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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他不是狗,而是人。而且,当我进一步了解他时,我发现吉恩身上有些东西使得他区别于其他人,其他人是为生计而与大自然合作,而吉思,他和土地有着一种特别不可思议的亲密关系。比如,他在成百上千的人曾走过却熟视无睹的地方,会发现一些其他人从未发现的东西。
有一天我们来到他的办公室——一个园艺师的办公室,角落里放着一双靴子,一袋袋种子放在文件抽屉里,铁炉子里焚烧的按树枝散发出一种清纯独特的味道——他问我是否愿意去看一看他称之为“铁器”的东西。它们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片屑,都是吉恩在他家周围的田野里发现的。他把这一区域叫做古代垃圾堆,在人类六千年漫长的社会化进程中,不断聚集。不断分散所遗弃的残渣碎片。
他拿出一组精选小斧子头,和旅行火柴差不多大小,它们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迪朗斯河床上采集的石头,经过造型、磨快、抛光直到油滑光亮。它们看上去像是人类童年时期使用的石斧,小巧玲现,显然不是用作武器的。实际上,它们是新石器时代的人——农业技术的发明者——制造的工具,和我们现在的机械刷刀的用途差不多,是用来刮削动物的绒毛或植物的细枝的。同今天的园艺比起来,石器时代的园艺肯定要相对安静得多。
吉恩又在桌子上-一摊放了好多他的“考古发现”不同的文明从我们眼前依次掠过。有罗马钱币,虽然经过几个世纪的洗礼,其边缘已略磨损,但依稀还能辨认出上面的图像。有一枚古钱币更加模糊不清,只有通过上面那些稍稍清晰一点的字母“奥古斯塔斯-凯撒”方可确认。一枚古币一面的图像是一个坐在酒罐旁的女人,一个用花岗岩雕刻出来的手指,和真手指差不多大小,显然是哪一等塑像的一段残肢。一块深蓝色镶嵌完美的立方体。几十块赤陶碎片,上面残迹斑斑,有的镌刻着罗马制造者的名字,有的只是留下了罗马人那宽宽的大拇指纹。
“你如何理解这个?”吉恩大笑着将一个扁扁的几乎成方形的瓷器从桌子另一端推过来。它比我的手掌还要小些,但仍能毫发毕现地看到上面的一对裸体男女,非常完整。这也许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声誉而制做的吧。着实痴迷地欣赏了一会儿性感杂技表演,这是一句罗马的荤话。难道这是在某种情况下生产出来的陶瓷盘子的一部分?还是按那个时代所特有的风格制造出来的比较讲究的日常装饰品?还是当有邻居前来用餐时,任何一个罗马中产阶级家庭都可以随意摆放在桌子上的餐具?
我手里拿着这件陶瓷,心里狐疑不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渐渐生长起来。此时,窗外正是那个行进的现代世界:电线杆,停放着的小汽车,柏油碎石路。那些人就在我们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生活了几千年,留下这些文物,让我们能够放进博物馆里:无论是艺术品还是普通物品,总是魅力无穷,有时甚至是美妙绝伦的。二十世纪所遗留下来的东西——黑糊糊的塑料和废铁堆以及各种各样的核纪念品——是否也能历经岁月的洗礼并保持同样的趣味?这的确让我难以想象。
我问吉思他何以能在别人所忽视的地方找到一些出神人化的东西。“用园丁的眼睛。”他说。园丁的眼睛要透过土壤看到背后的本质。我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但是他却执意说就是这么回事。对他来说,业余考古只不过是一种嗜好。
吉思的工作就是和蔬菜打交道。无数个星期六的上午,他到阿普特市场他的摊位上出售他的产品。全部使用生物方式——就是说,丝毫没有使用过任何化学物品:没用过农药,没用过除草剂及有刺激作用的助长剂,没有牵着大自然的鼻子走的愚蠢行为。我告诉吉思,我曾在加利福尼亚一个店里——可能叫蔬菜时装用品店吧——看到卖的番茄是方形的,这给冰箱储存带来了极大方便。他听后什么话也没说,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坚持在自然条件下种菜已有好多年了,远比现在好些人将自然当作时髦的举动早得多。那些热情洋溢地倡导回到土地上来的文章勾起了他的愤怒,他说,真正的园丁,是永远不会离开土地的。有机生长的粮食重新受宠,使他严然成了法国蔬菜业的领袖人物。他是畅销小册子关于洋葱和大蒜一书的作者——这是我看的第一本关于粮食的书,其中还有一条关于如何预防吸血编幅的提示。他刚刚完成另一本关于番茄的小册子,现在,他感到自己有责任为大家多做点菜园工作。他会为你设计菜园,教你怎样储存蔬菜,并如何使你的菜园锦上添花。如果你很客气地邀请他,他或许会移驾屈尊前来与你共享园子里的果实。
