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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叫。甚至都没抗议,谩骂。她只伏在玻璃缸上喘气,苦笑。天放冲过去,又把她拖起来。他使了那么大的劲儿,以为满可以掐断她软软的胳膊。他咬紧牙,用力摇晃她。满以为能晃得她哼哼,求饶。但她却一声不吭。脸色只管一时比一时灰白,充满病容的脸上渗出许多融化了自嘲的清淡。没有求饶。却像临死前的青蛙似的,瞪大了最后一刻的眼睛,只是在向往轻轻荡漾着绿萍的池塘。
有两颗泪珠慢慢从她深黯的眼角里往外淌。
他不认识这女人。她不是三姨太。当他用力摇晃她时,从她晃动着的身于上,发出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气味,这气味和阿伦古湖附近沼泽地里的水草和淤泥的气味一样。和水鸟居住的草窝的气味一样。和雷雨前,狂风带来的湿润一样。也有点像成衣铺的库房。
她连鞋都没穿,穿着的只是一双灰布袜子。
他终于松开了她,跑出屋去。
干河滩里,风生硬得很。半夜后,又添许多潮气。一丛丛水曲柳灌木根本挡不住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阴冷、寂静。铁壳马车远远地停在那小楼门前,只剩一点虚影。
他一直在想,她怎么会变得不是那个他熟识的三姨太了呢?
过了几天,参谋长又来找他。他赶紧支开营部的勤务员,亲自给参谋长煮砖茶,上烟。
参谋长又提出,要他陪他去“散散心”
肖天放结巴了。他觉出,参谋长之一之二地把他当最贴心的人来对待,肯定有大事相托。他掏出一根“蛇形力巴”往参谋长面前的桌上一放,尔后直挺挺地打了个立正,说道:“参谋长,你看我是那种陪您去楼里跟太太们散心的货吗?有啥事要我办,您就直说了。为参谋长、为咱这联队,我肖天放没什么不能干的。”
参谋长微笑着摸了摸那根“蛇形力巴”
“力巴”是老满堡联队老兵们打架专用的工具,也是老兵特有的“身份证”它是一根枣木棍,暗红油润,比手背稍稍长一点。两头用一根皮条连结。打架时将它套在手背上,手心便攥紧皮条。枣木棍上开有一条细缝。开打时在那细缝中间嵌进去长长的铁钉或极薄的刀刃。它就变成一个既能吃肉又爱喝血的好玩意儿了。别瞧它不起眼,在老满堡联队,还只有当过班长的老兵才能使用它。规定得相当严格。只许在老兵打老兵时用。假如新兵偷偷用了它,或老兵用它打了新兵,打了老百姓,那肯定会有九个以上的“力巴”来惩罚他。不管被惩罚成什么样,还不许往外说。否则,后果更惨。老满堡联队里每年都有些老兵因此致残或致死。上头下过几次死命令,要老满堡联队下狠心禁了它。但禁不住。谁都不敢惹这七百多个曾当过各种各样班长的老兵。他们有一个“力巴团”只知道这“力巴团”的首领便是参谋长本人。你能禁谁去?!
