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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恼,听小罗这么一说,抬头看了看,自己也笑了,可他笑得却很苦涩,一连三天了,他们一直处于这种被动挨打的地位。刚进碉堡时,全连70多人,可眼下只剩下他们30多人了,还有十几名伤病号。他当红军两年多了,还从没打过这么窝火的仗。他想发火,可不知冲谁发,战士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不怕死,不怕苦,一声令下,说冲锋就冲出去,和敌人对射和敌人肉搏,把生死置之度外。仗打到这种时候,谁也不知谁能活多久,现在还都好好的,说不定一次冲锋下来,便再也回不来了。
王铁不怕死,他自从于都王家坪里走出来,从来没忘记家里的娘和于英。一有机会他总会给于都的娘和于英捎个信,告诉她们他还活着,他还思念着她们。王铁一闭上眼睛,恍似又回到了于都他和于英分手时的情景,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那份亲情和启盼,在于英逃到他们家那些日子里,他和于英都已感受到了互相爱慕和关心。他们虽一直以兄妹相称,可他们明白那是怎样一种亲昵的称谓。自从分手后便有了不尽的相思,这种思念是痛楚的,也是甜蜜的。
王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于英和母亲,但他坚信,红军一定会胜利,建设一个新政权,那时他和于英都会是新政权的主人,那时也正是他和于英重逢的日子。他一憧憬这些,眼前的一切便突然变得美好起来。
战士们此时坐在露了天的碉堡里,他们神情疲惫,有的抱着枪,有的握着刀,有的半闭着眼睛在养神,有的在思念家乡的妻儿老小。只有通信员小罗一个人表情异样。刚才冲锋回来的路上,他顺手在山坡上折了一朵小紫花儿,那朵紫花昨夜刚刚绽放,浑身上下还浸着露珠,小罗把那朵小花放在鼻子下嗅着,小罗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肥大衣裤,如果不是他头上那顶八角帽,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红军战士。他还不满15岁,是半年前参的军。半年前,他父亲在团村战斗中牺牲了,只留给他这顶红军帽。他的母亲被还乡团杀了,他成了孤儿。王铁的部队路过那个叫不出名的小山村时,小罗便一直跟着部队走了好远。王铁不忍心收留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可又架不住他的死缠硬泡。王铁后来没有办法,便让小罗留在身边当了通信员。小罗刚开始没有枪,也不会打枪,第一次战斗时,他冲敌人大喊大叫,手里攥着两块石头就向敌人冲去。他说要为父亲、母亲报仇。
广昌战斗打响的时候,小罗才真正地学会了打枪,那枪是一名牺牲的战友留下的。当他开枪打死一个敌人时,他激动得哭了,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冲家乡的方向说:爹、娘,狗娃给你们报仇哩。
王铁看到小罗这样,心里很不好受。他一直在想:狗娃还是个孩子呢。
是战斗使小罗长大了,成熟了。他看到冲上来的敌人不再大喊大叫了,他像一个老兵那样,知道什么时候射击,什么时候冲锋。他每次都能及时准确地传达王铁的命令。
敌人的炮击渐渐停了下来,这就等于是一种无声的命令,敌人很快就会从隐蔽的地方冲出来,那就是他们短兵相接的战斗。
这时的红军战士一个个猛地睁开眼睛,突然似换了个人,从子弹袋里摸出子弹压向枪膛。每次敌人冲锋前,王铁听到战士们在他的身边压子弹的声音觉得美妙得像一首音乐,可这次枪栓响过几声之后,便沉寂下来了。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摸了把空空的弹袋,发现自己的弹袋里也只剩下几发子弹了。
