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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次嫡长子仙千代方五岁,次子百丸四岁,三子于十丸三岁,四子土丸尚在襁褓中。便是长女也很幼小,连东南西北还分不清。可这些孩子却和身着盛装的三十三个女人一样,从上京一带,经一条被带到三条,再被赶到河滩上。一路上,美丽的花草纷纷飘落到他们身上,每个女人都不约而同数着念珠此情此景,不免令世人哀伤不已。
观者如云,挤满了河滩,人们都默不作声,静静看着这些无辜的人。由于是处死妇孺,防守并不严格。可是,他们面前,分明挂着一个已开始腐烂的头颅,那是秀次的头。
对于此次处决,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说,秀吉想让京中的地痞流氓记住这场血腥的屠杀,好让世人永不敢生谋叛之意。在秀次头颅前边,十多名刽子手在白刃上浇上水,一字排开。他们开始叫罪犯的名字,先从孩子开始,让他们个个依序坐在地上。
坐成一排时,年幼的孩子脸已变色。即使是畜生,被拖进屠宰场时,也会本能地生出恐惧,何况是人?悲鸣之声不绝于耳,惨不忍听。
此时,河滩上响起一片诵佛声。不只是孩子们的母亲,所有等候处决的女人都喊了起来,这是她们所能作的最后抵抗。围观众人也不约而同叫了起来。人们的憎恨理所当然直指前来监斩之人——在河西岸设下帐篷、并排而坐的石田治部少辅和增田右卫门尉。
孩子们都被处决完毕,监斩官高喊起一御台的名字。菊亭晴季之女一御台今日一身纯白。她正了正身子,用细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诵读早就备好的绝命诗:
浮生悠悠如一梦,临别尘世复何言?
次被叫到的是小上腊阿妻夫人。她乃三品中将之女,今年才十六。她里边着一件紫色夹柳青薄纱衣,外披丝绸披肩,满头的黑发剪掉一半,披散在肩。她向秀次的头颅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也诵起自己的绝命诗来:
花上露水命虽短,薄命红颜死亦甘!
绝命诗刚刚读完,这个女子已身首异处。
第三个乃是秀次长女的生母中纳言局阿龟夫人。她生于摄津小滨的真宗寺院,她不忍看面前女儿的尸首,用念珠遮住眼睛,念起诗来:
阿弥陀佛显慈悲,渡我愚顽去极乐
次后被处斩的为仙千代的生母和子夫人。她乃尾张武士日比野下野守之女,今年仅十八。和子夫人被处斩后,百丸的生母也被斩首。
看来,每个人都作好了准备,一个接一个念完绝命诗,从容受死。可是,此时人们已经听不到她们的诗了。没有人认为被处决的人有罪。她们的遗体,却由招来的贱民掘坑埋葬。观者无不义愤填膺:“怎会有如此残酷的事!”
“就这样给埋了,连一般老百姓都不如啊!”“为他们祈祷吧,可怜的人。”
“太阁的天下就要结束了。他如此作孽,神佛绝不会饶过他!”
愤怒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刽子手们愈发紧张。在处斩土丸生母阿茶夫人、于十丸生母佐子夫人、阿万夫人、与免夫人、阿子夫人、伊满夫人时,声讨暴行的怒涛已彻底淹没了整个刑场,直令地动山摇。轮到世智夫人时,才处斩了十六个女人。少将夫人、左卫门夫人、右卫门夫人等紧随其后。接着,一御台的女儿阿宫、阿菊、喝食等十三四岁的年轻夫人也被斩杀。当刽子手站到年仅十二岁的阿松身后时,终于有人忍无可忍,飞出一块石头。
右卫门夫人之女阿松抱住母亲的遗体痛哭不止,弄得刽子手有些手足无措,一把揪起阿松披散的头发,硬生生把她拽翻,慌忙抡起了鬼头刀。但大刀没砍着脑袋,而是砍进肩膀,顿时,撕心裂肺的悲呜响彻天空。吓得刽子手连忙对着埋葬尸体的贱民们大喊起来,贱民慌忙把还未死掉的阿松扔迸了葬坑。即将受刑的佐伊、古保、假名、竹等人起身就要逃跑。她们还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女,自然被吓破了胆。现场一片混乱,三条河滩在青天白日下描绘着一幅人间地狱图
