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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表示怜悯。我承认当杰出的诗人大卫耶路撒冷从勃雷斯劳转移到我们的集中营时,我几乎犯下那种罪孽。
这个人有五十岁。他身无长物,遭到迫害、否认和责骂,却把他的才能用于歌颂幸福。我记得艾伯特塞格尔在时间的诗那部作品里把他同惠特曼相提并论。这个比拟并不恰当;惠特曼以一种先期的、一般的甚至冷漠的方式歌颂宇宙;耶路撒冷却以细致的爱为每一件事物感到欢欣。他从不列举清单目录。我还能背诵那首名为画虎大师杨子的意味深长的诗篇的许多六音步诗行,仿佛一串串静悄悄的老虎横贯全诗。我也忘不了那首名为罗森克兰茨对天使说的独白,其中一个16世纪的伦敦高利贷者临死前还死乞白赖地为自己的过错辩护,并不怀疑他生活的隐秘理由是在一个债户(他只见过一面,已经记不清了)的心目中引起了夏洛克这个角色的形象。大卫耶路撒冷的眼神给人印象深刻,皮肤青黄,胡子几乎墨黑,尽管他属于那些邪恶可憎的北欧犹太人,倒像是西班牙犹太人的后裔。我对他十分严厉;我不允许同情心和他的光荣使我软下心肠。多年来我弄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一幅香烟广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假如一个人念念不忘匈牙利地图的话,他岂不就成了疯子?我决定把那个原则应用于我们机构的纪律管理,终于1942年年底,耶路撒冷失去了理智;1943年3月五日,他自杀身亡。
我不知道耶路撒冷是否理解,如果是我毁灭了他,我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毁灭自己的侧隐之心。他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犹太人;他已经成为我灵魂中那个可憎的区域的象征。我同他一起受苦,一起死去,在某种意义上同他一起消失;因此我心如铁石,毫不容情。
与此同时,一场顺利的战争的伟大的日日夜夜在我们身边展开。我们呼吸的空气中有一种近乎爱的感情。仿佛海洋突然就在近处,血液里有一种惊奇和兴奋。在那些年里,一切都不同;甚至梦的意境都不一样。(我也许从未完全幸福过,但众所周知,不幸需要失去的天堂。)人人都向往得到一个人所能获得的全部经验;人人都怕那无限的财富中有些许落空。但是我这一代人经历了一切,因为他们先得到了光荣,然后又遭到了失败。
1942年10月或门月,我的弟弟弗里德里克在埃及沙漠里,在阿拉曼第二次战役中阵亡;几个月后,一次空袭炸毁了我们老家的房屋;1943年年底,另一次空袭炸毁了我的实验室。在几大洲的围攻下,第三帝国正走向灭亡;它到处树敌,现在是干手所指,四面楚歌。当时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现在我认为我已懂得。我觉得我能喝干那杯苦酒,但是我在沉渣里尝到一种没有料到的滋味,神秘的、几近可怕的幸福的滋味。我试图寻找各种解释;但都不能使我满意。我想:失败使我高兴,因为我秘密地知道自己有罪,只有惩罚才能拯救我。我想:失败使我高兴,因为它是下场,而我已经非常疲倦。我想:失败使我高兴,因为它同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指责或痛惜一件孤零零的真正的事情是对整个世界的亵渎。我寻找种种理由,直到和真正的理由对上号。
据说人们生下来不是亚里士多德式,便是柏拉图式。这等于说,任何抽象性质的争辩都是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论争的一个片断;古往今来,东南西北,姓名、方言、面孔可以改变,但主角是永远不变的。人民的历史也记载了隐秘的连续性。当阿尔米尼奥在沼泽地大败瓦罗的军团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成了日耳曼帝国的先驱;翻译圣经的路德没有料到他的目的是造成彻底消灭圣经的人民;1758年被一颗莫斯科人的枪弹杀死的克里斯托夫林德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为1914年的胜利作了准备;希特勒以为自己是为一个国家而奋斗,事实上他是为所有的国家,甚至为他所侵略和憎恶的国家而奋斗。他的自我也许不了解,但他的血液,他的意志知道这一点;世界由于犹太教,由于犹太教的毛病——对耶稣的信仰——而趋于死亡;我们用暴力和对剑的信仰来教导世界,那把剑如今在杀我们;我们好比那个建了一座迷宫结果自己困死在里面的巫师;也好比大卫,他审理一个隐掉名字的人,判了那人死刑,然后听到揭示:你就是那个人。不破不立,为了建立新秩序,必须摧毁许多东西;我们现在知道德国就是那些东西之一。我们付出了比我们生命更多的东西,我们付出了我们亲爱的国家的命运。让别人去诅咒、哭泣吧;我高兴的是我们的才干是完美无缺的。
一个毫不通融的时代如今笼罩着世界。造就这个时代的是我们,已经成为时代牺牲品的我们。让英国当锤子,我们当砧子又有何妨?重要的是让暴力占统治地位,不能让基督徒的奴颜媚骨的怯懦得势。如果胜利、不公平、幸福不是为德国所设,那就让别的国家去享受吧。让天堂存在下去吧,即使我们的去处是地狱也无所谓。
我用镜子照照脸以便知道自己是谁,知道再过几小时当我面对自己的下场时如何动作。我的肉体也许会害怕;我却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