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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死寂。
静得像是一切都被抽空了。没有气流,没有地热,荆棘般的芨芨草像插在石缝里的锈箭。顶着凝住的阳光登高一些,巨石垒筑的大道像一条死去万年的死蛇,白白地反射着一种青绿的白光。我的脑子在一瞬间便计算了、归纳了、整理了、判断了,我在寂静中只用了一瞬就判断完毕。只是我古怪地被施了妖术,我觉得死亡般的荒芜正疾疾地蔓延上我的心,我觉得恐怖的白昼缄默正悄悄地封死着我的喉咙。
“bata,telejammuna”我艰难地对那个察哈尔军人说。说出口我就觉得嗓子被重重地堵塞了,心头也猛然沉沉地坠下来。
bata向其他人转译说:是那条路。他还亢奋地补充:是成吉思汗本人的路,已经肯定了!已经决定了!成吉思汗本人的路!嘿,干得好哇兄弟!独自一条嗓子在空旷里倏然逝去了。其实我没有多少依据。唯一依据是路宽10余米,以石方垫起了凹陷。在青河迤逦的草原上,这种道路无疑是为了车。而恰巧成吉思汗的宫帐大车又见于史料,所以——我解释着。愈讲朋友们越兴奋,而我自己却愈讲愈茫然。
全部洞悉一切的是阿勒泰。它沉默不给我一言相助。但我知道它支持我的感觉。是这样。完全是因为感觉,使我嗅到了这条湮灭的英雄路。
哈萨克司机toral把吉普开成了坦克。车在尖牙怪石上蹦着,我们吵嚷着追着,把石头搬着填给车轮。吉普车奇迹般在陡坡上蠕动了,离开荒凉的哈尔嘎特,向对面的夏牧场攀登。
我告诉toral,从成吉思汗以后,这是第一辆上了这条路的车。大家哄笑着,马上叫他toral汗。黄昏时分,降到了美丽的夏牧场,地名也是蒙语:
hara-barqiktu,黑泥巴。肥美的绿草无声地涌着,五畜归牧,毡房上的炊烟浓浓。
远方有些骑手的影子在疾忽地闪着,像在捕一匹马子。浴着最后一抹金晖的山坡上,两条狗终于舒服得禁不住伸伸懒腰,然后打着滚滑下坡来。女人们悄然游来游去,孩子们默默地盯着凝视。沉甸甸的蓝黑降下来,溶进苍茫的夕照。一位哈萨克老者恭敬地把手抚住胸,好像朝我们问了好。他背后有一道蓝醉的溪水,静静地碎成斑斓的紫缎色。同样的宁寂啊,我想。就这么静静地,我仿佛眼睁睁看见一切都在沉入暮色。无论是7个世纪以前那壮举般的行军,无论是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或阿睦尔撒纳,无论是石砌的草原大道还是几千年星星点点遗下的各式古墓:一切在这片黑泥巴上都黯淡地沉灭了。山影灰了,树林淡了,毡包模糊了,炊烟终于和天地溶成一色,轻轻拥推着这异界般的夏牧场吐出一个久久的喘息。野望消沉了,堕入仿佛情欲般的夏夜草原的游魂般的呼吸之中。
bata从毡帐里出来,唤我快些进去。哈萨克人迎宾的礼性,还有煮熟的羊肉已经准备就绪了。
那条古道应当备忘如下:
经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一座叫做乌兰大坂(ulandaban)的山口,自34号界碑进入阿勒泰。于克勒干敖包东侧南下,绕边、中、花3个海子;与自35号界碑入境的另一条古路于卡增大坂(kazendaban)以东汇合。汇合后的大道遇滩消失,遇山修起,陡谷石筑,通向山外的哈尔嘎特大通道。然后,再汇合(或并行)自中蒙国界67号界碑处baka-ebi至盐湖、再至ike-ebi的大道,南下准噶尔将军戈壁,直指木垒或吉木萨尔一线的古路。
长春真人西游记载:“二红山当路。又三十里成卤地。前至白骨甸地皆黑石。”问了牧人们,baka和ike(小、大)两座山都是红色。中有dabsu,蒙语盐池。醉酒高歌的老妇人念念不绝地叨叨着乌兰大坂,显然那是自蒙古高原进入中亚的最大咽喉,可惜我不可能越境去查人家的领土。写上这几行文牍是为了备忘么?也许只有我知道它的“史学”价值。在日本时谈到这次调查,见到过许多羡慕和怂恿的眼光。好像我也曾经打算过再深钻一下,搞一篇海内外扬名的论文。从青河武装部dika部长那儿我已经抄了万分之一图的图号,难道我不曾准备让这条死路在学术上再活跃一番么?黑泥巴(用蒙语写成“哈拉巴勒其嘎特”就优雅了)草原皓月当空。脚旁蒙古的山和境内这边的山都苍茫无依。说不清为什么草地漾动般悄悄在动,山影林影都在忍受着高海拔的清冷。我披衣出外,肩肘间涌着清白的雾。心中被冻了一怔,接着就充满了冰冽的凉意。
老主人也披衣出来了,我猜他是担心狗会咬我。我在月光下望着他,只觉得他漆黑得像一个阴界的魂。我想问候或搭讪几句,但是我没有几句哈语。我沉默着,他也默默等着我。我想出了一句:“jaksejaylaw,”好夏牧场;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像一声塑料人的响声。
“jaylawjakse,”他赞同地答。夏牧场好,接着他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都陷入了无言。不,我永远也不会去搞那篇什么论文了。仅仅在这篇散文中留一条线索,让哪位偶然翻翻文学作品的学者去青河考察吧。或者去巴音乌里盖——蒙古人民共和国拥有着那座乌兰大坂的省份去考察吧,他们会发现整整一条成吉思汗的石筑大道。英雄的时代结束了。
我只独自一人默默悼念英雄。我不干那种事情——当年英雄帐下几十万战士没有一个人屑于于那种事情,英雄的道路如今荒芜了。无论是在散发着恶臭的蝴蝶迷们的路边小聚落点,还是在满目灼伤铁黑千里的青格勒河,哪怕在忧伤而美丽的黑泥巴草原的夏夜里,如今你不可能仿效,如今你我不到大时代的那些骄子的踪迹了。老人探询地望着我,欠着身躯。我抱歉地道着谢,迈回了毡房木门。真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重访阿勒泰。我也没有搞那个“科学研究”;因为我一翻开资料就觉得有一种嚼英雄粪便的感觉。我只是永远地怀念着阿勒泰大山,我清晰地看见有一条雄壮的大河般的道路,山间谷底奔腾蜿蜒。没有人知道它,只有我和那些牧人想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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