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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的位置,占了个座位。他那样焦急

    地热烈地等待她俩,惟恐她俩会不参加这一天的礼拜。她们来得很晚。礼堂里差不

    多快要坐满了。女儿先来了。她找到座位,没坐,只是用极诧异的目光看着肖天放。

    一会儿,她母亲也来了,她悄悄在母亲耳旁说了句什么。母亲打量了一下肖天放,

    没显得那么诧异,但也久久地不人座。这使肖天放很尴尬。他不明白她俩为什么不

    人座,为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显得那样的为难,似乎又在等待。他开始不自

    在起来。因为周围的人也在用一种他不能理解的目光在打量他,责备他,无声地议

    论他。;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触犯了这个礼堂的哪一项不成文的规矩。所

    有的人都在等他做一种明智的抉择,但又不愿开口来伤害他。布道快开始了。母女

    俩还在过道里站着。女儿的诧异已变成了焦急和怨恨,并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越

    来越显得极不自在。终于有一个坐在肖天放身后的老人,轻轻探过头来问肖天放:

    “这位先生原先就坐在这儿的吗?”他的声音很轻柔,但仍把肖天放吓了一跳。他

    忙大声回答:“我没占她俩的位置。”那老人说:“你看看,人家是两个还是三个。”

    这时,他再仔细看,在她俩身后,果然还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他这才发现,

    自己从来只注意到母女俩,没有发现,还有一位先生也是跟她们同出同进、有着非

    同寻常的关系的。他惶惶地站起来走了。他发现,当他让出位置来时,周围的人似

    乎都松了一口气。礼堂恢复了正常。

    他向后走去。短短的二十来米的过道,仿佛一条他永远也走不完的隧道。他这

    时才发现,即便在这圣洁的“天国”里,人也是分着等级的。他和他的伙伴,都只

    能坐在最后边的两个角落里。礼堂没做这样的规定,但人们自觉地这样区分了。做

    了这样的区分,大家安心。他在伙伴们低声的谑笑嘲弄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在

    坐下去前,他又朝那母女俩看了一眼。她们已安然坐下,捧起了她们至诚圣洁的经

    本,端庄贞淑地敞开了高贵的心扉,准备接受神的甘霖。而她们的那位先生,却仍

    弯着腰在一个劲儿地擦着被肖天放坐“脏”了的座位。

    他曾想发誓,再不进那礼堂了。但他没这么做。他已经看到世界远不止是一个

    哈捷拉吉里,一个老满堡和几枝二十响的驳壳枪。既然下决。已离开了哈捷拉吉里

    村边的阿伦古湖,那么就应该咬住牙闯进那不熟悉的另一面去。伸出手。迈出脚。

    回头不是岸。两头皆是道。去做一个上等人。闯进去。哦,她们是那样的端庄贞淑

    有一天,也是礼拜天。听完布道,他还得去加个班。这一段,他拼命地接近鸡

    屁眼儿院的院主。院主也开始使用他来管治这几十号退伍的老兵和逃兵。他虽然瞧

    不起这院主,无论从哪一方面,这家伙都远不如朱贵铃、白家哥俩和参谋长;但是

    现在他只有这么个“据点”他得先在这个小盆里把“根”长出来。慢慢地再让那

    肥白的多权的贪婪的无法遏制的日益顽固而在暗处让人瞧着甚至都觉得有些狰狞的

    根,胀破这小土盆,伸到广阔无边的土地里去。哦,端庄贞淑他永远不会忘记,

    她们的那位先生用力擦那被他坐过一下的板凳时,所留给他的耻痛永远忘不了,

    她俩等着他离开时那种陌生的矜持的谨慎和怨嗔的目光。

    他去给院主的公馆整治花坛。他喜欢花坛里种的那些蜀锦葵。刚出院门,他瞧

    见一辆车把上镶着白银一般的铜护手的私家人力车,响着清脆悦耳的车铃声,从一

    条狭小的小巷岔里拉出一个女客。她戴着墨镜,还打着遮阳伞。车夫年轻,车跑得

    飞快。巷子又窄,他得赶紧贴在一边的土院墙上,才免得被车撞着。他没法看清这

    女客的脸。他也没想去细看她。别瞧这端实儿巷,暴七月里踉个大泔水缸似的脏臭,

    还常有这一号女人,人模狗样地坐在人力车上被拉进拉出。她们会是哪一号货色?

