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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十年四月二十一,织田信长胜利凯旋安土城。队伍浩浩荡荡,气势磅礴,不要说甲信百姓,就连骏河、远江、三河、尾张的民众,都看得目瞪口呆。信长特意把一个身长六尺二寸的大个子黑人从安土带到甲府,还给侍从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家探亲,只留火枪队来做仪仗队。这个黑人是去年二月二十三,传教士瓦里耶尼送给信长的,看来有二十六七岁,似乎是天竺人。信长给他取名弥助,留在身边使唤。
“彼通体黝黑,壮健如牛,性豪迈,膂力过人,可以一当十”这个黑人和弓箭队、火枪队一起,显得格外惹眼,当时人们的惊讶之状可想而知。
终灭武田胜赖一仗,德川家康立了大功,信长送给他骏河一国以为奖赏。为了迎送信长的队伍,家康特意把领地内的道路整饬一新,到处建满了茶馆、马厩、厕所等,还准备了珍馐美酒欢迎信长大军。为此,家康还特意派人到京都和堺港去搜罗奇珍异宝,花费了大量金银,由此亦见家康对信长深为忌惮。
从滨松出来,到达今切渡口时,官船精美的装饰,大平川、陆奥田川、矢矧川等河流上特意架设的新桥,令信长十分满意,大天龙川上还独具匠心地架设了浮舟桥,更让他大为赞赏。一回到安土,信长立刻在极尽奢华的天守阁第三层大厅里召见了惟任日向守明智光秀。
“我看无论如何,得把家康叫到安土一趟。”信长和光秀商量道“武田虽是消灭了,北条却轻视我,他只是向浮岛原派出少许兵马做做样子,立刻就缩回去了。得让家康牢牢地牵制住北条,我才能安心地平定中国地区和九州。”时入初夏,信长穿了一件薄绢单衣,光秀却穿得整整齐齐,额头上早已渗满了油亮亮的汗珠。
“即使召家康来,恐他也不会马上就来。”
“你是说他对我怀有戒心,秃子?”
“德川大人一向谨慎小心,我看”
“哈哈哈,不要胡思乱想了。”信长豪爽地笑着,眯眼欣赏起眼前烟波浩渺的琵琶湖来“其实,刚开始,家康似对我存有戒心。可是,当我要如约把整个骏河都赠送给他时,他却假仁假义,说骏河原本是今川氏真的旧领地,所以,别说整个骏河,哪怕是半个骏河也足够了,还说如给氏真,他也心甘情愿。”
“哼,德川大人真这样说?”
“我说不必了,在我面前只会蹴鞠的氏真,让他支配骏河,迟早会出乱子,所以,整个骏河就全归他家康了听完这些,他顿时解除了戒心。所以,我若召他来,他定会欣然前来。”说完,信长得意地笑了。
光秀依然抬头看着信长。“若主公如此小看德川”刚说出口,他立刻又停住了。在光秀眼里,以前那个心直口快的信长近来好像大不一样。
年轻时的信长,为了战胜弟弟信行,甚至连企图谋反的柴田胜家都肯原谅。那时的他,善待家臣,礼贤下士,只要是有才干之人,他都会尽力招揽到门下。说到求贤若渴,他可谓天下第一。可是,那个信长已经变了,这种变化是从让家康之子信康切腹之时开始的。对敌人残酷无情,对自己人爱护有加的信长,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对敌人和自己人都同样残酷。且不说在伊丹城对背叛自己的荒木村重全族严厉处罚,就连大将佐久间信盛,只因为攻打石山本愿寺时多耗费了些时日,就遭到怒叱,并以贻误战机罪被无情流放,今年正月在熊野活活地冻馁而死。林佐渡守、安藤伊贺守父子等人也相继遭到流放。现在,羽柴秀吉正在全力以赴攻打中国地区,可是,对此,信长也常常发泄不满。这到底是因为信长天生性格冷酷,还是他觉得大业如日中天,已经进入平定天下的阶段了,而儿子却仍然没有多大出息所致?光秀也常常在琢磨。近来,信长的周围,已经聚集了各个层次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这些一流人物相比,从尾张时代就追随他的家臣的身上,总有一种不伦不类、小里小气的感觉。
正当光秀陷入沉思之时,信长突然粗野地拍起床几来。“秃子!我刚才说要叫家康来,你竟不同意?”
“不,不不,我哪敢”
“那么,你是说家康对我抱有反感,不会来?”
