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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足矣。请大人把内藤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去。若在这里,只能和我一起死去。值此非常时日,就这样死去未免太可惜了。”
这完全是元忠发自肺腑之言,家康不禁为之震颤:“彦右卫门!你认为在我出发之后,这座城早晚会遭大军包围?”
“大人您不是也早就看透了吗?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呢。”
“既然你已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了。是啊,此城将最先被包围。”
“请您不必说了。彦右卫门死也要让他们看看三河武士到底是怎样的男儿!总之,我先去了。我的死必会让天下一分为二,之后再由大人痛痛快快一统江山。哈哈哈。为了不留下遗憾,您看,我把所有的米都做成了牡丹饼,还为那些食用之人做了法事。”说着,元忠一把抓起一个牡丹饼,当着家康的面大嚼起来。
家康也笑了。他边笑边伸出手,拿起一个牡丹饼,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模糊了,连手中之饼都看不清了。“彦右卫门,我看你越来越像伊贺爷了。那时候,伊贺爷总是斥责我,总是爱教训我。家康终于听到了神佛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你口中所谓能进行大赌博的人。你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都带去吧,这是我送给你的殉葬之人,你把他们带到阴间,好给你作个说话的伴儿。”
“那太浪费了。”元忠继续坚持道“只要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一人就够了,我负责本城,五左卫门负责守护外城。而您带走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二人,定会有更大的用处!”说毕,他无限感慨,笑了起来:“大人远赴会津,若局势无变动,我和五左卫门二人留守即可。若您东去之后,发生变故,此城池迟早会被敌人包围,而附近也无救援之人。所以,即使您留下五倍十倍的人马,结果也无两样,反倒酿成无谓的牺牲。”
“绝非无谓的牺牲!”家康终于流下泪来“是,附近的确没有后备队,也没有能前来救援的人马。但若伏见城防守坚固,就足以牵制那些见风使舵之辈。最为重要的是,即使我只留下你一人,把剩余二人都带走,他们也绝不会答应。没有人会去打一场必死的仗。哪怕是为了绝无仅有的生存希望,家康也总是尽力去安排好一切,否则,后人便会骂德川家康不义。此事你莫要再勉强了!”
元忠背着脸,静静听着家康说话,他不再勉强,痛快地点头答应“大人这么想也不无道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不,在下的理解或许与大人不同。大人要取胜,天下要一统。为了这个目的,大人从一开始就把元忠置于死地,您实在冷酷倘若让天下人产生这种误解,就非元忠初衷了。既然如此,在下便服从大人安排。”
“彦右卫门,记得幼时,我曾养了一只百舌鸟,让它模仿老鹰,竟被你教训了一顿。”
“哈哈哈哈。那时元忠的确很生气。当时还被大人踢下走廊,吓得不轻。”
“多亏了你,家康才成了一只雄鹰。”
“在下也深有体会。但仅仅做一只小地方的鹰还不够,大人,请您定要通过此次战事,变成天下的雄鹰。”
“元忠,今晚你我二人一醉方休?”
“大人能够赏脸,元忠荣幸之至。”
当晚,二人一直喝到深夜。他们频频举杯,沉醉在对陈年往事的追忆之中。
鸟居元忠在严肃地审视自己的死。家康也一样,只是未说出来。他们已超越了生死,赌上了一切。丰臣秀吉故去才半载,天下就陷入混乱。这样一个天下,究竟能否再次让它统一起来?难道家康历尽千辛万苦,隐忍了五十余年,也会像松永久秀和明智光秀那样徒劳一生?
