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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们若只是把你当成个风尘女子,为何还要刻意把你留下?你之前的一番话,老夫听得直想掉泪。”
“巧言令色罢了!”
“你大概也略知一二。此次开战前,我便奉太阁之命,派人到朝鲜四处打探情况。”
“这个奴家清楚。”
“可我后来却向太阁进谏,阻止他征朝,还差点因此在京城被杀这个,想必你不甚了解。”
“七年前,小女子还不在博多。”
“没错。当我冒着生命危险进谏时,亦是悲壮万分,正如你方才气愤填膺的模样但仗到底打了长长的七年。”
“这些事小女子不懂。如要让我回到治部大人身边,我死也不从。”
“你听我说,”宗室道“一旦生起战火,九州百姓自会遭受涂炭之苦。可我明明知道这样的结果,却无力阻止,我的罪孽太深了!刚才和神屋商议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些。”
“您到底是何意?”
“小姐,你可知,朝鲜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那与奴家又有什么关系,奴家又不能回到从前。”
“我们觉得,朝鲜撤兵之后,有内战之忧。”
“啊?”女人皱起眉毛“这、这是真的?”
“我当然不会骗你。不只是百姓,就连大名们也都被连年征战拖得苦不堪言。这岂不是要把人逼上梁山?小姐,如再次发生战乱,手无寸铁的百姓将会遭受什么命运?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场战乱,才再次把你请回来。你明白吗?”
女子使劲咬着嘴唇,良久无言。
“无论是农夫还是商家,面对刀枪铁炮时都同样软弱,毫无还手之力,直如狂风巨浪中的小舟。虽如此,若从某处漂来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我们还是会尽最大努力去抓住它,必须抓住它!”
女人依然沉默。岛井宗室沉着脸,向前挪了挪“刚才我还和你一样,既担心,又生气可那能有什么用?我心中万分难受,却无济于事。如今,我觉得自己须做些什么了,如此,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你方才也说过,这不怨太阁,也并非只是领主的过错。既然你能明白这些,那能否帮我们一把?方才你拒绝时,我也从心底感到耻辱。不顾你内心伤痛,硬把你送给治部大人,为了自己,为了博多,我忘记了你的痛苦,我太草率,太鲁莽了。不过你若肯答应,阻止这场战乱便大有希望,老夫才腆着脸把你叫来。”
听了这话,女予似缓和了许多。这个要强而泼辣的女子,心里也燃烧着一股正又之火。她问道:“老爷子究竟想让小女子做什么,请明示。”
“好。是这样,我们想把你送回治部大人身边。”宗室小心翼翼望望四周,压低声音道“让你帮着打探一下,治部究竟有未与江户内府大人开战之意。”
“内府大人?”
“是,当今天下,德川家康是仅次于太阁的大人物啊。”
“仅次于太阁?”
“是。太阁身患重病,内府大人正在京中代太阁掌管天下。若治部大人愿意和内府大人友好相处,就不会发生战事;即使有些骚乱,也成不了气候。可治部大人若想取代内府掌管天下,日本又将陷入苦海。若再打起来,你比我还清楚结局。只要战争还未发生,我和神屋就绝不放弃努力。九州的大名,多半向我们举过债,因此我们多有交情。怎样,你愿助我们一臂之力否?”
宗室态度出奇地恳切,让女子大受感动。
“请姑娘多些慈悲心肠。”宗湛激动地插上一句。
女子抬起脸,双眸满含热泪“话已至此,小女子若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奴家答应便是。”
“真是难为你了。”
“不,奴家原本抱着必死之心。二位若相逼,我自会一死。你们要是憎恨奴家,奴家在博多也待不下去,所以”
“不,不,这都是我的疏忽。见谅,我并不知你的身世。”宗湛取下头中,尴尬地低下头,抓挠鬓角“既是如此,我就给令尊令堂送个好消息,快把他们的住处姓名告诉我。”
女子不答。看来,她确是要强,绝非只求一己私利的庸脂俗粉。她又道:“小女子到治部大人身边之后,只需弄清治部大人对内府态度如何?”
“是。治部大人最近想移到名岛城,到时我们自会安排你和大人同行。”
“那么”女人脸上现出迷人的微笑“我的赎身钱”
“当然会一文不少交给你的老板伏见屋藤兵卫!”宗湛忙道。
可女人却道:“小女子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不用你们交了。”
“什么?”
“奴家既然决定要到治部大人身边,自然会让大人交钱否则我也太丢脸了。”
“哦?”宗湛看了一眼宗室“真令人吃惊!岛屋,你以为如何?”