力巴团的人掏出力巴来发誓,这就表明,他发的是绝誓、死誓,也就是说刀搁在脖梗儿上也不会改悔的誓言。
肖天放向参谋长表的就是这种态。他知道参谋长需要他表这种态。
肖天放的这根为巴,不比寻常。它还不只是一根普普通通、光光溜溜的枣木棍。它是一根方方的枣木条,通体被精细地刻上了两条正在盘绕交尾的五步不回头蛇。它俩使劲地绞结到一块儿,两个蛇头归集到木条的中央,昂起,张开嘴,这儿便是安铁钉或刀刃的地方。
七百多根力巴中,只有九根是这样被文了身的。文的全是兽形。龙。虎。狮。豹。豺。狼。熊。蛇。狗。手里握有这九根兽形力巴的人,才是七百多个老兵真正的首领。灵魂。正因为如此,参谋长才自信,真正掌握着这个联队的,不是哪一位指挥长,而是他这个参谋长。
刻制这九根兽形力巴的人,有七十来岁了,住在城北。是个回回。家里开着个箱店。在北蛇正街拐角处。家的院墙高得像城墙。都是用黄土捶起来的。他雇了十来个单身汉子,还有不少童工,从早到晚坐在拐角处的街沿上,空空冬冬地做板箱。上漆。往板箱的毛坯上钉闪闪发亮的细金属条。用金属条钉出伊斯兰的圣洁的图案。单身汉们拿铁柄扁嘴小锤子敲钉子。钉子都含在嘴里。吃饼。喝茶水。饼里和了盐巴,还和了切得细细的洋葱末。掰下一块,蘸蘸茶水。使劲嚼。有时啃一个生茄子。在他们的身后,贴近院墙根,筑有一个不高的土台子。老汉便整日价盘腿坐在土台子上,白袍白帽白胡子。土台子上摆着一溜各种版本的可兰经。深绿色硬封皮上印着清真寺高大的穹隆和古代穆罕穆德至诚的信徒。土台子紧挨着一个过街门楼。门楼挺矮,挺深,挺黑,是用弯曲的树杆儿和芦席、泥巴搭起来的。过街门楼后边是一条细长弯曲狭窄的小巷。小巷两边也许有五百间屋也许更多一些。全是这老汉的。它们全是泥巴房。那天,九个人悄悄来到他家。这是一个有雨的夜晚。老汉家有一个仿照黑汗王朝时期最重要的思想家和诗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居所布置起来的大厅。壁龛上描画着最精美的伊斯玛力纹和那种叫“巴旦木杏”的图案。抹顶天花板上则有许多凸起的科尔古丽雕饰,图形所显示的神秘和深奥,几乎没有人能解释和通达。后屋的铁铸窗格上,拴着不老少小红布条。有的布条拴的时间过于久远,在发黑以后,又渐渐褪变发白。当地的回回,把这个大屋当做圣殿,到这儿来拴上一根红布条,是为了给本人或家庭祈求安泰。也有求子嗣。在大厅里,有一块生满了蛀洞的壁毯,据说是出自伊朗高原的大流士帝国时代的珍品。珍品中还包括一套彩漆木餐具和一把锡制的洗手壶。它们一直被虔诚地供奉在壁龛最靠里头的暗处。壁龛的四边镶嵌着红宝石和蓝宝石,据说它们全都是尚月国的真物。
老人拿出一本波斯最古的圣经阿维斯塔,让这九个人同时向先知萨拉苏什特拉起誓。起誓的内容,别人永远不会得知。希腊人称这位先知为索罗亚斯德。索罗亚斯德年轻时受教于生命和光明之神阿胡腊。玛土达。用现在的话来说,阿维斯塔就是阿胡腊。玛士达给萨拉苏什特拉讲课时用的教案,或者说是萨拉苏什特拉听课时做的笔记。
老人让这九个人并排坐在经台前,请他们默颂“真主至大”他仔细研读他们每人手上的纹忏,要他们讲述自己头一天晚上做到的梦象。他由此来断定,谁应该得到哪一种兽形力巴。当他把蛇形力巴断给天放时,仔细打量了他好大一会儿。最后让天放跟他一起用波斯语默诵三遍“赞颂主者,主必闻之”事毕后,这九个人要把带给老人的一些面粉、金币和牛羊肉留在大厅里。老人立即把他们轰出院去,还让他们带走了这些东西,并且让自己家的雇工,立即用黄泥浆汤,把这九个人刚跪坐过的地方,反复涂抹了九遍。
天放嘴里说:“参谋长,你看我是那种陪你去跟太太们散心的货吗?”但自从那天去过三姨太房间后,他一直没法使自己不去想她那灰白而平静的神情,没法使自己不去想她在猛烈的摇晃中那柔韧而又在散发着阿伦古湖沼泽地淤泥气息的身子。他常常向小楼所在的方向张望。带队执勤,假如恰好也是去那个方向,他还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上一阵。他想看到她。一种柔韧和平静。一种物我两涡的灰白。这些都是他没有的,不懂的,但又能打动他的。他本能地觉得,他应该有它们。
当然,他也想搞清楚,她到底是谁。
他惊奇,一个女人怎么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他也惊奇,自己干吗老想着她?