    肖天放明白。他只想让过了她,赶紧上路。没想,她从他身边闪过那一刹那,忽然

    带过了一股他多时再没闻到过的清凉味儿。哦,干涸的河滩并不总是跟枯树一般。

    在夜的星空下,有水和没有水,有桥和没有桥,都带着土豆地里的那股湿润。凉飕

    飕应着一股雨雾。顺得得唱个大喏。羞答答还看新红。这是七千年和七万年一起在

    湖底沤烂的苇根,带着湖边那几间土屋背后常在的清风虽然也有胭脂膏,还有

    花露水、爽身粉、生发油、宏丹紫、薄荷清凉龙虎牌万金油侧南龙桂玉佛薰衣香

    他忙回头用目光去追那女客。她已经拐过弯去了。她穿得素净。这是她给他留下

    的最后一个印象。她冷不丁也回头来看了他一眼。这是另一个重要的发现。

    这一天,他总在想,她会是谁?这一天,他从来不疼的胃,疼了七次。他砌的

    花坛坍了七次。坍下来的砖七次砸到他脚背上,他七次走错了门,明明想上厕所,

    却一次又一次地走进院主家那满堂布置着红木家具的客厅。

    后来,他又见过她一次。虽然仍是在匆忙间,她仍戴着那副墨镜,他却觉出,

    这女人,眼熟。尤其是那副脸模子特别眼熟。

    又过了几天,他突然看到那个年轻的车夫来敲鸡屁眼儿院的门。

    “有位肖天放先生是住在这儿吗?”那车夫问。他的车停在门外柳树下。是辆

    空车。

    “嗅,哈哈哈肖先生哈哈哈”正在井边洗澡的伙伴大声起哄。拿

    一桶桶冰凉的井水泼他。他在一边窗台底下,做夜校布置的作业。所有的纸都泼湿

    了。他后来跟着车夫走了。伙伴们追上来继续用水泼他。车夫无意让他坐车。他也

    没想弄脏车座上雪白的布罩。他一直在车后跟着。那车夫故意晃卿晃卿地慢走。在

    三个小摊儿上,吃了三碗凉粉。跟三个卖可兰经的老头,开了三回玩笑。绕到

    大清真寺的背后,穿过警察局的院子,走出民政厅厅长家的夹皮巷,又在京剧班晾

    晒旗靠蟒袍珠花厚底靴髯口发片凤披绿衣绿裤的大杂院里转了个圈,替他们拣起三

    条掉在地上的假辫子和吊袜带,碾疼了三匹黄猫的尾巴,才转向城西。那边出了镇

    安门,再过忠勤场更俗剧院,便是军事重区。马路上军人多于老百姓。或者也可说,

    只见军人,不见老百姓了。所见到的一些老百姓,也肯定是军人的眷属。全是些两

    米七以上的灰砖院墙,墙头又竖着高压电网。天放知道,省联防总部的大院,也在

    这一带。十八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和一排围成半圆形的匣式楼房。他紧挨着人力车黑

    漆车篷走。他的心跳得很凶。

    车夫说,是他的女东家有请。

    哪位女东家,当上了夫人、太太,还能在自己身上留住了阿伦古湖的气味,那

    七百万年的深度呼吸?会是大来娘吗?那脸模子还真有点像她。

    不

    她不应该是大来娘。不能。就算她有千年道行,黑蛇成精,大苇荡里死不了,

    阿伦古湖湖底本是她的家,有能耐走出上千里干旱的大戈壁,混到省城来当夫人、

    太太,可她怎么能撤得下她亲生的玉娟和大来,还有他,一个人在这儿吃香喝辣穿

    丝绒旗袍坐包车,几年不回头?这能是她吗?他不敢往下想。他不愿再往下想。

    再往前走,他惊异。好一个去处。好房子好街区好幽雅好清静。咖啡店门前架

    着两门仿制的十八世纪古炮。面包房背后高高耸起一根戴着小红帽的铁皮烟囱。根

    本不见行人的街道两边排列着剪得一崭齐的矮棵冬青。小酒馆里白天也点着蜡烛。

    戏园子门口刚换上新画的海报。太阳特别高远。黄土和蓝天同样单调。他想起来了,

    曾听人说过,城西有一个专供高级军官们使用的住宅区。闲杂人等免进。

    是这儿吗?