“不用担心。连这点决心都没有,奴家怎能担起重任?”女人道。
“有道理,真令我等须眉佩服!”
女子略带蔑视地觑了二人一眼,放声笑了“小女子还有一事求二位。”
“你只管说。”
“我极有可能跟治部一起进京,还请允准。”
二人不禁睁大眼睛,面面相觑——此女子不愧是博多花魁。岛井宗室不禁一拍大腿,连连叫好:“不愧是博多第一,佩服佩服!”
女子在岛井宗室的陪伴下出了宗湛家门,忽又陷入了沉默。她钻进檐下早就备好的轿子,看都没看一眼前来送行的宗湛。她心中既痛苦且紧张:自己本不想再回去,可如今还是乖乖去石田身边,此举是为了那些背井离乡的百姓吗?如是,那么石田治部少辅不就是罪魁祸首?刚才自己还跟宗湛说,既不憎恨太阁,也不憎恨领主,当然也不必憎恨石田治部少辅。石田也无非被操纵的偶人,但这个偶人却可能再次挑起事端,点燃战火
所有的船只都出海了,阵阵瑟瑟的秋风从海上吹了过来。女子盯着轿外,却只管想心事。
不仅船只都向朝鲜驶去,大道两侧到海边密密麻麻的土窖,全都空了,不用说米麦,就连酱汤、盐巴、衣料、武器,也都一点不剩装到船上运走了。可是,那些船果真能顺利地将一切送到远在朝鲜的将士手里吗?
听说从去年年底到今年春天,守蔚山的官兵连死马和老鼠都吃光了,还吃了好多天白土。将士们怎能不抱怨?可是他们为何热衷于发动战事,让天下陷入困境呢?
在十一月初,撤兵的命令一下,所有船只都被集中起来。船夫当中居然还夹杂着七十多个女人。人们都以为是人手不够,才把这些女人抓来,可是有人上前一问,她们居然回答,是自愿随鸟羽九鬼嘉隆手下水军出海。“我们的男人一到朝鲜后,就再也没回来。为了把他们找回来,才毅然随军出征。哪怕只剩骨头,也要找回来!”女人们乘着船,乘风破浪去了。这些船果真能免遭灭亡,成功抵达吗?
人世间的不幸如此深重,或许最终,每个人都无法去怨恨什么。
女子出生于萨摩和泉郡的上出水地方。她出生时,村里尚有五十来户人家,可最近父亲写给她的信函上却说,现在村人已经骤减至十七户。由于父亲宁肯卖掉女儿也不愿离开故土,现在成了村里的里正。可是治部说,若村子里再有一人逃亡,里正就必须交一斗米。听到三成这些话,她当即愤然离开。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在宗室的陪伴下返回
一旦心中充满憎恨,女子就坚强起来,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不会觉得痛苦,她会立刻隐藏起所有的憎恨,展示自己的千娇百媚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孽,才有战争?恼人的迷惑如蜘蛛网般纠缠着她,轿子却已在岛屋邸前停下了。
岛屋邸和神屋宗湛家极相似,正面宽十三间,纵深三十间,建筑坚固。穿过九尺长的土地面房间,便到了里面。紧靠海滨单筑了一座华舍,此便是三成下处。
“一言不发走了,最好一言不发回去。”听宗室这么一说,女子才放松下来。
三成处似有客人,外边摆放着两双麻底草鞋。女子走进外间,故意谁都不看一眼,默默坐在茶台旁边。
这座孤立的建筑周围,有十八名武士日夜把守,左首还专门为武士建了一个临时门房。这却还不能让三成完全放心,听说不久后,他还要搬到名岛城去,在那里等待诸将归来。
三成为何不愿住宗湛家而转移到这里,女子此时似明白了一些:宗湛已把家业完全交给儿子打理,自己专心茶道。茶道礼节不允许带刀,三成恐是因此感到不安。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难道打算容忍那些行为?”忽然传来三成的怒吼声“伊集院忠栋乃萨摩的顶梁柱,太阁大人也曾多次褒奖过。岛津龙伯义久怎能对这种行为坐视不管?”
听到这话,女子知道今日的访客还是岛津老臣,便是伊集院忠栋和町田出羽。忠栋还在不住申辩,只是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我虽身在博多,京城和伏见的所有事情却了如指掌。龙伯是不是也频繁出入内府官邸啊?只是拜访内府倒也没什么,不会引起非议。可我听说内府也特意去拜访龙伯身为岛津族人,若是主动邀请内府,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一听见“内府”二字,女子立刻竖起耳朵。
“你听着,内府根本不把幼主放在眼里,他是一只觊觎天下的老狐狸,私下受到种种非议。可是龙伯却趁着三成不在,秘密和这样一个人来往。这种事传出去好听吗?听来似乎岛津氏也在向内府献媚你觉得这样做,对得起太阁大人吗?”
