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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长十四年。江户大和桥附近按针町。所谓按针町,毫无疑问,便是将此处宅地赏赐与英吉利人威廉亚当斯时所取地名。旁边街道住有原博爱号船长耶扬子,名八重洲町。
此时,按针正在拆看一封耶扬子派下人送来的书函。日下的按针,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生活与衣着已同寻常日本人无二。甚至可以说,他比普通日本人更像日本人:朴素的黑罗纱外罩、扎起的和服下摆、端正的坐姿,都让被海风吹红了头发的江户船主们叹服。
按针特意一身古风武士的打扮,一是为了让德川家康放心,二是为了让妻子放心。
家康看出按针心中隐有强烈的思乡之情,故每次见面都会问他:“怎样,想家了?”想家本是情理之中,但按针不便直言,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总有一日能回归故里。”妻儿更是让他不舍。妻子本是马进勘解由之女,家康做主许配与他,已生有两个孩子,长子乔瑟夫,幼女苏珊娜——和他在故乡的孩子同名。目下,妻儿都在领地三浦半岛。他位于三浦半岛逸见十三峰的居处,比按针町的府邸更加清净宽敞,不像在按针町人多眼杂,不得安宁。
按针妻子以武士之女的身份,嫁与第一个来到日本的红毛人为妻。周围人经常“关心”他们,谈论些诸如“不知他们生的儿女会是何样”之类的话题,猜测他能否与妻子白头偕老。按针在故乡还有妻儿,他很快就要回国此类流言甚嚣尘上。
“他总归是要造了船,开回去。”
“那两个眼睛颜色和咱们不一样的孩子,不就没爹了?”
按针为了不让流言传到妻儿耳内,尤其小心,特意照当地风格穿衣,照搬当地人的生活习惯,既是为了让他们放心,也是为了不触及自己的心头之痛。
按针日前正按家康的命令,在伊豆的伊东造第二艘船。这艘船属西洋风格,重一百二十吨,有三根船桅,很快就要试航到浅草川了。然而,耶扬子的书函中却说,他已得到许可,可驾此船回国。按针感到,心中那早已淡却的思乡之情,再次绵绵漫卷起来。
耶扬子竟能提请回国,看来,按针先前的灰心丧气诚是早了。
倘若目下航海足够安全,他们也不必在完全陌生的异国,被思乡之情啃蚀了。他们于庆长五年春,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登陆丰后海岸,可见当时航海之艰。海上除了有暴风雨,还有强盗和疾病。另,近来欧罗巴新旧两大势力的战争也已波及海上,呈扩大趋势。若非如此,按针恐怕早就抛下妻小,搭船回去了。
和到日本来的船主或船长结成朋友,很是容易。只要多些许诺,他们就会让他登船,但之后却并不安全。沿途各港湾都有新旧两教国家之争,只要一听他是英吉利人,敌人必会围过来打杀,甚是危险。想避开风险,就要等拥有强大武力的英吉利或尼德兰船队到日本来,但那实在有些异想天开。
按针心中埋藏着希望,已造好一艘船,第二艘也在紧锣密鼓的打造中。
当然,这船并不归按针所有,它的主人为德川家康。家康其实是想让按针乘船去吕宋或墨国。耶扬子肯定已有所察觉,才向家康提出先离开日本。耶扬子为船长、按针当导航的那艘博爱号,来到日本已九年。耶扬子的计算,许是不论家康这新船驶到哪里,都可再搭便船回国。尼德兰在爪哇岛有一个据点。若船能开到那里,耶扬子的计划就有可能实现;船若到了墨国,即便是离开了日本,却和故国离得更远了。
按针看完耶扬子的信,提笔准备回复。但当他坐在桌旁,用毛笔写下故国的文字时,心中立时涌起痛彻心肺的伤感。
先生计划,仆能明了。但吾国海军早晚来日,既已至今,何不再稍候时日,等待良机?仆虽认定爪哇无吾国人,然不断寄书,告知近况,想必有所回应
按针刚写好回函,侍从三十郎禀告有客来访。
来者乃是大久保长安。
事实上,按针这些年来一直在写些不知该寄给谁的信函。与尼德兰人密切合作的英吉利人,早晚有一日会把航路扩至东洋。即使来者不是英吉利人,是尼德兰人也好。毕竟,尼德兰船队已绕过非洲,经过天竺,到达了爪哇的矮脚鸡村。按针在信函中详细记载,他们如何从冲上日本丰后海边之日起,就受到旧教传教士的迫害,后又如何得家康公帮助,以及其后在日本受到幕府及众多好心之人厚待云云。当然,这些信函现在依然堆放在案上,因为无论是尼德兰船还是英吉利船,都还没来到日本,来的只是葡国、班国船。只是按针并不绝望,他将以比日本人更强的耐性,等待国人的到来。
按针曾在骏府城内偶然对大久保长安透露过想法。他感觉,长安对海外抱有强烈的兴趣。此外,长安在九州信奉天主教的大名中人脉甚广,他对按针回国,也许有帮助。
“我嘱咐过,不让人知我在江户。”按针嘟哝了一句,收拾了一下书案,将坐褥整理好,等待访客。
“哎呀,我本以为三浦先生的住所定摆满了奇珍异宝,没想到却是这般朴素!”
