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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吼一通,今天静静回味也许并没有真地动真格的。城里人,笔杆人,说上几
句当然很便宜。
第二年我来时,碎娃娃们仍然在门口混耍。大儿子尔撤儿和大女儿海称儿,却
都不见了真念了书。那时听腻了的是两个娃怎么怎么笨,怎么“怕是念不成哩。”
我没有太关心。
我那时仍然为一些重大的秘密事激动着,沉身那些深潭里,每天不厌其烦地朝
农民们打听细节琐碎。
说到孩子,尽管尔撒儿美得赛过漂亮姑娘,尽管海称儿白嫩得气死一切化妆品
的卖主买主,我那时比较喜欢的是小女儿桃花。桃花使我联想自己的孩子。她可爱
的画中娃一般的苹果脸蛋,总使我沉耽于一些小天使、令人激动的图画之类。我曾
精心拍过小桃花的肖像;也曾多少带着表演的严肃,拍过一张把桃花紧抱在肩头的
自己的像——拍那张时,我心里想的是苏联纪念卫国战争的一座雕塑:一个披斗篷
握长剑的红军战土屹立着,把一个小女孩紧搂在肩头。
至于上学,两三年里我接受了农民的观点——宁无文化,也不能无伊玛尼。中
国回族知识分子和干部们有一种口头禅,就像前述的我自己一样,喜欢廉价地议论
回民教育。而广大回民区的老人们却多是笑而不答。
后来我听到了这种绝对非20世纪的落后观点:书嘛念上些好是好哩,怕的是念
得不认得主哩。念书走给的不是没见过哩:念得狠的坐了个帆布棚,念得日囊的骑
着个钉铃铃——可有哪一个里里外外是个穆民呢?哪一位你敢指望他维护住祖祖辈
辈的教门哩?咱家没下场唦,不求那些个虚光的事情。咱家养下的娃,哪怕他大字
不识一个,但若他守住个念想不坏了伊玛尼,到了末日,拉上那些帆布棚坐下的、
钉铃铃骑下的比给一比——谁在那时辰是个凄惶呢?
这是中国穆斯林反抗汉文明孔孟之道异化的一步绝路。我在游荡遍了大西北的
州府山川后,在这样的观点面前不由得默然了。真的,宁愿落伍时代千年百年,也
要坚守心中的伊玛尼(信仰)——难道这不是一条永恒的真理吗?
今年春天去时,家里正忙着种豆子。女孩子毕竟薄命——海称儿已经辍学许久,
每天灶房内外地操劳,俨然待嫁了。我稍稍留心一下,才知道桃花虽然倚着门朝我
调皮地歪头不语,却已经上了学了。我听说这几日她在家是因为我来了不肯上学:
家里大人们也依了她,——就随口说,明天打发娃上学走唦,别耽搁下。我记得自
己信口授声,心不在焉。第二天,一直在院里晃闪的桃花不见了。
庄户外面,荒山野谷依旧那样四合着,一如去年的疮痍满目。
尔撒儿怯生生递过书:巴,这不是课本。我翻翻,是编得愈来愈他妈的深奥的
四年级阅读教材。
“念这个,尔撒儿。”我翻了一篇皂荚树,然后坐得舒服些。
就这样我重逢了久别忘尽的朗朗读书声。像久旱的芜草突然浇上一场淋漓的雨
水,我怔怔听着,觉得心给浸泡得精湿。
尔撒儿没有上一年级,据说基础不好不会汉语拼音。他读书时大有边地乡塾的
气派味道,抑扬顿挫,西海固腔里攀咬着普通话的发音。皂荚树如何大公无私,如
何遮荫挡雨又给孩子们以洗濯之便,引申乡村娃娃们对皂荚牺牲的礼赞——我听着
觉得如听天书。哪怕悲怆的景色怎样否定着,但某种城市式的苗芽还是生长起来了。
回味般咀嚼着4年里我听过的、 这个村庄刚烈的苦难史,我觉得尔撒儿严肃而拗口
的朗读声简直不可思议。
又念了一篇伽里略的故事。
已是夜中。尔撒儿的爹在角落里蹲着一声不吭,用枯叶牛粪填了的炕开始热烫
起来。窗外那艰忍的景色终于黑暗了,只有少年清脆的童音,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
外国怪事在被西海固的土语村腔诵读着。而千真万确这一切又都是因为有了我;不
是因为劣种贵族的权势而是因为他们之中成长起来的我。春水击冰股的朗朗书声带
着一丝血传的硬气,带着一丝令人心动的淳朴,久久地在这深山小屋里响着。
书念完了。
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尔撒儿怯怯地望着我,小心合上了书。我从孩子眼神里看到他的话语,他一直
担心地等着这一夜呢。我沉默了一阵,说了些一般的话,披衣到院外又看了看那大
山大谷。
人世睡了,山野醒着,一直连着陇东陇西的滔滔山头,此刻潜伏在深沉的夜色
里。高星灿烂,静静挂在山丛上空,好像也在等着一个什么。
这里真的已经和我结缘啦,我默默望着黑暗中的山想,但我已经该离开了。
这真是两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只能供自己独坐无事时消磨思想。可是一旦想起
又捉摸不尽它们的意味,总觉得在自己庸碌的人生中它们非同小可。北京夏夜,黑
暗中燥气不退,抬头搁笔,向北向西的两条路都是关山重重。趁心情恬静平和,信
手写下,也许便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一桩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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