看来,朝鲜的岛津又弘之兄义久似在京中和家康有来往,三成正在严厉斥责义久。
女子不动声色,把茶倒进三成爱用的曜变茶碗,高高端着,恭恭敬敬走进房里。她早就作好了挨骂的准备,若遭到申斥,便立刻退下,可即便如此,起码也能亲眼看到三成与岛津老臣在一起。
在三成面前,伊集院忠栋俯首帖耳。说起来,忠栋在萨摩也和岛津一样,生于令百姓如雷贯耳的名门。女人进去后,三成只是圆瞪双目,瞥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大概是谈话已到了尾声。
“在下会把大人的意思好生转达给我家大人。他到底出于何种考虑和内府交往,在下也是一头雾水啊。”忠栋说完,随行的町田出羽也诚惶诚恐低下了头。看来,这二人一到三成面前,就自惭形秽了。
“你最好严厉警告他,为了岛津氏,不要去做那些可能招致世人误解之事。明白了?”
“遵命!那么,恕在下先告辞。”
“百姓逃散的事,定要严办。”三成边说边立起身,把二人送到廊下。虽然一直在大声斥责,可他心情似乎不坏。回来之后,他依然挺着胸,端起茶碗,盯着女子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启禀大人,刚才去神屋先生家了。”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外出。你去那里干什么?”
“奴婢怕在大人身边侍候不便。希望大人今后能称呼奴婢本名阿袖,为了商量此事,阿袖我去了神屋先生家。”
“阿袖是你的本名吗?”
“是,是双亲为奴婢取的名字。”
“你说你生在萨摩?”
“是。萨摩的出水。”
“出水?这么说是又弘的领地,前些年作为公领时,我还治理过那里。”说着,三成又想起阿袖方才的话“你刚才说商量?”
“是。”
“宗湛对你的想法毫无异议吗?”
“不。”
“难道没谈成?你这个笨女子。”治部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碗“是不是想让我来给你收拾残局?”
“大人明鉴!”阿袖心里吃了一惊,马上装出一副令人心醉的娇态。三成实在聪明,一不留神,她的想法就会被看穿,令事情一件件败露。而他一旦较起真来,就会啰嗦得让人厌烦。她遂道:“奴婢确想让别人称自己为阿袖。”
“不必担心。你已经是阿袖了。”
“哦?”“刚才我已经把伏见屋藤兵卫和惠比须屋从柳町唤来,赏了黄金。这种女人之事若还让神屋操心,成何体统?”
阿袖好大工夫才明白过来。为了面子,她一度拒绝由宗湛支付的赎身钱,早已通过三成之手交到妓院三成恐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若接受了别人送来的女人,反而不利于行事。阿袖不由浑身发抖:这人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我已经碰过你的身子了。被我治部碰过的女人,怎能让她再回青楼?”
“啊”“你不用害怕。我没有那么多工夫来享受女色。”
“大人可是太阁的心腹啊。”
“你叫阿袖?怪名字。”
“奴婢不喜欢被人叫作小姐。”
“叫阿袖好?”
“是。”
“你不要太得意。我本以为你不回来了,便把伏见屋叫了来。可你又回来了。你到底还是个女人啊。”
这番话听得阿袖脑中乱作一团,一头雾水。三成究竟是讽刺还是揶揄,抑或是真心话?正当三成担心她不会回来时,她却又回来了,于是他放心了?或者正好相反,三成本以为她不回来了,便赶紧把赎身钱全都交了,以痛痛快快了结此事,不料人又回来了,只好认下?
阿袖前日曾经委身于三成,他后来竟一本正经训斥了她半日,真是腻味透顶。他蛮横无礼,狂妄自大,高高在上,和他亲近简直索然无味。可就是这个人,今天竟显示出如此冷静而敏捷的魄力想到此处,阿袖心中一动。尽管他同意叫自己阿袖,可绝不能让她改变心志。值此关键时刻,傅多的花魁怎会忘记看家本领?对手发起猛烈攻击时,若与之针锋相对,必会一败涂地,不如索性示弱,让人先自喜一番,方为上策。她遂道:“阿袖并非那般低贱女子,只想服侍大人”
说话间,阿袖忽然觉得,眼前这小个男人绝非一介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