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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长五年五月下旬,令人烦恼的梅雨终于停了,天空湛蓝,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蝉鸣。隐居三本木的高台院派人到本阿弥光悦家中,请光悦为长次郎新烧制的茶碗命名。光悦看到被派来的侍女,不禁一愣,尽管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
“久违了。”侍女恭恭敬敬把茶碗放在光悦面前,微微一笑。
光悦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盯着侍女出神,甚至连茶碗都不看一眼,遂讪讪笑道:“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由于是高台院的使者,光悦特意把她请进了内客厅。客厅走廊前的竹叶像是被精心洗过,透着一股鲜亮。
“呵呵!您还没想起来?其实难怪。奴家这样的人居然能侍奉高台院夫人,真是不可思议。”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博多”
“正是。奴家就是被石田治部大人带走的阿袖。”女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像在回忆什么“以前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你果真是阿袖夫人只是,如今怎么”话犹未完,光悦忙打住,仔细端详茶碗和阿袖。眼前的茶碗明显具有长次郎的风格,不难认出是真品,却非极品。“我会让这个女子把茶碗给你送去,”光悦耳边似响起一个声音“好让你仔细看看这女子。”
“太荣幸了!”光悦伸手捧过茶碗,视线却一直没离开阿袖。
世上正盛传,内府将要讨伐上杉氏。上杉景胜不仅违抗命令,拒绝来大坂解释,还不断加强军备,大量招募浪人,家康于是决意出兵征讨。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生驹亲正等人却以时机未熟为由,联名上书,欲阻止家康出兵,家康却是无论如何听不进去。就在这时,一个曾经服侍过三成的女子,出现在了世人都认为与家康站在一起的高台院身边,于是乎,世间舆论一片哗然。
此事绝不寻常!光悦正满腹狐疑,阿袖却若无其事道:“先生,比起这个茶碗,高台院夫人恐更想让您鉴定鉴定奴家的心。”
光悦轻轻把茶碗放在膝边。阿袖似已察觉到他内心的波动。想到这里,光悦好斗的本性被激发起来:“你似已清楚。对,比起茶碗,夫人更希望我猜猜你的想法。”
“奴家也这么想。先生鉴别刀剑天下第一,对于人心的鉴别力亦无出其右,这似是内府原话,对吗?”
“不敢当。即使内府那么说,想必你也不会认同。”
“先生过谦了。”阿袖娇声笑了。一笑起来,她便媚态毕露“痴女子时常不由自主迷失本性,阿袖今日就是想请先生指点迷津。”
“不愧是阿袖!”光悦回击道“无论什么场合,你永远不会迷失自己。是谁把你荐到高台院身边去的?”
“是先生熟识的淀屋掌柜。”
“常安?”光悦纳闷不已“但应不只是他,还有其他人帮你。让你下决心去侍奉高台院的人是”
“到底瞒不过您的眼睛,是石田治部少辅大人。”阿袖毫不慌乱,从容道。
“果然如此。我无须再问你的目的了。”
“先生是否有些草率了?”
“由于讨伐上杉的传闻,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加藤嘉明等人专门向高台院派了使者,你不会不知此事。”
“奴家当然十分清楚。”
“这些人是否在求高台院阻止内府对上杉的讨伐?”
“不错。四位遗臣还说,若内府执意讨伐,他们情愿代内府前去。”
“这些事你都报告给石田治部了?”光悦压低声音问道。
谁知阿袖竟不假思索回答:“是。这是奴家服侍高台院的目的之一。”
“目的之一?”
“是。但这绝非全部。除此之外,奴家还有隐情。”
“你是不是想对高台院夫人”
“没错。我确是接受了刺杀密令。”阿袖面不改色,眯起眼睛。
光悦被此女的气势震慑,一时喘不过气,浑身战栗——这个女子竟是潜入高台院身边的刺客!他原本半信半疑,只是带着戏谑之情试探,没想到她竟坦然承认了。光悦早就看出她绝非寻常女子,她对一切都无所畏惧,也不为一切所迷。过去的悲惨生活让她尝尽艰辛,早就从对人生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正因如此,她才被博多的神屋和岛屋选中。可自从跟着三成进京,这个女人的消息就断绝了。
“看来她终究是个女人,被治部大人迷住了。”神屋宗湛曾苦笑着叹道。这话乃光悦从弟子山阳口中听来。这女子原本不应刺杀高台院,而应刺杀三成。
“你果然接受了这样的命令?”