二人不时携手相视,或泣或笑。破晓时分,鸟居元忠被家康拉回卧房。
“此生了无遗憾。”元忠不经意地道,又慌忙遮掩“在下坚信大人定能够重振天下。”他感慨万千,只因领悟到治理天下是何等困难时,他已过了花甲之年。
“就连太阁那样的盖世英雄,都束手无策,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此事您万万不能忘记”元忠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着。无论个人器量怎么超群,人的寿辰终究有限。意识不到这些,一切努力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最近,元忠让人为他解读家康命元佶刊行的贞观政要。从前,他愚顽不化的程度绝不亚于本多作左卫门,可现在,他张口就是:“学问才最是重要。”“最终决定大业能否长存的还是德才。太阁是器量有余而德才不足啊。”“纵然有几十万大军逼过来,元忠从不知害怕为何物,大不了与城池同归于尽。”这一夜,每一句话都深深烙在了家康脑中。
次日,家康令人马在伏见城休养了一日。十八日拂晓时分,家康乘轿出发。元忠、家长、家忠、近正四人并立在大门外恭送,大家都一脸严肃,不显出丝毫感伤和留恋。
离开伏见,便已进入战场。接下来必须通过的近江,已接近石田三成的势力范围了。
中午时分,家康抵达大津,受到京极参议高次的盛情款待。高次之妻乃秀赖生母淀夫人的妹妹、秀忠之妻阿江与的姐姐。家康一直把高次看作盟友,但目前却还不便向他挑明。家康表面上仍将上杉景胜当作敌人,全力以赴征讨会津。
离开大津,当日,家康带了少许近臣赶赴石部。令人意外的是,素来与三成关系密切的长束正家居然抢先一步赶来,要求拜谒。他定是受三成指使,前来探察家康动静。
长束正家六万石的居城就在近江水口。水口在石部前,距离石部有八十余里路程,故,正家定是先进入自己居城,再返回石部来迎接家康的。在不明内情之人看来,正家还真是忠诚。
在家老松川金七陪同下,正家来到家康面前“在下想于明晨在居城内款待内府,请内府无论如何赏脸。”
家康忽然怜悯起正家来。眼前这人,在管理钱粮方面确是好手,却总是小心翼翼,摇摆不定,毫无主见。“我一定会去,至于宴请,莫要太铺张了。”
“只是略表心意。”
“恭敬不如从命。大人究竟拿什么款待我呢?”话声未落,家康就为自己的逗笑后悔了。眼前这人,向来只会嘴上功夫,难道他真为自己准备了“一点心意”家康忽然间产生这样的念头,于是不经意问了一句。果不出所料,正家十分狼狈。
家康心下可怜,于是取出来国光短刀和行平长刀,道:“我记得从这里到水口一带,有许多小河,泥鳅该算是这一带名产吧。”说着,他把短刀赐予了正家,长刀赐予正家之子。
正家诚惶诚恐退了下去。时值黄昏,正家虽然骑着马,但回家恐已是夜里了。
家康想到此,忽然一惊:为了明晨的宴请,正家特意赶来,可究竟拿什么来招待他,竟说不出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家康向鸟居新太郎招了招手,小声命令道:“你去打探一下正家究竟带了多少随从。”
鸟居新太郎心领神会,立刻追了出去。当追到驿站外白知川河滩上,新太郎看见正家与七八十名家臣合到一处,立刻回来报告。
“他让随从们在河滩那边等着他?”
“是。可他为何要把随从带到驿站外面呢?真是个怪人。”
“正家走了多远?”
“八里开外。”
“还有时间”
家康凝神思虑起来,到了戌时,他忽然起身,命令部队连夜从石部出发。他必是担心在石部,夜间毫无准备,一旦大军遭袭,后果将不堪设想。可他究竟根据什么推断出将遭袭呢?新太郎百思不得其解。
“快,月亮将出来。慢一步便要出大事。”家康对新太郎道。新太郎立刻命人去叫轿夫。
“别人就不能抬轿吗?”家康心急火燎钻进轿子。
既如此紧急,也等不及轿夫们赶来了。随行的渡边忠右卫门换上草鞋,绑好绑腿,喊了一声:“大人,请忍耐些。”便立刻抬起轿子后辕,前边则是由火枪队的足轻武士抬。
随从的只有二十余名贴身护卫,稍迟些赶来的女眷及水野正重、酒井重胜、成濑正一、本多忠胜等便被抛在了后头。
“新太郎,你悄悄去告诉大家,说我先行一步,要他们万万不要大意。”
轿子过了砂川桥,家康才终于露出脸,望了望天空,对轿子后边道:“后面抬轿的是谁?”