当然,他不敢独自去小楼找她。
那是参谋长的禁区。
参谋长让他收起蛇形力巴,尔后掏出手枪,打开保险,子弹上膛,把枪放在桌子上。弯下腰,低下头,沉吟了好大一会儿。
参谋长说:“我把二十二特勤分队的人全毙了。你咋想?”
肖天放赶紧咽了口唾沫说:“我没咋想”
参谋长抬起头,直盯着他:“跟我说实话!”
是。说实话“
“说!”
“打死就打死了”
“啪”一个耳光。
肖天放摇晃了一下,又赶紧站直。鼻血咕嘟咕嘟地流到嘴里。他一口一口往下咽。
“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活着被人抓去,这里的道理你明白吗?”
“不明白”
‘啪“,又是一个耳光。
鼻血继续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他觉得鼻梁骨上火辣辣灼疼。也许是鼻梁骨给打折了。
参谋长挺直了上身,攥紧了拳头砸在桌面上。离手枪很近。手枪弹跳着。
“有人想翻老账,想在二十二特勤分队身上捞稻草,挤垮咱们的联队,想踩在咱们的肩膀头上去够王母娘娘的尿喝哩!”
“明白了。”
“明白个鸟!”参谋长吼道。“没人会真正地来替咱们这些臭当兵的着想!要有那么些好事,你爹当年也就不会躲到哈吉拉捷里村去了!你明白个啥?你还得吃几斤咸盐哩!”
“是”他们挤走庆官儿,又想撬下我咱们的这位新任指挥长“他本想数落几句朱贵铃的,但转念一想,在肖天放面前这么做,未免有失分寸,便在呼嘘两声后收住,掉转话头说,”我老了,啥样的日子都过过了。我没有正经娶过老伴儿。可阿达克库都克哪个县都有我的儿子闺女。我有四个儿子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还有两个在德国。你说我。怕啥?还舍不得个啥?可我撂不下咱联队这几千个弟兄,这七八百跟了我一二十年的老兵。我得给他们挣一个铁打的饭碗。他们再没别处可去。我知道我气数快尽了。这一向,我老想着我那些分散在各地的私生子女,老想着这些跟我干了几十年的老部下,老想着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恩恩怨怨。这不是好兆头。大概这也是一种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吧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说了。好不容易我们盼来个正经从国外留洋回来的指挥长。我在他爷爷手下当过兵。二十年前,我就答应过他爷爷,只要他这位孙子在老满堡一天,不管干啥,我都会尽心尽力照看好他。这句话,我只能在你面前说,要不是我最后在总部几位长官面前使了把劲j[,还很难说,老满堡联队指挥长到底姓朱还是姓别的什么哩!可这些天,朱指挥长越来越不待见我了,越来越防备我了。我不计较他,我知道这都是姓白的那一对狗娘养的在背后使的坏。咱们的指挥长是好指挥长。不除掉那一对狗娘养的,老满堡联队就没个舒坦安心日子过!“
“说吧,要我干啥。”肖天放的心怦怦乱跳。
“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说了。该你知道的不该你知道的,我全让你知道了。现在”参谋长稍稍停顿了一下,拿斜眼打量了一下肖天放,抓起手枪再一次重重拍在肖天放面前,接茬说道:“现在,你要么先打死我,要么打死你自己,要么替咱全联队几千个弟兄,也替朱指挥长去除了那一对狗娘养的。三条路,随你挑!”