最让他感到自豪的客户是阿伦-杜卡斯,这是目前在巴黎最受欢迎的厨师长,已获得六枚米奇林星章。杜卡斯在巴黎有一个三星级酒店,在盖特卡洛还有一个,在普罗旺斯的穆斯捷-圣-玛丽又刚刚建起了第三个。就是在穆斯捷,吉思规划并栽种了可让这位烹饪王子一展身手的菜园,里面不光充斥着豌豆、黄豆和葛营等大陆货,还有现代家庭所急需的、某些古老得几乎被遗忘了的蔬菜。
这些菜种都是他从全国各地搜集来的,有的是他偶然在野外碰到野生植物采摘来的,有的是在被遗弃在杂草丛生的菜园里幸存下来的。他总爱和其他园丁联系,尤其比他年长很多的,他们送给他种子,这些种子是他们从更年长的园丁那里承袭下来的。他经常研究古书,如一八九o年出版的威尔墨林的莱园植物学,书中详细描述了我们的祖先们曾经品尝过的各种蔬菜。通过这种方法,他重又发现了与欧洲仿佛有着较远亲缘关系的一系列稀奇古怪的芳香植物,我认为这会有很好的前景。
说到番茄,人们脑海里立刻就会出现那熟悉的形状和外表。但是我在这里看见了一个黑色的番茄,或者其颜色取决于你观察的角度。从某个角度看,它呈现出深紫色,和茄子的颜色没有什么两样。可它口感鲜美,可能比红色番茄更醇厚些。它色泽泛青,视觉效果暗淡而富戏剧性。我想,这肯定倍受那些不善于装点白色的大盘子和五颜六色沙拉的厨师长们的青睐。如果幸运,黑色番茄或许会把方番茄排挤出市场。
我最后一次见吉恩是在肖蒙园艺节上,他正在那里搞展览。他规划好了一个完美的菜园。在实际操作之前他在一块胶合板上做了一个比例模型,先进行一次园艺设计图形教育。
在一个四平方米的地方布置了多种各类植物:草药、花类蔬菜、果类蔬菜和根类蔬菜。每一平方米都有一个整齐的小疆界,用矮小的黄杨树丛隔开。小砂砾路组成一个十字把这四平方米等分开。在中间,也就是小沙砾路交叉处,有一棵树,一棵一九五六年冬天冻死的老橄榄树,吉恩把它找来了。在最远的那边便是,一个用陡峭的尖顶遮盖着的惟妙惟肖的菜园模型。
各式各样的成分以更小的模型在主区内展示。用不同颜色的薄纸做成很小的纸束一行行地排列着,表示不同的蔬菜;一层沙砾表示道路;用细树枝表示树;菜园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如同高卢对圣约全书那样,追求整洁、条理、对称。让这位法国人在这伟大的野外活动中充分发挥吧。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好,然后是食用方法。菜园能满足两方面的要求,既美观又可在晚餐上享用。
我不得不承认这正是我所要的菜园。所以我请求吉思,能否给我们设计一个这样的菜园——朴实无华,和大手帕差不多大的一块地,我们将其变成黑番茄和绿芜菁的家园。
他说从纽约回来后愿意考虑我的问题。他和他夫人将在纽约呆一星期。这是他们第一次去美国,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为他们买了一张曼哈顿的地图。在他看地图的时候,我在猜想,哪些地方他可能感兴趣。
可是你能让一位第一次到纽约的职业园丁去哪里游览呢?中心公园显然是应该建议的,其面积之大一一几乎是摩纳哥公国整个面积的两倍——定会给吉恩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我也担心,他那园丁心灵会被公园的杂乱无章所伤害。道路曲曲弯弯,顺其自然没有一条直线,树木繁芜,缺乏总体规划。他还必须接受不得在公园内制造公害的忠告,从不易消化的热狗到穿滚轴鞋的小流氓。不过我觉得他可能会喜欢纽约一些崇尚自然的做法。沿着公园大道两边有春季栽种的花草,有百万富翁屋顶花园里的空中树林,其高度坐在车里刚好能看得到。
就蔬菜而言,他会发现比他以前见到的蔬菜个儿要更大,更有光泽,数量更多。而且从来都没有淡季。他会将自己第一次暴露给韩国人的蔬菜水果店。这些店似乎已接管了曼哈顿的蔬菜水果生意。不幸的是,经过与同行专家们交换意见,尽管我喜欢韩国思想,一个普罗旺斯人在缺少共同语言的情况下,讨论嫩葫瓜的优点未免让人觉得可笑。
最后,我决定只提一个建议。如果吉思想看一看开发中的绿色植物,一些严肃的绿色植物,证券交易所便是一个好去处。
他看着地图,惊讶地摇摇头。对地图上曼哈顿准商业区那对称的小格困惑不解。
“我从没想到会这样有逻辑性,”他说“这样容易。”
“还很有趣,”我说“非常有趣。”
“不过,和普罗旺斯相比,这里的节奏快得惊人,每个人都急匆匆的。”
“为什么?”我耸耸肩,有时,这是唯一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