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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记得的大学生活不是从美丽的乐山城开始,而是由女生宿舍开始。

    我一生住了将近十年的女生宿舍,八年在战时,两年在胜利后“复员”初期。当时宿舍的设备很简陋,都是晚上九点熄灯,但气氛大不相同。大学宿舍当然比校自由,在熄灯以前可以自由出入。乐山自塔街的女生宿舍被称为“白宫”是一幢木造四层楼建筑,原是教会为训练内地传教士而建的,所以勉强可以容纳百人住宿,自成院落也相当安全。因在战时无力修缮,已颇老旧,既不白也非“宫”但比借住在寺庙或祠堂的六处男生宿舍好很多,大约因为座落在白塔街而得名吧(我也始终未见白塔)。

    唯一的舍监是朱君允女士,她的作风与南开那位无时不在的严师王文田完全不同,很少管我们,连露面都不多。我那时以为她是名剧作家熊佛西的太太,而且离了婚,大约应该是孤高神秘的女子,不必“涉入凡尘”管些衣食住行的琐事。在我记忆中,管我们生活的只有坐在宿舍进门的工友老姚(据说男生称他姚老爹或姚大帅)。今日想来,他岂止是那每天晚上准时拿把大铁钥匙锁大门。放下木门栓的铁面

    无私的小老头;他里里外外什么都管,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一百多个女生的资料全在

    他的脑袋里,简直是莎士比亚喜剧里的厉害人物。他长得甚矮,头顶差不多全秃了,

    我不记得看过他的头发,成年穿一件黑灰色棉袍。——暑假时我们都回家了不知他的穿着,笑和不笑的时候全排上牙都露在唇外。

    我跟学姐们带着那些可笑的铺盖卷进了宿舍大门,似乎是向老姚报到的。他告诉鲁巧珍她们到二楼,领着我过一个小小的天井,左边角落一间屋子,指着最里面的一个上下铺床位的上铺说“你住这里。”那床靠着屋子唯一的窗子,我原有些庆幸,但很快发现。这窗开向白塔街,为了安全起见,由外面用木条封住了。这一夜,天一直没有亮,亮了我们也不知道。

    住在我下铺的赵晓兰是数学系的,比我早来三天。她带我到厕所和咫尺之外的餐厅;小天井的右边是一排木板搭盖的浴室,隔成八小间,水泥地上有一个木架放脸盆。往门口走有一个架高的巨大铁锅,每天早上开了门就有水夫由水西门挑水来装七分满,在锅下烧煤,我们拿脸盆走小石阶上去舀水。

    我们那间房是全宿舍最后的选择(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上下铺木床相当单薄,学校仓卒迁来,全市的木匠都忙不及做课桌椅和床,但相教于男生,女生已得了很多优待。我们两人都瘦,但是翻身或上下,床都会有些摇动。上铺没有栏杆,我总怕半夜会摔下去。有一天半夜,我突然发现床微微颤动已许久了。便向下问“你也睡不着吗?”赵晓兰说“我每晚听你躲在被里哭,我也好想家”从此,我和她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情。每天吃完了宿舍的一钵菜和汤的晚饭后,一起到白塔街转陕西街到县街“探险”找一点可以吃饱的零食。下雨天撑一把伞互相扶着走,石子铺的路长年滑溜溜的,街的转角处就是水西门,从清晨到日落,无数的人从大渡河挑水上来,扁担两端的木桶摇到各家水池大约泼了三份之一在石子路上。

    第一天上课是鲁巧珍带路的,她读经济系二年级。文法学院在文庙上课,总图书馆也在文庙。武大是迁校后方时带出最多图书的大学,也颇以此自傲。此后四年,我们的教材多由班代表借出书,分配给同学先抄若干再去上课。所以由文庙出来,大家都先去买笔记本。

    由文庙门前月弭塘石阶左首上叮咚街,到府街、紫云街,走许久才到嘉乐门大街找到嘉乐纸厂的门市部。进门第一眼所见,令我终生难忘,简直就是乐园中的乐园景象宽敞的平面柜上、环绕四壁的木格架上,摆满了各种雅洁封面的簿子,尺寸大小皆有,浅蓝、湖绿、粉蝶、鹅黄,厚册并列,呈现出人生梦中所见的色彩!

    那著名于大后方的嘉乐纸有千百种面貌,从书法珍藏的宣纸。到学生用的笔记簿都是艺术品,是由精巧的手,将峨嵋山系的竹木浸泡在流经嘉定乐山大佛脚下的岷江水制成。一位博物馆专家说,数百年后芳香仍在纸上。我何等幸运,由这样一个起点记忆那住了三年的山城。

    由嘉乐纸厂出来,她们带我经安澜门下石阶到萧公嘴去看岷江和大渡河交汇的汹涌激流。那

    样宏伟开阔,留给我的印象远胜于那座世界闻名,建于公元七一三至八0三唐朝年间的大佛。由于它的历史和观光价值,乐山城在文革后,被“现代化”到难以辨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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