“启禀大人,在下渡边忠右卫门。”
“做得很好。”
“大人夸奖。”
“忠右卫门,你可知我为何匆匆离开石部?”
“大人,您这问题难死小人了。您是不是认为长束正家乃是受治部少辅指使而来,所以”
“正家受治部之命前来问候,我就一定要急急离开石部?”
“是。石田手下有一擅长夜袭的名将岛左近胜猛,对此人万万不可麻痹大意。而长束正家这次前来,必定是奉了治部少辅的命令,来打探大人是否要夜宿石部。这样一来,石部就一刻也不能待了。大人您才”
“哈哈哈,忠右卫门,你真以为你抬轿子让我感到很舒坦吗?”
“不敢。还请大人继续忍耐。”
“无须担心。即使他们发动偷袭,起码也得在深夜或黎明时分,而在此之前,我们已过了水口。正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家康只领这么几个人就敢过他城下。你看,月亮出来了,莫要紧张,放松些。”
家康从田川赶到泉中,本多忠胜才率部离开石部,追赶前来。大部队在黎明时分赶到水口河滩时,家康的轿子已离开水口八里外了。
“好你个长束正家,你以为我会悄悄过去。先吓他一吓,再冲过去。”
本多忠胜令水野、酒井、成濑等部点上引信,其他兵士到月光下的河滩上摆开阵势,高声呐喊。突如其来的枪炮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好!都给我冲过去!”本多忠胜一马当先,率部如疾风暴雨般冲过城下。
一旦打起仗来,就如鱼得水般返老还童,这便是本多忠胜。不止本多忠胜,家康也一样,一旦打起仗来,他顿时变得敏锐而灵活。身经百战积累起来的经验,已成为不可思议的习性,潜藏于体内。但他毕竟已是五十九岁高龄了,岁月不饶人,疲劳在所难免。轿子从水口又向东走了十六七里,到达土山时,家康骨节已酸痛不已。从此处到江户还有八百多里,看来,这次旅途乃是对身体的磨炼。
秀吉在这个年龄,已征过朝鲜了。而秀吉在为琐事厌倦时,家康却才开始为统一而战。说不定这次比秀吉的远征花费的时间都多。家康不由得感慨起来,人一生操劳不尽,真是不可思议啊!这样的重负,一辈子也别想从肩上卸下来
土山一带并无城池,家康命人在一户叫土山平次郎的人家房前临时搭了帐。刚用过午饭,一匹马便疾驰过来,来者正是长束正家。
在石部,家康就已知他乃三成派出的探子,此次他定是觉得诡计被家康看破,于是坐立不安,想主动前来解释:“大人没能到小城一歇,实在遗憾”正家本该这么说才是,不料他竟然脸色苍白道:“太舍不得大人您了,总想来问安,于是前来。”
家康自责起来,白己若能做坚实的靠山,他们就不会如此迷茫了。正家说的是心里话,他一定在想,一旦家康东下,怕再也不能重逢了。
“远道前来,真令家康惶恐。这个就送给你吧。”家康取出一把来国光刀,放在正家面前,这刀与在石部赠与正家的短刀是一对。正家不禁一怔,来国光乃家康秘藏的爱刀,如今居然把它送给自己。看来,家康已不欲返回大坂了。
“在下实受之有愧。”
“你把自己当成是我来珍爱此刀即可。”
“正家岂敢?”
