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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 月里,他只能完全按祖父和老兵们的模样活着,才能在那六个参谋长眼皮子下继续
待得下去。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无聊和陈旧呢?假如没有她,他又怎么熬得过那难以
计数的夜晚。单调。刻板。她活着,总还能跟他聊聊印度的六年。热雨中的丛林。
阿帖儿王陵墓前破旧的人力车。烈日下,穿着一身白制服,头裹红头巾,满脸大胡
子但又十分年轻的卫兵。在加尔各答街头,他俩的第一次相遇。他慌乱。她却大方
地微笑。他要和她一起无数次地回忆在学院附近那个白色的旅馆里,他俩度过的第
一个夜晚。他邀她来,她来了。她完全不知道男女之间还会发生这样的“肮脏事”
他紧张,却充满着欲望。她紧张,却完全被他吓坏了。她几乎晕过去,倒在他臂弯
里咽泣道:“怎么能这样怎么会这样”昨天他还到卫生队去,把她抱在怀
里,对她说:“承认我是你最亲近的人,用我身上的一百滴血陪我继续往下活。我
是你孩子的父亲。我的血,也就是他俩的血。他俩的血,也就是你的血。我俩已经
有过无数次的融合,你为什么不肯再接受这一次呢?我要你活着,陪我继续往下话
吧”她哭了,但仍然坚定地摇头。
朱贵铃赶到卫生队,她刚在针药的作用下平静下来。这两年过分的操劳,使她
原先秀美而黝黑的头发变得稀少干黄。
她要回家。
朱贵铃看看大夫。
大夫躲开了他急切的疑问的视线。后来在走廊里,大夫对朱贵铃说:“满足她
所有的愿望。”
回到家,她让朱贵铃搀扶着,楼上楼下都看望了一遍。最后,朱贵针要抱她回
卧室,她却要他抱她到他的工作间去。她很少去他的工作间。二小在时,有二小哩。
二小失踪后,她依然迈不进这个屋的门槛。她一直想不通,丈夫为什么偏偏喜欢跟
这么个粗使丫头纠缠?
工作间里乱得没法立脚。满地是打开的箱柜,所有的橱门都开着。
他收拾出一个可以让她躺下的地方,赶紧去关窗。远处的阿伦古湖正泛出今年
最后一片棕红和焦黄。它轻轻地拍打。起皱。
“别关窗。”她说。
‘太冷了“
“你在找什么?”她从地上捡起一条领带,这是他过去穿白衬衣时,常戴的一
条深藏青色的领带。
“随便瞎翻翻。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在找你祖父的东西吧?”
‘你知道藏哪儿了?“
“你不用再找了。他所有的照片、衣服、缓带、皮靴我全烧了。不信?你
为什么不相信我会这么于?我干了。我恨你那个祖父是我烧的!还有些烧不掉
的东西,我全拿剪子铰碎了埋在院墙根那块蒜苗地里了。我为什么就不会这么干?
我要让你相信相信”
“我相信别说了”
“你为什么不信难道我就真的那么没有用你到那块蒜苗地里去挖出来
看看”
“我相信”
后来才知道,自从发现朱贵铃越来越像他祖父的那一刻起,她几乎每天都要毁
一件他祖父的遗物。她恨这位先祖。一她以为,是他使她的贵铃一天天变得再不像
在印度求学时的那个贵铃了。
‘你恨我吗?“她喘吁吁地问。
“别瞎想。我怎么会恨你”“不。我要你恨我!我这一辈子还没让一个人恨过。我怎么就不能叫人恨?你
还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没有时间陪你了。告诉你吧,你的那位二小也是我打发走的!