肖天放浑身上下本木地胀。嘴里干得要冒火。他愣怔了好大一会儿,回答道:“我想最好还是不使枪来干这档子事您说呢”
九点了,白老二还没来电话。朱贵铃有点急。想打个电话过去催问一下。几次走到电话机边上,想想,又走开了。他对自己说,沉着点儿,不能在白家哥俩面前失了身份。既然说好,由他们那边先来电话,就得稳住点儿劲,等着。作为一个指挥长,应该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但这一段,他满脑子是“白家”是“铁路”是“商务专利”是随着火车一声鸣响,在阿达克库都克可能刮起的种种旋风。
霍庆庆在任时,曾给城里许多头面人物家拉了电话线,就是不给自家拉。他们都瞧不起背着一卷狗皮褥子扒火车拽着驴尾巴来到老满堡的这白家哥俩。不愿跟这哥俩来往,但又躲不开他俩,更压不住他俩。十多大前,朱贵铃下令给白家培拉专线,还给白家下属的各厂家商号、工程所、建筑事务所,安了十部分机。他几乎每天都跟白氏兄弟通电话。他似乎比他俩更热衷于这条铁路。他知道印度比中国更穷,但印度的铁路总长度却远远超过中国。他是学工程的,他太清楚“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句话的可效验性了。他太渴望制图板上那精细而标准的线条组合和数据推算,太不希望磨死在正步走拉枪栓那单调呆板枯燥的操练中。
白老大约请各方要人到白家湾坐席,举行一个盛大的开工仪式。他俩准备花它个几万几十万,向各方显示一下白家雄厚的实力和决心,以争取支持和信用。摆酒席。三番四火。唱大戏。包下后斜街所有的堂子院馆。还准备干个新招——游猎。在白家湾以北二十公里处荒原上,用树篱子围出一块几平方公里大的地块,赶进黄羊和马鹿去,供宾客射杀猎取。扎起帐篷,带上女人,在里边玩个三两天。
有两件事,白家哥俩要请朱贵铃帮忙。一、要请他在请柬上联合署名。白家兄弟担心单有他俩,还请不来某些要人。二、请他派人手准备围猎场地,向要人们提供围猎用的枪支弹药及有关技术咨询。要人中,有惯于驾车捕猎追杀的,但更多的恐怕还只是在史书上见过。或只是听说过。
朱贵铃很愿意办这两件事。今天白老二约他,就是去北原看地形,初选围猎场地。他已通知了作战室、通讯科和军务处的膳食科、勤务科,各派两名参谋随同。还通知了工兵营营长。他还想把自己那一对五岁的双胞胎带上。他们自从来到老满堡后,很少有这样郊游的机会。
车马早已备齐。参谋们也早在院里待命。孩子们楼上楼下不知跑了多少遍,催过多少遍。只有孩子们的妈妈和姑姑保持着沉静。她俩不去。孩子们由年轻的二小带去。指挥长夫人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给孩子们准备的衣服。食品和饮用水。孩子们的姑姑则一遍又一遍地向二小叮嘱各种注意事项。二小也很兴奋,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大孩子。但她在此刻必须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必须捺住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雷同的絮叨,不断地点头称是。
白家兄弟是出了名的遵守时间的人。一过十点,还不见他们来电话,朱贵铃预感出什么事了。他在电话机边上犹豫着,终于摇通了总机房,让她们给接白家湾。不一会儿,值班的女话务员磕磕巴巴地回答:“白家湾断线了”
断线了?朱贵铃脑袋嗡地一响。
“什么时候断的?”他紧贴住送话器,大声追问。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了到底多大会儿,我给您去问问”对方吞吞吐吐。
“间?你干啥吃的?!”他呵斥。不等对方回答,扔下电话机,跑下楼去。
院子里阳光温暖。已经长到巴掌大的白杨树叶,在和煦的暖风中翻动,一会儿显示深绿的正面,一会儿又翻开白茸茸的阴面。马车夫懒洋洋地在车座上重新裹着脚布。两门早就要拉到省总部军械所修理的野炮,身上套着潮湿的炮衣,耷拉着不长的炮筒,显得慵懒悠闲。
“到白家湾。快!”朱贵铃跳上马车,嚷道。
那些一直守在马车跟前的参谋,这时,不约而同转过身来。他们明明听到了朱贵铃的吼声,但却没有执行命令。足有十秒钟,不,还要更长一些,大约三十秒钟左右,他们都没动弹。朱贵铃突然感到,他们都知道今早会发生什么事。他们早就明白(起码是猜到)什么大宴请、什么开工仪式、什么围猎的新招,全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扯蛋的事儿!他们联合起来,只瞒住了他一个人!
哦,我的参谋长!
今天大早,河滩里稍有点雾。白老二让人备好了车,想先送老大去灰林堡跟人洽谈一笔枕木生意,然后再送自己去联队部和朱贵铃会合。等踏勘完了围猎场地,再由同一辆车去接回老大。想必到那时,不管成与不成,那笔生意也能谈出个眉目了。那样做,一来,无需多备车,再者,精细的老二也想亲自接送大哥,以防不测。树大招风。过去、现在、以至将来,他们曾有过、也必然还要有许多强劲的对手和敌手。他们感觉到,近来应格外谨慎。因为他们正在把手向持有枪炮的一个圈子里伸去。这样造成的动静,可能很大很大,大到他们不能预想、也无法预防。但即使如此,也得冒一下这么个风险。要只图平安,不出娘肚子最好。可那样,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呢?