围观人群中有当场昏倒的,也有呕吐不止的,还有掩面而逃的,也有一丝不苟把当时情形记录下来的。没有一人不觉得天昏地暗、血雨腥风。行刑时间不到半个时辰,可是,从头至尾看完的恐怕没有几人。所有看到今日情形的人,在有生之年,恐难忘却这一幕血腥。
“太阁太可怕了。”
“不,那不是太阁大人的指示,全都是石田治部那个恶鬼的意思。”
“唉。一旦秀赖主宰天下,治部就可为所欲为了。”
不仅是京城百姓,就连武士,也有不少人把这次惨剧的责任推到三成身上。人们都在怀念从前的秀吉。三成的处境变得甚是尴尬。在百姓眼中,他是一个势利小人,其桀骜不驯招致了庶民的巨大反感。
“您都听见了吧,治部如今是千夫所指。”监斩的三成等人离去后,一名在河滩上一丝不苟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的武士走到桥下,抬抬头上的斗笠,对另一名主子模样的男子道。
“是啊,他借为太阁立威的幌子,滥用权势。”男子答了一句,向寺町方向走去——他便是来观刑的酒井忠胜,武士便是家臣杉原亲清。
“虽说他处心积虑为主人树立权威,也算忠义之举,可因此遭万人唾骂,实不合算。”
“是啊。所谓忠义咱们德川氏中,本多正信算是最招人恨的了。不,或许我和井伊比正信有过之而无不及。算了,不说这些。好不容易把今日的情形记了下来,赶紧回去向大人报告吧。”说完,忠胜吐了口唾沫“战场上倒也无所谓,可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大开杀戒,真让人看不下去。”
“尸体就那样被踢到大坑里。”
“简直是畜生的坟冢,令人恶心。”
“咱们大人平时可连条虫子都不肯杀。”
“先不说这些。亲清,你打算撰文责备谁?天、地、太阁,还是治部、西丸夫人、秀赖公子?”
亲清啧啧道:“大人真是慈悲心肠。”
“这么说,你还是要写三成?当然,不这样写,百姓也不会答应。百姓拥戴太阁啊。”
“可太阁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今日的事也不会发生了。”
“这才是症结所在,人的眼睛总有看不到的地方。年龄的增长固然会导致这种悲剧,可对权力的欲望也是原因之一,况且,太阁还是晚年得子。这次事件之后,大人就会进京了。”
忠胜仔细向家康汇报具体情形时,家康却不发一言。忠胜很想知道家康的心思,便诱他开口:“太阁和关白都很不幸。”
但家康含混地说了几句,第二日,便去了伏见城。
其实,家康确实觉得无话可说。人因欲望产生冲突,孰善孰恶难以区分,即使区分清楚也无意义。任何一方都有责任,又都值得同情。只有当秀次与其妻儿都被处决,人们才意识到秀吉的老朽与性急。秀次切腹之后,秀吉忙上奏朝廷,要求罢免秀次关白之职,并严令拆除聚乐第。刚一决定让前田利家任秀赖的辅政大臣,他就忙不迭地大宴宾客更可笑的是,他得知大明国使者李宗城已从北京出发赶赴釜山,竟高兴得手舞足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战事终于有了结局。哎呀,我以前提到的那桩婚事”
秀吉回头把家康叫到面前,不管家康是否乐意,硬是把茶茶之妹塞给了秀忠。达姬以秀吉养女的身份出嫁,虽说德川氏并未拒绝,可指定这门婚事时,从秀吉身上,既看不见昔日把朝日姬硬塞给家康时的大胆豪放,也感觉不到无所畏惧的魄力,相反,他令人觉得倒像是故意在取悦家康,有些卑躬屈膝,似是家康在施舍他。
婚礼在九月十七举行。秀吉的不少近臣并不为此高兴,可秀吉却备觉安心。只要家康一直作为亲戚辅佐他,诸大名就不敢作乱婚事尽管有强迫的意味,可秀吉的如意算盘还是成功了,他不禁喜上眉梢。
太阁真的老了,家康认为,加速其衰老的直接原因乃是秀次之事。从前的秀吉,一提到作战打仗,立时精神百信,可是骨肉之间的纷争却从不曾这样让他身心俱疲。十一月初,秀吉病倒。
此时,釜山的小西行长等人正与沈惟敬密议,欲寻找一个糊弄大明国使节李宗城的办法,妄使议和成功。伏见城里则谣言遍起,说聚乐第被拆之后,运出的器物上附着秀次妻妾的亡灵。秀吉自此胡话连篇,他似神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