“我从大坂出发之后才终于想清。太阁当年向名护屋进发时也是我这般年纪。尽管我身先士卒讨伐上杉,却非那般容易的事。哈哈哈。”家康尽管想安慰正家,可已完全是斗士的口吻。
正家终于放下心来,再三向家康致谢,返回了水口。这些事定会传到三成耳中。
六月十九,家康宿于关地藏,二十日抵达四日市,桑名城主氏家内膳正行广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要款待家康,家康却不敢轻易相信他。
倘若在这里遭到三成一众的袭击,即使能平安突围,恐怕也会落下笑柄。更重要的是,若有人趁机诘责,极有可能损害自己的武功和声誉。“多谢多谢。家康明晨将前去拜访。”家康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趁夜备好船只,径直赶赴三河的佐久岛,再由此进入冈崎城。
冈崎城乃是家康出生之地,亦是祖居之城,家康的奋斗与此城息息相关。现负责守卫的乃田中兵部大辅吉政。
吉政曾被任命为秀次督官,秀次事件之后,他遭到秀吉严厉斥责,后在家康的说和下才幸免于难,因此,他对家康感恩戴德。
“此处是内府出生地,还请好生歇息。”
“实乃怪事,一来此城,我就感到安心。尽管太阁故意刁难,改封了我,还把城主也换了”
吉政挠了挠他的秃头,笑了:“此处领民都对内府感服得很。在下进城之后,发现处处皆渗透着内府厚德啊,真是令人敬佩”他话题突然一转,道:“有人正等着见您,还请内府允准。”
话未毕,一人随即走进书院,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尼姑。
家康不禁一愣,直直盯着那尼姑,总觉她与吉政很是相似,遂道:“你是否兵部大辅爱女?”
“是。贫尼乃高台院身边的庆顺尼。”
“你侍奉高台院?”
“正是。”
“你是好久没来看望令尊了,才特意赶来的?”
“不,贫尼奉高台院之命,专程来恭送内府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
“高台院本想亲自前来为大人送行,可竟未能成行,因此打发贫尼来冈崎,代为问安。”
家康点着头,眼角湿润了。芸芸众生之中,唯有高台院一人明白他的心志,这也形同自己得到了秀吉的理解。
“当今天下,能够真正继承太阁遗志的,只有内府一人,还请内府珍重——这是夫人原话。”
“家康实在惶恐,惶恐!你回京城之后,一定要告诉高台院,家康感动至极。”
尽管时机已然成熟,但对于家康来说,这次出征仍是前途未卜。一旦稍有差错,就极有可能像今川又元和武田信玄一样一败身灭。五十九岁的身体已不再适合戎马倥偬的生活,就连平索爱游山玩水的秀吉,在从肥前赶往名护屋期间,都明显衰老了,此为家康亲眼所见。此外,世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家康:“都这把年纪了还发动战争?”这令他更加痛苦。
关八州已然握在手中,万无灭国之虞。知足者就该悄然隐退,安享晚年,才是最聪明的活法。可家康却孤注一掷,再次发动一场决定天下大势之战。世人十之八九都认为家康此是贪心不足。就这种困境中,比任何人更理解秀吉心思的高台院竟悄悄来声援他,这无异于黑暗中的光芒。
不久,就谈到高台院枯淡的日常生活,以及拜访她的那些太阁旧将。
“谁真正拥护少君,经常成为武将们谈论的话题。”庆顺尼道。
“我想也是。每当那时,高台院如何回答?”家康问道。
“夫人总是毫不掩饰地回答是她自己。其他人只是徒有一片忠心,并无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高台院还说,为了少君,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由她来求内府呢。若是不用求就好了”
庆顺尼太直率了,就连吉政都有些尴尬地责备起她来:“这些事谁不知道,用得着你说!”
冈崎以东的行军,变成令人舒心的游玩之旅。
二十三日晚,家康在滨松城受到堀尾带刀吉晴父子的迎接;二十四日晚宿于佐夜的中山,同日,路过挂川,山内对马守一丰还特意前来献了午餐。
家康清楚,一丰也已然铁心跟随他了。二十五日,家康派使者到他无比怀恋的骏府去探望城主中村一氏的病情,本人则住在二道城,受到了款待。
当晚,病中的一氏乘轿来到二道城,为了家族未来,他流着眼泪向家康祈求道:“想必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如今病魔缠身,无法与大人同行,真是无比遗憾。孩儿们又年幼,就请让愚弟彦右卫门一荣加入大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吧。”
以清洲的福岛为首的诸将,原本都是秀吉为压制家康而特意安插的,可他们现在全都变成了家康的盟友。他们乃是在接管了家康旧领之后,才深刻地感受到家康不为人知的仁德一面,渐渐心服口服。
二十七日,家康抵达小田原,二十八日到藤泽,二十九口参观了江岛镰仓当家康进入诸将陆续集中而来的江户时,已然是七月初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