论白家的财力,他们早该从上海天津洋行里订购两辆福特汽车回来用用了。他们没这么做,不是怕招祸。白家已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不在乎再多这两辆车了。有它烂一锅,没它也一锅烂。没买汽车,只是怕麻烦。老满堡不像天津上海北平,修理、加油、零配件销售为汽车服务的行业配套成龙。你光弄回车来,不把那些行当配合上,这车白买。正经使不了多久,准得抛锚。但为两辆车,去“配套成龙”经济上划得来划不来,固然要掂量掂量,但这哥俩更舍不得的还是精力。花那么多时间去玩那一摊,不值当。等一等吧。汽车还是要的。他俩喜欢这世界上所有的新玩意儿。只要能搞到手,总有一天要把它们搞到手。不过要分个先后。
于是他俩仍使用那辆铁壳马车。那辆加长加重的铁壳马车,底盘是用整炉的铁水浇铸的。装上了道奇载重卡车的防震弹簧片。四排座,两两相对。必要时,中间装上隔扇,便成了两个包厢。兄弟俩各带各的客人,互不于扰。跑长途,拆去中间两排座,拉出底箱,便是两个软和的卧铺。后厢还带了个小厨房。这兄弟俩什么时候都离不开酒和肉。倒也不多讲究,酒只要烈性的散自,不带色的都行。肉只要大块的干卤。不管是牛肉羊肉,反正顿顿得有肉。假如有阿伦古湖边渔村里腌的鱼于,他俩更喜欢。亏得他俩不爱搓澡,否则,他们准会在这辆已经长大得出奇的铁壳马车后边,再装上个浴室。那样,真抵得上一辆总统专列了。
偏偏是这么一辆结实得少有、长大得出奇的铁壳马车,今天救了这兄弟俩的命。
肖天放决定不用枪击的办法来对付自家兄弟,也是因为碍于这辆铁壳马车。马车上窗户做得很小。马车一出动,总有保缥跟着。他们站在马车两边的踏脚板上,用自己的身躯挡护着那惟一能进子弹的窗玻璃洞。当然,他也可以用自己“新兵营管带”的身份,在社交场合接近白家兄弟,然后伺机枪击他俩。但这样做,自己就断难脱身。更重要的是,当自己和白家兄弟面对面站着的时候,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有那勇气掏枪。白家兄弟和他无怨无仇。他一直仰慕苦挣一生而终于出人头地的这一对兄弟。白家兄弟到联队部来,不管跟他有没有关系,他总要挤到跟前,不远不近地看看他俩。他觉得他俩的确与众不同。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吸引人的魅力。有一种震慑对方的魅力。
但是,既然参谋长发了话,不干也得干。
白家大宅,建在白家湾。这里原先是一片荒谷。背后有两条高垅相合,面前一水相依,开阔豁亮。用风水先生的话说,这是环抱有情、山水兼得、气脉合局的好地势。由白家湾去老满堡城只有一条道。大约八九里地。一出白家湾就有一座七道桥,一是一座木结构的吊桥。肖天放打的就是这座木桥的主意。
假如锯断两根桥桩,极重的铁壳马车一驶上这座桥,结果会怎样?到那时,恐怕一百个保镖也不管用。
没人会想到有人敢在这座桥上做手脚。因为桥离白家湾太近,只有半里来地。
没人会听到锯桩的声音,因为桥离白家湾又太远,毕竟还有半里多地。
就要钻它这个又近又远的空子。
楔进去。
锯完最后一根桥桩,四周围一片寂静。天色还不亮。白家湾里也没狗叫。一个个烂泥坑好像全灌满了胶油。散放的牛群在慢慢嚼着带露水的草。宅后的高树和远处的矮山都同样地黑。有人去豆腐坊点灯。有人从榨油坊里出来撒尿。