“先生,您是不是认为阿袖乃是个古怪女人?”
“一言难尽。”
“阿袖也厌恶战争,还一直想刺杀治部。”
“那为何被他”
“我未被他迷住。”
“哦。”光悦心中生起感动,忙改变话题“人心可真是奇妙,时时都会因人发生改变。”
“这么说,是治部大人让奴家变了?”
“这不是说笑。凶猛的野兽会变成温顺的小猫,坚硬的铁也会变成柔软的糖块。”
“阿袖已变成猛兽了。”
“哦?”“可这只猛兽一到先生面前,就会变回原来那只小猫。”
“嗯?”
“阿袖若迷恋男人,也该迷恋先生这样的男儿啊。”
“夫人!你是故意拿这话来讥讽我?”
“不敢,奴家乃是奉高台院夫人命令前来。”
光悦一怔,忙正了正身子——这话不一般,这个女人想要拼命抓住些什么他轻轻摇摇头“好了。你究竟想怎样?直接些。”
阿袖低头沉思了起来,许久,方道:“先生,正如您刚才所说,阿袖的确有事。”
“因此我才让你痛痛快快说出来。”光悦直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袖振奋起来“心里明明清楚得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真想做个孩童。既无憎恨,也无悲哀,分不清愿望与诅咒。”
“夫人的心情我明白。想恨就恨,想悲便悲,这种人也有无数。”
“先生,奴家不能刺杀高台院。”
光悦眯着眼,微微点头:“当然。”
“可奴家却接受了密令,才到得夫人身边。”
光悦叹道:“这么说,你又要背叛了。以前你背叛了岛屋和神屋,这次又要背叛治部。”
“不,在此之前,奴家早已背叛过无数男子。”
“那是为了谋生,迫不得已。”
“但奴家也遭到无情的背叛。遭到背叛的人,最终只能复仇。”
光悦又动摇起来,但这次他没逃避:“这么说,你既不想背叛治部大人,也不想刺杀高台院夫人,因此陷入苦恼,对吗?”
“不,奴家一开始就没有刺杀高台院夫人的意思。”阿袖哀戚地低下头“想请教先生,奴家这样的女人,只要活在这尘世,就一定要背叛、诅咒,让人悲伤,使人不幸吗?难道我真是这样的女人?”
“夫人多虑了!照你这般说,光悦也一样。但夫人必须与所有罪孽一刀两断,否则,只能发疯死去。”
“先生,奴家真希望发疯死去呢。”阿袖斩钉截铁说道,光悦一阵战栗。她续道:“奴家不想隐瞒。劝说治部大人与内府决战的就是奴家。但奴家根本不相信治部会有胜机!”
光悦默默凝视着阿袖,不言。
“治部大人只能战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是奴家让他下了战死的决心。若不战,他会屈辱地活在内府羽翼下。与其屈辱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战死这就是阿袖的情义。”言毕,阿袖掩面而泣。
光悦逐渐明白了阿袖的意思,这个女人一定劝说过三成决战,但之后,她发现局势的发展更加可怕,已意识到将有一场超出她想象的大战。现在她内心一定痛苦至极,否则,她这样的女人绝不会在自己面前落泪。
“先生,”阿袖抽泣了片刻,羞涩地擦了擦泪“内府真要讨伐上杉氏?”
“夫人为何想知?”
