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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视野里突然出现,靴跟摩擦牛皮大靴的触感,大陆的坚硬的弹性,又都突然传遍了我的肉身——使我颤抖,使我感动得心跳。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还是那个骑着黑骏马的我自己!
冈林信康最新的作品中,有这样几句:雨淋湿了心,云封闭了天但什么都没有改变光辉仍在闪耀夜包住了心,暗吞没了路但什么都没有改变光辉仍在闪耀出发在雨打的泥泞迷失在夜里的黑暗但是那遥远的深深的光系着这颗心引我上路。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心事深重的快乐是奇妙的。20多年前那种轻易得到又轻易放弃的自由,终于又被我强抢回来了。清洁感更是使人得意,好像换了一件浆洗熨硬的雪白衬衫,里面的肉体又刚刚做过宗教洗礼。如今我是都市的牧人,无马的骑手,公开的教徒,自由的作家——我还闯入绘画的殿堂,放浪于美丽的色彩之间。
自信心竟然突然地在一瞬之中回到了我的手上,我的浑身突然饱饱地涨满力量。远方不断传来歌声,不知是“向着自由的长旅”还是“我又走到了路上——i'摸ntheroadagain。”每天从醒来至睡熟,我的思路混乱,眼前五彩缤纷,似乎在捕捉,似乎在游泳。我觉得那种只属于我的形式,那种只属于我的色彩,那种只属于我的语言,已经悄然靠近了我。
应该坚决地抓住它,纵情地画出来么?应该甜蜜地沉进去,充分地享受它么?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一切网罗都冲决了,一切重负都卸尽了,一切犹豫都结束了,一切他人不能企及的我都达到了——艰难和辉煌,孤立和骄傲,危险和希望,如今都被我占有。我又走到了路上。那座黄泥小屋被我纵火焚烧。火焰和黑烟跳跃着歌唱自由,i'摸ntheroadagain,我又走到了路上!
成为一个无职无业无工资无老板的自由人,对于心灵是多么重要啊。我惊喜异常,凝视着这片新土地。确实只应该向着自己发掘,哪怕挖倒了墙,毁灭了泥屋。我只想用疯狂的笔触和色彩。现在我又变得强大,我甚至不相信危险和难关——主在凝视着我,它确实存在,当我做完了一切我能做的之后,它就要为我显示奇迹了——路,将宽广光明而且是通的,我有这样的直感。当年,神要考验亚拉伯罕(即回民的伊卜拉欣)是否有信仰,便要他牺牲自己的儿子。当亚拉伯罕真的把刀指向自己的骨肉时,神说——你可以宰一只羊羔。
这是一种残酷的考验。也许任何考验都仅仅对于心灵是残酷的。坚持了心灵原则的人,会获得他决心牺牲时不敢想象的援助——我坚信这种预感,不会是死胡同。心灵要面对的这种残酷不会终结。让它来吧,我想喊叫,我爱它!
连日里总用bobdylan的一支曲子哼着几句自编的词,用我会的各种语言,哼得沉迷半醉。你那样长,漫长而且出现得晚而我已经看见了你你那样硬,好像一块铁而我又走到了路上i'摸ntheroadagain
5。月中兔
19902
小白兔使劲跑呀跑呀,跳过了一道小溪,又穿过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忽然问,一只热乎乎的大手抓住了小白兔的后腿,小白兔跑不动啦。小白兔挣呀挣,可是那只大手抓得可紧啦。小白免急坏了,哇地大哭起来。哭着一睁眼,我看见了妈妈。
妈妈正给我穿裤子呢。“好孩子,好宝贝,别哭别哭。”她一边给我系鞋带一边哄我。我还没睡醒呢,我使劲踢腾着,使足劲地哭。妈妈给我穿完了,就到厨房煮牛奶。
我跑到奶奶床前去朝奶奶告状:“奶奶,我还没睡醒呢,妈妈就把我给——弄起来啦。”这个“弄”字是昨天我刚学会的,奶奶没听完我告的状就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搂着我使劲地亲我。
妈妈领着我走到外面时,天上满是亮晶晶的星星。我已经3岁半了,我没让妈妈抱着走。我的小红皮鞋啪啪地敲着马路,我已经不困了。黑天上有一个好看的大月亮。她瞧着我,我瞧着她,我在地上啪啪地走,她在天上悄悄地走。她怎么总跟着我呢?我说:“妈妈你看月亮在跟着我走哪。”妈妈亲亲我的小脸蛋说:“贴着妈妈的脸吧,小脸蛋都冻凉啦。”过马路的时候我喊:“妈妈,走斑马道!”妈妈就抱着我走上斑马道。