“这个在下不敢妄言。”光秀谨慎地看了信长一眼“现在,对主公的权威,全天下无人敢心怀不满。故而在下认为,他准会欣然前来”
“来就是了,难道你还有别的疑虑不成?”
“主公取悦德川可是,对其他家臣难道就不体谅一些”
“哈哈哈”信长不禁两眼放光,大笑起来“秃子,你是否有些嫉妒家康了?”
“主公想到哪里去了。在下无此意。”
“不,的确是事实。有功之人,我都会重赏,对不对?这次能够消灭武田,出力最大的当然非家康莫属。所以,我把家康召来犒劳一下,有何不妥?如果家康犹犹豫豫不愿前来,那是他觉得从前一直以亲家的身份和我来往,将来却不得不行主臣之礼。这一点,我最是清楚不过。这样吧,你来替我接待。为了打消家康的疑虑,你把我长远的计划说给他听听。明白了吧?”
信长既已下了命令,光秀也不好再推辞。“一定不会辜负主公的期望。”
“哦,对了,在回来的路上,家康对我盛情接待,极尽奢华,令我很是惊讶,所以,一定不要输给他。”信长严厉地命令道。
光秀从信长的大厅里出来,一边望着山下铺展开的数不尽的屋顶,一边叹着气。这次招待家康的任务,看起来容易,可是其中颇具深意。信长今天用了好久没有用过的一个字眼“亲家”接着却又说“说给他听听”既让家康觉得像是招待亲家,又必须让天下诸大名看到:家康是在拜领了骏河一国后,为答谢而到安土来行主臣之礼,觐见信长的。换句话说,就是既要给足家康面子,又要把信长的权威展示给天下。
既然接受了这个差事,就得首先考虑家康的住所。光秀督造的安土城太豪华了,而太简陋的寓所又恐有所失礼。仅仅是考虑费度和细节安排,就把光秀愁坏了。
首先,夏天的膳食就不让人省心。鲜鱼、鸡肉容易变质,若以凉菜为主,则会招来蚊蝇,若要避开蚊蝇,则膳食又失去了鲜凉的口感。“可是”光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头望着映在亲自督造的七层高楼上的灿灿阳光“此次接待极为重要,非光秀不能胜任。”
出了城,山脚下道路两边的树上,已是一片悦耳的蝉鸣。白银般的湖面透过树缝,熠熠地闪着光,建在山丘上的各个城苑,使整座山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家康若是见了这座城,定会大吃一惊。
渐渐地,光秀忘记了这次任务,开始感到自豪:在海内,能设计出这样雄伟壮观的城池的,除了我光秀,恐不再有他人。我是建造了如此辉煌安土城的明智光秀,故,家康的寓所也须让宾客大惊失色才是。
现在正是讨伐中国地区之时,与毛利、吉川、小早川三军对阵的羽柴秀吉,不断地派信使回来,求信长速发援军。所以,信长也定会在招待完家康之后,亲自出马。因而,这次接待家康亦须尽早结束。得赶紧准备了,五月中旬必须光秀一边下山,一边反复考虑着接待的细节,有了,大宝院不错,寓所定在那里即可,先去看看。在大宝院先建造精美的别馆,让家康从那里去拜见信长,这样,双方的面子自然都保住了。
下山之后,光秀直奔大宝院而去。
大宝院的树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地面上长满了青苔。光秀打算在这里为家康修建临时别馆。
建筑可真是一件令人愉快之事。或许,表面对光秀冷嘲热讽的信长,一定也认为能完成如此重任的,唯光秀一人,也定会为他的出色调度而高兴。木材要选纪州和木曾的,柱子上的雕刻和装潢也要不次于安土城还没有走出大宝院的树林,光秀就已经在心里构建出了清晰的轮廓。
他立刻回去,向信长作了报告:“地址我想选在大宝院”
信长刚刚迎来了一位中国地区来的求救信使,他干脆地回道:“哦,好好筹划一下,不要有什么纰漏。”
光秀立刻派人分头行动,同时也给家康派去了使者,说,从甲斐回来的途中,家康请信长观赏了东海道,作为答谢,这次想请家康参观安土、堺港和大坂。
家康郑重地回了信:“将于五月十五抵安土,以谢信长公之赏。”
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从大宝院的正殿向西南徜徉而去,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华丽的殿堂,里面装饰着光秀费尽心思运来的精美家具什物。柱子和门全都雕龙画凤,极尽奢华,仿佛把一座袖珍的安土城搬了过来。
昼夜劳作了二十多天,五月十二,别馆终于建起,光秀满怀自豪地请信长前来检视。
“哦,不错,很豪华。”在光秀的引领下,信长带着森兰丸进入山门,但他们却立刻捂住了鼻子“光秀,好奇怪的味道,是什么?”