那天你派人满世界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我屋里待着哩!我把她关在我屋子里。你没
想到吧。我让她在我屋里整待了十二天。我伺候了她十二天。我跟她说悄悄话。我
把我们俩所有的往事都讲给她听。我让她知道,曾经有过怎样一个她根本不知道的
朱贵铃。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我逼她讲她跟你之间做过的事。我让她一点不
漏地全讲出来。我让她自己比较,到底是哪一个朱贵铃好。我告诉她,那个天天来
缠着你的,不是指挥长,是他祖父的阴魂!我对她说,我们两个人里边,只能留下
一个。你可以留下,我可以走。但那样的话,指挥长只会越来越像他祖父,他再也
找不回他自己。要是我留下,也许还能帮他留住一点自己。我问她,你愿意你心爱
的指挥长一生一世只像他祖父的影子那样活着?她哭了。她答应走。她说她知道,
她早就该走了。第十三天的夜里,我用我的马车送走了她。我对你说,我要去省城
给孟买的父母寄一个包裹。你相信了。那天我‘寄’走的‘包裹’,就是她”
到天亮前的那一刻,妻子死了。那一夜她都不愿睡到床上去。她说她要像在孟
买时那样,在那间临时租来的后堂屋里,屋子小得根本架不起床。他为了准备毕业
设计的答辩,必须通宵达旦。席地而坐,趴伏在一张矮小的几桌上。她不时地用毛
巾蘸了井水,擦去他背上的汗珠。到后半夜,稍稍起来一点凉风,她才能在地席上,
就着他的膝头做枕头,睡上一会儿。后半夜就该轮着他来轻轻地替她擦去鼻尖和上
嘴唇上的那些汗珠。他总是轻轻地吻她,以此驱赶天亮前那点最后的困乏。留住那
点轻吻吧。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恳求道:“别恨我行吗?别恨我”
他哽咽地点了点头。
几小时后,她仙逝了。
恩恩怨怨。生生死死。仅有的那一点缘分,也就此了结。
夫人故去后,这位指挥长在跟以往那个自己决裂方面,似乎一点顾忌都没有了。
他亲自带人到索伯县剧团“小月月仙”家的炕上,抓起了“漏网”的白老大。封存
了白家湾剩余的家产。他毫不留情地执行那六位参谋长的命令,把全联队分队长以
上军官,全拘在马场的那十二个土堡里,逼他们交代与白家的关系。这些土堡,跟
个圆筒似的,径深三五支不等,高有两三层楼高。只在顶端墙沿开一排小窗户眼儿。
早先存放草料马具。堡子里每一只老鼠都曾咬死过猫。特别是在收拾七九两个支队
的军官时,他更加下得了手。一律扒光上衣,绑在拴马桩上,交执法队,用军棍杖
责。不许还嘴。
最后,他抓到肖天放头上。逼肖天放交出那份“开枪令”
那天,他得到饬令,让他立即回老满堡议事,精神上垮了一多半。他把肖天放
叫到自己屋里,沮丧万分地对他说:“一切都完了。怎么干也脱不净木读镇这几百
条人命的干系了。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清这笔账的”他掏出“开枪令”交给肖天
放。“你要豁出一切保住这片纸。只有这片纸,能给你我证明,在这场阿达克库都
克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血案中,我们是无罪的。收好它,就等于为咱们自己的子孙积
德。我的目标太大,不便保存它。只有你了。拜托”为了使肖天放更有心保护
它,朱贵铃还在这片开枪令的背后,特别注明,肖天放在料场指挥护卫队士兵向民
工们开枪,是得到他朱贵铃的命令的。接着他又详细记述了省联防总部的某某人某
某某、一某某某等人,在何年何月何日几点,在何处,召集哪些军官,决议开枪案,
又于何年何月何日,通过谁,下达了这个开枪令。
现在,他忽然觉出,自己当时这么做,是多么愚蠢,天真,幼稚。这完全是给
自己套上绞索以后,把绞绳的那一头双手奉献给了肖天放。从此以后,自己或生或
死,这大权便操在了肖天放手里。自己将一生不得安宁。无法安宁。
朱贵铃把肖天放单独拘禁。不许任何人接触他,甚至也不提审他。差不多有半
年的时间,只让肖天放在模模糊糊的昏暗中,跟自己的喘息待在一起。使他不知道
已经过了多少日子,被一种如坠深渊。如沉冰窟、完全不会再有出头之日的灭绝的
感觉所摧毁。一切的一切都像炉台上的蜡油一样溶坍。肖天放本来不想逃跑的。他
觉得自己大马金刀,可是个要脸的硬汉子。他觉得朱贵铃这么做,无非是要在那几
位参谋长面前装个蒜,混个事儿,到时候,会来跟他道歉的。但他失望了。他忽然
觉出,人是个多么易变的东西。当这世界上不再有真心实意的时候,谁还要“脸面”
那个玩意儿呢?
肖天放决定逃跑。只要他想逃跑,他准能逃跑。否则,他怎么会是肖天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