长安大声和侍从说着话,走了进来。一见到端坐的按针,他不由低声感叹,旋又爽朗地笑了“若非如此,三浦先生恐怕没法在日本住这么长时日啊!先生是想彻底变成日本人了?”
“大久保大人,好久不见,大人看上去气色很好啊!”“哈哈!多谢你这般生硬的问候。你想变成日本人,是因为寂寞?你的故乡与人见面怎么寒暄,是说‘你好’?哈哈,恐怕你时不时会梦见尊夫人吧。”
“这大久保大人怎连这些都知?”
“哈哈!我还知道更多呢,包括班国和英吉利不合的原因。”
“哦?那是为何?”
“因情事而起纷争啊。班国皇上爱慕贵国伊丽莎白女王,向她求婚。但性格倔强的年轻女王说自己必须嫁本国人,拒绝了他。怎样,长安我连这个都了解。”
长安一到,宅子里立刻热闹起来。
“大久保大人必是从唐罗德里格处听来这些的。”按针笑道。
长安倒也不掩饰“你知道啊。那咱们换个话题!”
唐罗德里格乃班国人,前任吕宋总督。去年,他任期满时,从吕宋回班国的属国墨国,途中遇到暴风雨。七月二十五,他的船被暴风卷到了上总夷隅郡岩和田的岸边,触了礁,现在,滞留日本,受到保护。触礁时,溺死三十六人,三百五十多名船员和罗德里格获救,被送到了浦贺,现在他们正在为了回国修造船只。住在伊豆金山的长安,怎会错过这个机会?他必是想直接到他们的造船处,暗中学些新本事。
长安道:“先生,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两个重要消息。”
“好还是坏事?”
“这就要据你的心情而定了。”
“那就请赶快告诉我。”说着,按针把侍从端来的茶放到长安面前。
“哈哈,莫要急。其一,尼德兰船要到日本来了。”
“尼德兰船?”
“是。有消息说,尼德兰依然把葡国当作眼中钉,这次是为了追捕从南边的天川到日本来的商船。所以,若日本准许葡国船入港,它必然在港内和随后追来的尼德兰船展开争斗。”
“晤,这消息,大人从何处得来?”
“有个唐人船的船长去拜见一个九州大名。”长安好像只知道这些,他摇了摇头,就又转到下一个话题:“还有一个消息,是关于你造的船及其命运。先生,你造的那船取名字了吗?”
“名圣博纳文图尔号。有大名说,这个名字比日本风味的名字更好。”
“哈哈,明白。”
“大人明白什么?”
“按针啊,托你的福,日本才有了这么多能造洋船的工匠啊。”
“不敢当。”
“有个日本工匠,去唐罗德里格的造船处看过,说那样做不成船。”
“哦?”“他说,那船只是身子大,细节则做得粗枝大叶,那样的东西漂在大海上,估计连江户都到不了。”长安压低声音,定睛望着按针。
唐罗德里格当初是要到墨国去。船在岩租田触礁后被拽航到浦贺,本身还没破损到无法修复的地步。现在虽然是造一条新船,但用的尽是原先残存下来的船具。罗德里格从吕宋带来的工匠,技术还不够熟练,即使半路上能够处理浸水等意外,但量也造不出坚固到能安然渡过大洋的船。大久保长安便是这个意思。
“大御所对罗德里格特别照顾,先生也知吧?”
“大御所一视同仁,对没有恶意之人都给予保护,和对我们一样照顾他。”
长安听了按针这严肃的回答,笑着摆了摆手“先生真是有礼数,说的都是规规矩矩的情面话。是啊,大御所一视同仁,但其背后却有其他目的。”
“”“你不必那般吃惊,我乃是一片真心。我们和吕宋、墨国间的交易用船,比从天川来的船只要少很多。大御所其实是想缩短和班国皇上的距离,故此次罗德里格遇海难,正是大好时机。”
“”“明白了?盛情帮助三百五十余人回国,对方自然心存感激。但倘若大御所大人知他拨款造的船不好用,那会作何感想?是弃之不用,还是用你造的那个,那船叫什么来着,圣博纳文图尔号?用它把他们送走”
“大久保大人,您认为,大御所会令在下送唐罗德里格回墨国?”
“不能吗?”
“那么,他们若不厌恨我”
“不不,绝对不会!”长安使劲摆手“先生确是英吉利人,坐尼德兰船而来。但此次情况完全不同。你是日本征夷大将军的使者,送他们回国,他们安敢怨恨你?更不敢迫害。此举其实能让你和班国达成和解。到时,你不论哪条船,都可在天下各地畅游。”
“晤,”按针认真地思量,正了正身子,单刀直入“我若听大御所命令,送他们去墨国大久保大人,您有何吩咐?”
“哈哈,先生真是目光犀利。的确如此,你若去墨国,我的确有事麻烦。”大久保长安向前探了探身子。
“呵,事情尚未决定?不过,到底何事?”
“想请你帮我雇三两个熟悉那边矿脉的人,这亦是我的职责。”
“哦。”
“另,想请你帮忙调查墨国和其他地方关于银山分成的方式。”
“那是”
“是自古以来对矿山收入进行分配的方式,领主分几成,亲身去探矿采掘者,也就是山师能分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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