“曾经劝说治部决战的阿袖,如今却服侍着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战事的高台院夫人,真是有趣啊。”
“夫人也知,再也没有比战事危害更大的了,对吗?”光悦逼问道。
“内府大人一出征,治部便会趁虚而入,发兵起事。”
“哦。高台院夫人、加藤大人、黑田大人等也颇为担心。”
“奴家怕的是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
“治部当然会把留在大坂的内府家人都”
“啊?”光悦只觉被从头到脚泼了一身冷水,阿袖担心的竟是这些:三成在起兵同时,定会把与家康同盟的武将家人全扣为人质
“奴家目光短浅,近几日才识得。”阿袖发现光悦已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猛地加快了语速“无论哪一方获胜,人质恐都不会平安脱险。战事把无辜的女人和孩子全投进了地狱,阿袖不能对此熟视无睹,可战车已然驶出”
光悦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为男子,他竟连这些都未想到。但阿袖这么一提醒,他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先生,多谢您能听奴家说这些,阿袖已找回自家了。”
“哦?”“奴家明白!此前奴家一直迷惘,心中所虑就是此事”阿袖眼里闪出一丝亮光。
光悦也放下心来,大大舒了口气。人极度困惑时,自己很难逃出思绪的牢笼。可眼前若能有一人听你说话,困惑的内心就会打开一扇敞亮的窗户。阿袖与光悦的对话,似乎起到了这种作用。
“先生,您已看透了阿袖的心思。向高台院报告时,请一定告诉她阿袖是一个有用的茶碗。”
光悦用力点点头。在他眼里,阿袖的确称得上名器。
“阿袖不知天高地厚,再求先生答应我一个请求。请让阿袖继续待在高台院夫人身边,好实现两个愿望。”
“哪两个愿望?”
“方才奴家心乱如麻,甚至觉得只有死路一条。”
“我也看出来了。不过,如今已雨过天晴。”
“阿袖会去请求高台院夫人,为了避免战事扩大,要竭力阻止人质事件。”
“这是第一个愿望?”
“是。第二个愿望是”阿袖抬起头,看了一眼光悦如利剑般的眼神“希望第二个愿望不会引起先生的误解。”
光悦点点头“夫人品格连男儿都自愧不如。本阿弥光悦洗耳恭听。”
“多谢。此事,阿袖绝不会说第二次这是阿袖接近高台院夫人的真正目的。”
“哦。”
“治部大人绝不会平安度过一生。无论战争胜负,也无论他与内府之交是好是坏”
“他乃不愿寿终正寝之人?”
“对。奴家以为,他会纵火焚身而死。”
“好眼力。”
“因此,为了治部大人,奴家想做一件事。”
“你的第二个愿望?”
“是。无论治部走到何种穷途末路,奴家也不希望石田一门血脉断绝不求高台院夫人,这个愿望无论如何不能实现,故,阿袖才出来侍奉夫人。”
光悦松了一口气,微笑起来,不再看她“石田大人知道此事吗?”
阿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先前的哀怨。光悦锐利的眼神盯住茶碗,沉思起来。他尚未完全放心。他已完全弄清阿袖的想法,但她背后的石田却不容忽视。一旦有误,就会危及高台院。阿袖对自己的信赖,光悦真想用一句话来回答,那就是明辨是非,为了正义,即使受尽苦难也毫不畏惧。作为日莲宗信徒的他,自从利休逝后,信心愈发坚定。虽说如此,为了阿袖而背叛高台院,何颜面对佛祖?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光悦不禁端起茶碗,托在掌心“毫无瑕疵,外形也不错。火候和做工很好。因为这枯淡的釉,茶碗上的景色让人明显感受到烧制之人的恬然心境饶是如此,在下却不能向每个人都推荐说,此乃一件天下名器。”
听他这么说,阿袖低下头:“先生的意思是说,它从前的主子不好?”
“是,它与从前的主子分不开若让别人把它作为一件名器买下,那就是鉴定者的失误了。”
“但茶碗自身与持有者并无关系。它没有心。”
“光悦若对高台院夫人说,这个茶碗最好不要买,夫人心里会怎么想,会回到淀屋府上吗?”
阿袖一阵哆嗦,沉默了。
“光悦知夫人来此,势必要说服我。但我也颇为顽固。人为何要把危险之物放在身边?若我不赞成买下,你又有何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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