战士们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王铁知道,最后的关头到了。
他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大刀,冲战士们笑了一下,战士们也都利落地抽出了身后的刀。
奶奶的!一个伤兵抽出刀后骂了一声,他的伤在腿上,他用刀拄地,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半边裤角已被血水浸透了。
来吧,让你们尝尝小爷爷刀的厉害。那个伤兵咬着牙说。
战士们握刀在手,冷漠地注视着阵地前方,阳光泻在他们身上,像一尊尊雕塑。
李德通过望远镜看到,盱江两岸的红军阵地烟雾弥漫,喊杀声隐隐地传来。广昌保卫战已经打了9天,在这9天中李德不是在地图前沉思,就是在坑道旁手举望远镜观察阵地的动静。
李德没有想到,这仗刚一开打对红军就是那么不利。12日,盱江西岸的敌第5纵队罗卓英部4个师和第98师趁红军主力在江东激战,且连日来因阴雨不断,盱江水涨,红军不能渡江,当晚便向甘竹推进。13日,在飞机大炮的配合下,敌人突破西岸9军团3师的防守阵地,占领咸水岩、百子岭。紧接着,敌人一鼓作气,于14日又占领了甘竹。敌人占领甘竹后并不急于推进,而是在甘竹、潘家渡一线修筑碉堡工事,防止红军反击。于17日,敌人完全控制了甘竹及其附近有利作战的地区。连接盱江两岸的长生桥,成了敌人和红军争夺的焦点,守备14师为了确保长生桥不再丢掉,以便让1、3军团过江,成立了一支支敢死队,和敌人展开了殊死搏斗,直到1、3军团顺利过江,14师剩下还不到一个营的兵力。
20日,盱江西岸的敌人由甘竹一线向长生桥推进,东岸的敌人也趁机由大罗山、延福嶂向高洲塅配合进攻,下午时分,饶家堡的红军终于抵挡不住敌人的围攻,被迫撤出饶家堡,连夜红军又组织了几次反冲锋,企图夺回饶家堡,可是都没能成功。天明的时候,红军被迫撤出战斗
李德在红军接连失利的情况下,仍然不相信他的堡垒主义和短促突击战术抵挡不住敌人的进攻。他首先想到的是3军团的彭德怀和1军团的林彪,彭德怀从一开始便反对他的堡垒战术,林彪没有反对,可林彪一言不发的样子,让他无法琢磨透那个年轻又有些怪癖的林彪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想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部队一定要坚决执行他的命令,更重要的是领会他的作战意图。他觉得有必要向部队重申他的训令,他和博古商量了一下,由他口述,博古执笔,下达了保卫广昌的政治训令:
我支点之守备队,是我战斗序列的支柱,我们应毫不动摇地在敌人炮火与空中轰炸之下支持着,以便用有纪律之火力射击勇猛的反突击,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保卫广昌的口号是:人在广昌在,誓死保卫广昌,誓死保卫苏区北大门
李德口述完,看着作训参谋交给电台,发往各军团,他才吁了口气。他微闭上眼睛,想躺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一会。他刚闭上眼睛,也许睡了一会儿,也许根本没有睡着,一阵闷雷似的排炮声,让他又睁开眼睛,东岸高洲塅阵地浓烟滚滚。
他又来到坑道旁,托着望远镜观察着。在硝烟中,他看到几个打着赤膊的红军战士挥着大刀和敌人战在一处,他们一律都呐喊着,因为他们一直张着嘴,可惜李德离他们太远,听不见他们的呐喊声,但李德能感受到刀枪撞在一起的碰击声。
他又想到了保卫巴伐利亚时那惨烈的巷战,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涌遍了他的全身。