“大斑马真好看。”我告诉妈妈说“过马路要走斑马道,幼儿园小刘老师说的。”妈妈说;“搂紧妈妈,风来啦!”我就闭紧眼睛,风呼地刮过去啦。车站也是黑天。月亮跟着我也到车站上面来了。我们挤上车以后,我坐在售票员阿姨的小铁桌子上。还有两个小朋友也跟他们的妈妈一块,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那个小男孩背唐诗,他老念“锄禾日当午。”那个小女孩是个小妹妹,妈妈说:“你看那个小妹妹多勇敢,她那么小就跟妈妈上幼儿园啦。”我知道妈妈的意思,所以我就“哼哼”缠着她讲小白兔在月亮里捣药的故事。车外面全是骑自行车的大人,黑黑的像电视里跑着的马群。车上的人可真多呀,大人们都紧紧地挤着。小朋友也很多。一个,两个,我扳着手数了,一共有8个小朋友上幼儿园。我想告诉妈妈,可是我看见妈妈抱着我睡着了。我们看见幼儿园大门时,已经不是黑天了。我抬起头来,又看见了那个大月亮。我牵着妈妈的手走着,仰着头瞧着那个月亮。妈妈说“小白兔都开始捣药啦,咱们也快点走吧。”
在幼儿园门口妈妈蹲了下来,捧住我的脸。我使劲绷着脸,因为我想哭。妈妈说“数一数,到星期六是几天?”我没说话,我快哭了。妈妈又说,好孩子,你已经3岁半啦,对吗?我就又使劲忍住不哭,这时幼儿园的小段老师走过来了。
我拉着小段老师的手喊:“妈妈再见!”我又抬头看了看大月亮。今天晚上,我想,等我躺在我的小床上的时候,我要给自己讲一个月亮里的小白兔的故事。
6。殉美的画面
这张画也许我等不到明天再继续画了。在汗乌拉时,好像那天马群在乌松讨布格,小山坡的形象栩栩如生。有一匹黄儿马疯一般疾奔而下,几个牧民在玩儿马。乌力记——是章加乌力记怎样套的我根本没看见,只清晰地记得那黄儿马狠狠地摔了一个前滚翻,车轮般地把庞大躯体连同旗子般的长鬃,在乌松讨布格的坡上重重地砸了一圈。不想在日本总想起那一幕。那样翻滚的马实在是太美了。应该随它摔倒过去。我恨自己的懦弱。其实马这样的美同死是值得的。我不必嫉妒三岛由纪夫,我有屈原可以礼赞。用油画描写这样的思想很困难,我永远能力与心力不般配。
这张画表达不了万分之一。人既为人,何必理想。追求着又不敢行动,自己的判决词太残酷了。千字文,纵然名家也只拥有一二;真画面,我怎能用两尺之幅表现呢。坠下深渊的不是这匹马和骑手,而是我的自信。此时静夜,悄悄再试一会儿。我去画了。
7。黄弹子
199135
人生的赌博一旦用电脑控制,赌博二字可能残存的那一层美也就丢光了——痴呆呆盯着客人们打弹子,我不断地联想陀斯妥耶夫斯基和轮盘赌。弹子房,pachinco,这样对译不知妥当不。我总是抗拒音译日语。
10个“霍鲁”——hall都是中国人。除我外差不多都是就学签证和陪读签证。日本人是黄皮肤,我们也是黄皮肤,我们资劳双方组成了这黄色弹子房,黄灿灿的灯和黄灿灿的弹子珠迸溅照射,在可悲的电脑世界之中。几天之内,我蜕变了。
洋插队——我又变成了我,走进风尘。让我投身于被歧视,让我也染一身黄色。
在漆黑的深处,我突然憎恶自己——那么软弱——我切断这最愚蠢的渴望,不打电话。朋友们,收留我,让人们说我们下贱。让我们扔掉一切歌颂我们的磁带,在他们的恶心音乐轰鸣中,坚持到下工,朝他们要钱。然后咱们匆匆分手,在那条弯形的地铁站台上,只摇手示意。明天早晨以前,在各自的巢里煎熬。我们消失进地铁车厢,扒车不买票。让他们认为我们下贱吧,我只爱这贫民般的黄色,超过爱女人娇嫩的皮肤色——因为她们会变。歧视吧,歧视吧,歧视吧,我连心都是黄黄的。
向你学习了沉默,我的兄弟,我又变成了我自己。我打败了那么多敌手,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一次学习。这一次洗礼般的学习,使我洗净了一切恶习,我又回到了——被歧视的人群之中。这才可能近主,在这样阴暗的夜里人才有权说:我只爱你,唯有你最尊贵,我的主。
让女人们在背叛的季节里,完成背叛吧,我永远属于穷人。异国的受苦人,打工的朋友们,我们明天9点店里再见。
纯洁的拉玛丹斋月啊,饶恕我,没有仪式的人。连净身的水也没有,我在心里默默礼拜。我向十面寻求出口,今天我知道那是寻求耻辱的同情。
几天之内,我的心蜕变完毕;如今我的心里,有一颗冷酷的铁核。它决不会轻易献出,决不会乞求温暖。它已经敢于湮灭至死——不论在怎样愉悦的时刻,不论在怎样痛苦的时刻,我可能向你投降,但我决不向你交出它。黄灿灿的灯串忽灭忽亮,客人们愚蠢而有钱。一排排手臂慢慢地抬起来,一排排纸币被那巨大的电脑吸走,一排排瀑布般泻下的是那数不尽的黄弹子。
那黄弹子跳起来,在灯光中和音乐中,在巨大的电脑控制中,它们疯狂地迸跳着,玩弄着人的小小命运。不,不包括我们10个人;我们个个冷漠地站着,背着手,嘲笑地看着那些万元券被电脑打败。不,我们只清清楚楚地挣自己每小时1000日元的那一笔钱,强求他们让我们生存。然后我们各自西东,或者打发自己余下的日子,或者抚育独生的女儿,或者在故乡开一爿小店,我们的人生不受电脑控制。
如果我真能活下来,如果我真能靠这样的劳苦生存下来,我要用这颗被心隐藏着的铁核,证明一个古老的真理,它确实需要无数遍地证明:穷人是美丽的人。
199012——19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