“你要去何处?”“天启”少年遥望远方,缓缓说道。
13火光照亮着四面的山壁,这里没有天空,只有无尽的大地,岩石包裹在这个巨大的国度的四面,人们沿崎岖的路向下,不知走了多少里,转过峭壁,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黑色,火光再也找不着附着物,立刻被深远的黑暗给吞没了。
“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们跟随着你,不是为了躲到地下来的。”少年身边的人吼着。
少年却只是不说话。
突然在遥远的地方,升起了一只火箭,紧接着各处又有许多支升上了高空,他们突然炸开成了光团,并在空中长久的燃烧。这地下国度亮了起来,黑暗如潮退去。当人们看清了面前巨大的地下平原上排列的一切,每个人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惊叫。
脚下的平原上,是几乎不见边际的闪耀着光辉的甲胄。
他们以为他们看见了一支军队,却突然发现那不是,而且整齐密集的摆放在地上的金属武器。
几个一人高的闪亮铜球沉重的缓缓滚来,到了牧云笙的面前,一串清脆的机括声,铜球突然分开了,展开成由许多铜杆连着的弧形甲盾,球中间的座位上,安坐着一个只有六七岁小孩般高的小人儿,晶石般的大眼,火红头发,俨然就是人们常常提起却极少能一见的地下河络族。
“陛下,你看到了,这是你要的十万机锋甲,都摆在这里。很抱歉花了这么久时间。但终于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完成了。”牧云笙点点头:“我相信河络族象爱惜火种一样爱惜自己的信誉。”“那么您的许诺呢?我的陛下?关于我们河络能和人族平等的生活在地面上,重回自己的圣地北邙神山。您将不再宣称人族皇帝是诸族之王,承认人族与诸族都是平等的众生。”“是的。我曾对帆拉凯色这么说过,我现在也对河络诸部落都这么说。我会重新给你们河络王朝。”河络们跳出甲胄,对牧云笙深深行礼:“您也许是人族史上最昏庸的皇帝,因为你放弃了那些你们那些所谓伟大帝王奋斗了近千年死亡了无数人要追求的一统六族的梦想,但只有你有勇气做到了那些帝王们无法做到的事情,放弃那些虚无的极致的权力。那么,我们等着您兑现诺言,我们重返北邙之日。”牧云笙回头对苹烟苦笑着:“你们看,我为了还一个债,又欠了更多的债,我这一辈子,终于要为偿还这些诺言而劳碌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他身边的苹烟惊问着。
“从我第一次挥剑杀人之后似乎每天内心都会有声音提醒我,总有一天我要去面对更大的战争与杀戳,第一次被宛州军追杀后,我就派人去联系河络族我想,他们不会放过我,也许终有一天我会被逼到绝路,但我决不会束手待毙。”“你说你知道一个巨大的武库所在,那其实并不是谎言?”“这个天下曾经是我的,”牧云笙说“而且以后也将是我的。这也不是谎言。”“为什么?”苹烟望着少年却觉得如此陌生“为什么你又决心去重新争夺天下?”“因为从前,我以为我逃开了,一切都会过去。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逃走,放弃本应属于我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别人把本属于我的一切拿去毁坏践踏。我再也不会容忍他们这样做,我要打败牧云栾,打败所有曾想毁掉我,从我手中夺取一切的人。我心爱的女子,还有我的皇朝,所有我失去的一切,我都会夺回来。每一个企图抢夺走我心爱之物的人,都会付出代价!”他转过头:“以后我的一生也许都会在戎马征战中渡过,我的身边只会有死亡与鲜血,苹烟,你不要再跟随我了。”苹烟呆呆的站在那里,为什么他会是未平皇帝,为什么不是那个她初识时的游荡少年,那时他答应要带她去寻找一个没有战火的所在,可现在他为了更多的事情,忘记了过去说过的话,正象他所说的,为了还一个债,又欠了更多的债,他这一辈子,终于要为偿还这些诺言而劳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