“准备的鲜鱼可能有点变质,所以”
“弄得整个寺院都是臭鱼味道,这可不好,得赶紧想法除去。”说着,信长迈步走进新建的寓所。
“光秀!”突然,信长脸色一变“这到底是何人居住的馆舍?”
“主公是有不满之处?”
“不用看了。森兰丸,走!”说着,信长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刚踏进一步的馆舍,出了寺院。
“主公,请留步。”光秀急忙追了出来。或许是因为里面和信长的房间几乎一样,也贴着狩野永德的名画,主公对此不满?这里的壁画也确实和安土城天守阁三层的花鸟图太相似了。“主公,您如果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请容在下当面解释。”
可是,信长却连头都不回一下,额头上青筋暴跳,在落日的余晖中飞快地走出了山门。虽然一直忙于中国地区的战事,没有对馆舍的建设提出丝毫建议,可是,这次落成的馆舍似乎和信长的预期相去甚远。
“大人!”光秀执拗地追赶着,终于在山门旁拉住了信长的衣袖。如不当场谢罪,日后就会加深隔阂。所以,不管信长多么愤怒,光秀也毫不畏惧,死死缠住,这乃是光秀的性格。果然,信长的随从和侍卫也都非常吃惊,当场跪倒在地。
“光秀,不要再啰嗦!”被光秀拉住袖子的信长这时才站住,狠狠地训斥道“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进城!”说完,拂袖而去,森兰丸也手举大刀过来阻挡。光秀绝望地跪在了地上。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僵在了那里。
这可不是侍童或近侍遭到训斥,而是信长之妻浓夫人的表兄,织田氏股肱之臣,在丹波、近江领有五十四万石俸禄的龟山城主惟任日向守光秀跪在了地上。当然,信长早已离去。
虽说信长火冒三丈,也不便在这里发泄对光秀的不满,便让他进城后再说。可是,光秀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多么欠考虑啊!跪在那里,他又想起信长在比睿山烧杀的情景,想起在长岛、北陆等地的残酷战事。信长一旦发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时,明智左马助走过来,搀扶起光秀。看来他已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脸色比光秀的还要苍白。“暂时到客殿歇息一下吧。”左马助一边掸掉光秀身上的尘土,一边扶他起来,光秀却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不能就这样了事。我得马上参见主公,问清他到底对哪里不满。”
“那我马上给您备车。”
“不,骑马就行。快,等主公愈加生气就麻烦了。”
光秀跟在信长后面追出山门,左马助才回过头来狠狠地训斥侍卫们:“你们看什么!”
四王天但马守和并河扫部慌慌张张地从驿站飞奔而来,牵来了马。
“到底对什么地方不满意?真是莫名其妙。记住,在我回来之前,不许说三道四!”不愧是光秀,临危不乱。
信长和光秀的性格差异,就如同光影之别。若要说得更切,当是有如昼夜。这种差异曾异常巧妙地让双方留下良好的印象,成为彼此性格上的调和剂。
虽然信长嘴上一口一个“秃子”内心还是非常器重光秀,不仅对他的筑城术、枪战术,而且对他熟谙典章的学识及社交礼仪,十分欣赏,一直委以重任。只是信长脾气暴躁,口不择言,还爱钻牛角尖;而光秀正好相反,他城府颇深,格外稳重,有时不免显得有点妄自尊大。
光秀一进城,就立刻通过森兰丸长康,向信长转达了觐见之意。
此时,信长刚好迎来风尘仆仆从岐阜赶来的三子神户信孝和惟住五郎左卫门长秀(丹羽五郎左)三人正在商量向中国地区和四国派援兵之事。
“哦,光秀来了?把他叫进来。”信长脸上的怨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破竹之势呼啸而来,又如疾风骤雨转瞬即逝,信长的喜怒无常真让人琢磨不透。
可是,光秀仍然害怕信长把愤怒藏在了心里,所以,如往常一样万分谨慎、毕恭毕敬地来到大厅。“刚才意外地惹恼了主公,在下诚惶诚恐。”
“哦,秃子啊。我刚才为什么生气,你现在大概明白了吧?”
“这个,在下不敢说”光秀恭恭敬敬地伏在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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