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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从那里俯视尘寰,但见众生如畜爬行,他知道自己的渺小肉体也在其中。于是他对自己说:“一切在地上爬行的东西,都是被神的鞭子赶到牧场上去的。”
我从这句话中不仅听出了他对人类的蔑视,也听出了他的自卑。灵魂向往天上,肉体匍行地上,乃是哲人的悲哀。
五
然而,赫拉克利特并不相信灵魂不朽,他只是在说着譬喻罢了。他其实是一个悲观厌世的人。在他看来,诞生是一个不幸。人诞生了就期待活下去,却终不免一死。退而求其次,留下子女,但子女也是要死的。“人怎能躲过那永不止息的东西呢?”
“我们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我们存在又不存在。”如果仅仅把这句名言理解为辩证法的一般表述,未免太学究气。他明明是在谈人的存在问题,表达了生命无常的感觉。对于人来说,变易之所以触目惊心,乃是因为它给我们的存在打上了问号。岁月流逝,我们永远不知身在何处,徒劳地缅怀着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
醒和睡是赫拉克利特喜欢使用的隐喻,多晦涩费解,我仅摘出较明白的一句,以说明死亡问题在这位爱非斯哲人的思考中占据着多么重要的位置。
“死亡是我们醒时所见的一切,睡眠是我们梦中所见的一切。”
只要你足够清醒,你就会只看见你将死去这件事,此外一无所见!
六
不过,在赫拉克利特的诸多隐语中最令我震撼的却是这一句:
“时间是一个玩骰子的孩子,孩子掌握着王权!”
我听见哲学教员们喊了起来:“逻各斯”哪里去了?出卖王权了吗?
仔细想想这句话,不禁悚然。这位哲学家以鄙夷的目光望着人类,心中冷笑道:人类啊,你们吃着,喝着,繁殖着,倾轧着,还搞什么政治,自以为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殊不知你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一个任性的孩子手里,这孩子就是时间,它像玩骰子一样玩弄着你们的命运,使你们忽输忽赢,乍悲乍喜,玩厌了一代人,又去玩新的一代,世世代代的人都要被他玩弄,被他抛弃
我想起了赫拉克利特的一件轶事。
在爱非斯城郊的狩猎女神庙旁,住着一个隐士。他曾是城邦的王,但他唾弃了王位,却在隐居地成天和孩子们一起玩骰子。这种古怪行径使爱非斯人感到很有趣,很开心,逗得满城的人都挤挤攘攘前来看热闹,起哄,嘲笑。这时候,他向喧嚣的人群抛出了一句无比轻蔑的话:“无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岂不比和你们一起搞政治更正当吗?”
当赫拉克利特和孩子们一起玩骰子时,他几乎是在从事一种“行为哲学”不妨把这看作他最后的哲学活动形式。在王位和孩子之间,他选择了后者。真正的哲人总是喜欢和孩子交朋友,因为天性相通。孩子是无冕之王,全不在乎世俗的法则和权力。孩子也全不在乎岁月流逝、人事变易,因为他们生活在时间之外。唯孩子拥有永恒,童年的岁月是无穷无尽的。到人想要寻求永恒时,永恒已经永远失去。
后来赫拉克利特愈发厌世,干脆躲进了深山,与禽兽为伍,以草根树皮为食,患了水肿病,在六十岁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