王铁的连队早已弹尽粮绝了,他们赤膊上阵,凭借着残破的碉堡,一次次打退了敌人的冲锋。现在全连只剩下十几个人了。他们手里的大刀早已卷刃,血水和汗水嘀嘀哒哒顺着刀尖往下流。他们神情麻木,两眼充血,死和生的概念已远远地离开了他们,他们只剩下了机械的砍杀,只要还能走动路,拿得起刀,他们便会走出残破的碉堡,和敌人去拼去杀,直到敌人离开阵地。
小罗也打起了赤膊,他那尚没发育成熟的身体细瘦细瘦的,一条条肋骨从两胸间外露着。此时,他怀抱一把大刀,把刀横放在腿上,刀上的血水沾了他一身,他呆痴痴地伸了伸他那细瘦的脖子,看着石头上那朵已经枯萎了的小花。这些天,小罗一直把那朵紫花花茎插在石缝的泥土里,可这朵花仍然枯了。他神情沮丧,似乎在为这朵过早枯萎的小花伤心。
王铁斜躺在一块石头上,他从衣兜里翻出最后一支卷烟,舍不得似的放在鼻子下嗅着。他的眼前是灰蒙蒙的天空,一两只叫不上名的鸟,匆匆在天空中掠过。这时他想到了母亲和于英,她们现在干什么呢?也许母亲站在分到的那两亩半地的田头,正为插秧发愁,或许坐在自家院子里在想念远在战场上的儿子于英呢,她还在为扩红奔忙劳碌吗?连长,连长,花枯了呐。小罗突然喃喃着说。
王铁把目光移向了小罗,小罗比参军前更黑更瘦了,此时,小小的身子缩在那,样子更像个孩子。小罗在刚才出击的时候,咬掉了和自己搂抱在一起的敌人的耳朵。敌人疯了似的“哇哇”大叫着。王铁真不愿意看到那种场面,他看到眼前的小罗就想,部队什么时候才能撤出阵地呢?他们没有接到命令前,便要在这里一直坚守下去,哪怕还剩最后一个人。王铁看了眼身边仅剩下的十几个战士,这十几个战士中,又不同程度地都负了伤,这时候,没有人理会自己身上的伤,任那血流着。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也许再有一次反冲锋,便再也回不来了,有谁还去关心自己的伤口呢?
22日,红1、3军团渡过盱江,到达西岸广昌西北地区,当日,西岸的敌人占领了长生桥。
23日,东岸敌人占领了高洲塅。
24日,敌人向广昌以北红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发动了猛攻,先用飞机轮番轰炸,接着是炮兵轰击,敌人摆出了和红军决战的架式。
李德仍在看着地图,他查看着红军退缩的地点,这一防线再被敌人突破,便只剩下弹丸之地的广昌县城了。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不行,就让红军退到城里,和敌人打巷战,到那时,或许自己也要亲自参战,就像当年巴伐利亚巷战一样。
敌人隆隆的炮声经久不断,像一场大雨落在李德的身上,他不由得缩紧了身子。突然他的眼前一暗,一个铁塔似的人立在了他的面前。他先看到了来人的脚,那是一双穿着草鞋的脚,然后看到了那人的腿,灰色的布裤破了几个洞。李德的目光一点点向上移着,他看到了那人手里的枪,一只有力的手握着枪柄,最后看见了那张因愤怒而抽动的脸,还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李德深吸了口冷气。彭德怀!
彭德怀先说话了:这仗不能再打了,广昌是固守不住的,再这样打下去红军迟早会断送在你的手里!
没等博古翻译,李德就已大概明白了彭德怀说话的内容。
李德在彭德怀面前垂下了头。
27日,盱江东岸,罗炳辉军团长指挥9军团第3师和红5军团第13师一次又一次向敌人发起反击,部队遭到重大伤亡,终于未能阻止住敌人,敌人在下午占领广昌东北的姚排洲、藕塘下一带,与盱江西岸的敌人会合。此时,广昌处于东、北、西三面敌人包围之中。
李德站立不稳,踉跄地来到坑道口,他手扶石壁望着山下的广昌,广昌县城一片烟雾,他顿感口干舌燥,摇晃了几下,差一点摔倒。一个作战参谋扶住了他。他借机向那个作战参谋下达了部队撤离广昌的命令。
王铁接到撤退命令时,他好半晌才反映过来,他想向仅剩7个人的连队下达这一命令,却只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他看见那几个,神情麻木的战友向他聚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