肖天放收起手锯。擦擦汗。燃着一支烟。涌出的口水立马儿把多半支烟塌透。他觉得浑身酸软,连连咂巴了几大口,才稍稍觉得松缓了些。第一次杀人,还是有些紧张。他不时回头看着被自己锯断的桩茬,总觉得还有地方不妥当。他不时看看正被微明的晨曦逐渐衬出更多的轮廓线、越发显示许多灰白色块来的白家湾。他的手发麻发胀,身子沉重得像一堆融化了的酥油,或者像一麻袋经了雨的羊毛。他从桥架上往下爬。桥桩有十来米高。爬到河滩上,风更冷更潮更厉。让风一激,他才想起,装手锯的那个军用背囊还挂在桥面下的架上。他一惊,军用背囊和手锯把上都烙有编号,能查到作案的人是谁。必须取回背囊。但这时,他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了。腿上的伤口再一次涌出一股股带脓的鲜血。他试着往上爬,爬到四五米高处,便再没那力气去够更高一点的桥架和木梁了。他又试着从桥面上往下翻,这样也许要省力得多。但没等他接近桥面,白家湾里出来巡夜的,己结伴走上了桥面。他只得缩回到桥下的荆槐丛里去。浑身打颤。巡夜的老在桥面上不走。天色越来越亮。再过一会儿,给白家湾送牛奶的毛驴车就要过来了。尔后是送柴火的、送蔬菜的,尔后白家湾往工程所送豆腐、豆芽的车也要过来了一直到断了桩脚的桥面被那沉重的铁壳马车压塌,他再没机会取回背囊了。他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这时,他真想冲出去,告诉那些巡夜的,桥下面发生了些什么。他干吗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一切的一切,还仅仅是个开始他咽了一口唾沫。他忽然感到无比的委屈。没有人为他着想。滚烫的骆驼油锋快的斧刃发霉的护窗棂即便是参谋长,当他掏出手枪拍在桌子上的时候,他想到过我二十岁刚出了点儿头吗?还有那些在马克辛水冷式重机枪扫射下痉挛地抽搐着倒下的老兵。是的,纵有一千条一万条射杀他们的理由,但有一条是替他们本身想一想的吗?从哈捷拉吉里村跑回联队后,天放原以为朱指挥长总要找他问一问回家探望的情况。因为这件事毕竟是由指挥长提议做的。他还寄希望于指挥长的关心,把父亲的底细弄清,或者把家搬到老满堡来。但指挥长好像完全把这件事忘了。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第十次第一百次他压根不问这件事。只是有一次,指挥长来看马场里进的两匹顿河种的公马,见到带新兵在打扫马厩的肖天放,忽然问了一句:“前一段,怎么老没见你啊?”肖天放忙答道:“我回哈捷拉吉里探家去了。”指挥长笑着点点头,鼓励地笑笑:“探家好。有时是得探探家”接着就跟两位新来的驯马师,谈论那两匹马的事了。一直到要回联队部了,上了马车,盖上护腿的毛毯,摘下抚摸马时戴的细白纱手套,看见勤务兵来关车厢门时,才好像又突然想起一点什么,对勤务兵说了声:“等一等”重新探出半截身子去,迎着掠过马场的凉风和细雨,叫住肖天放,问:“你父亲怎么样?”“还行”“哦,真不容易下一回探家,替我问他好。”车厢门关上了。马车辘辘地在风雨里远去,并且在湿润的草泥地上留下两条常常是不等距的车辙,留下一片怅恫给了还在期望着什么的肖天放。
我把这一切都当了真。我真的去砍。真的去吼。真的去阻拦。真的去跺脚。真的扭动。真的奔跑。但他们又有多少真的在对待我?
他忽然不想去取那手锯和军用背囊了。
他忽然想跟自己开个玩笑。
他忽然想做一件跟自己过不去的事。他还从来没敢做一件跟自己过不去的事,从来没有大声在人前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就这么干了,看你能把我咋样!”他总是小心勤谨。他总是辛苦自己。他从来没玩过任何恶作剧。今天偏要做一做他热血沸腾、疲惫已极。他就这样空手离开了潮湿的荆槐丛;跳上马背,向新兵营营地跑去,身上却像发着黄热病似的,格格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