    车夫把他带到一个中式的四合院门前,替他按了下门铃,便赶紧走掉了。

    出来应门的便是那位女东家。自然不再戴墨镜,也没穿尖头的漆皮鞋。袅袅一

    副单薄的样子,穿一件家常的竹布旗袍和一双黑布鞋。

    不是大来娘。他松了一口气。

    不是大来娘。他又非常非常失望。

    “不是冤家不见面嗅。”女东家甜甜地笑道。

    他愣怔着认出,她竟是庆官儿的那位三姨太_“三”他结巴了。

    那年她没走。她不想离开这个地方。被送上了火车,走了一站地,不顾那几位

    姨太太的劝说威吓,提着自己的皮箱,带着自己的披风,找了趟回头车,又回了省

    城。头几个月,一直住在城防警备司令部附近的一家小客栈里,专门给军官看相治

    病。早几年就雇上了自己的包车。后来又结识了城防军重炮旅的旅长,做了他的干

    女儿,便住进了这么个气度不凡的四合院。

    “今天不许回去了。”她的口气,就好像他们是从来没分过手的一对同胞兄妹

    或同胞姐弟。

    “那不行我在那儿还管着点儿事哩。”他一边说,一边打量这间作客厅用

    的北房。

    “哟,还管着事呢。手下养几员大将哪?”她笑着问。

    “四”他本想说四五十的,但又觉得四五十太少,便说了“四五百”

    “四五百哈哈”她在天放对面一把大师椅上坐下来,跷起一条腿,双

    手搂住膝盖头,调侃似的看着天放,但没有一点恶意。她朝茶几上那部老式电话机

    点了点头,说:“你给他挂个电话”她说出了鸡屁眼儿院院主的名字“问问

    他,他一共才有几个虾兵蟹将?”

    看样子,她在这几天里,早把他的底牌摸清了。他脸一热,愧疚地躲开她注视

    的目光。

    “非得回?”她静静地追问。

    “真有事”他结巴得更厉害。为了证实自己的确在那院里还管着点事

    儿,他忙乱地解下挂在腰带上的一把小刀。这小刀插在一个扁平的木鞘壳里,木鞘

    壳上缠着五道牛皮。刀把比刀身还长,是个紫铜铸的圆筒。刀把的头上,另外套了

    个羊皮小口袋。他这是学白家兄弟,也刻了一方私章。只不过,他的这方私章刻在

    刀把的头上。想有朝一日,能让自己这一方印章,在省城出大名。他现在替那院主

    办事,就常让这印章来代替自己说话。

    三姨太接过那印章,故意问:“刻的什么字呀,欺负我们这些睁眼瞎。”

    天放知道三姨太小时候上过学,便说:“三太太别寒惨人了。我还能刻什么字。

    自己的名字呗。”

    三姨太把印章放到嘴前哈了口气,往桌上一本印笺上一盖。肖天放没想到,她

    这一口气哈出,竞比印油还管用,盖出的印子鲜红锃亮。但使他更觉奇怪的是,那

    印章上显出的,不是他熟悉的“肖天放印”四个篆体字,而是他根本不认得的什么

    字。不是四个字,而是八个字。

    “不对”他诧异,看看三姨太。

    “怎么不对?不是从你这刀把上印下来的?”

    “”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三姨太又朝章子上哈了口气,在那竹青色的印笺上又盖了一次。奇怪的是,这

    一次盖下的印,比原先的那个要大了一些,字迹也清楚多了。天放这才看出,八个

    字是“地老天荒,游于无有”他拿起印章来看,那上面刻着的,分明仍然是自己

    的名字。盖出来,怎么会变成那样的八个字了呢?

    他简直惊骇了。

    他才觉出,眼前的这个三姨太,绝非从前他记忆中很熟悉的那个三姨太了,甚

    至都不是他在那小楼里最后又见过一面的那个病恹恹十分古怪的三姨太。

    她?

    说不清。

    但她的确还是三姨太。长相、声音还有她身上的气味特别是在那一排

    雕花木格子窗榻下,依然有一排硕大的方形玻璃缸。玻璃缸里依然养着一条条肥大

    的水蛭。

    “陪陪我”她收敛了脸上的笑,沉静下来。“茶没味了吧?我替你再沏杯

    新的。别喝那姑子尿了我不信你那边一天也离不开你。别把我当白板儿蒙了。

    咱俩好不容易才遇上一回,你就舍不得少赚那几斤烙饼的钱?缺钱花,以后来找你

    玉清姐呀。”

    她学名叫玉清。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别再不好意思了。留下吧。陪我说说话。”说着,她去关窗,关门。把院子

    里那几棵海棠、紫模、丁香、白榆、黑杨、芍药、牡丹都关在了门外。哗哗地拉严

    了窗帘。她这窗帘布做得特别。拉一圈,能把整个屋子四面墙壁全围住。他俩就好

    像坐在了一个紫红的方箱里头一样。

    他忽然紧张起来,执意要走。他看见那些水蛙纷纷爬出玻璃缸,在那薄薄的缸

    边上,向他竖起了扁扁的软软的身子,定定地盯住了他。

    第二天,他带着人卸红砖。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心神不定,总觉得那些个水蛭

    还在盯着他。傍黑时分,卸完最后一个车皮,带着浑身的红砖碎末粉屑,回到端实

    儿巷,见三姨太竟在鸡屁眼儿院里等着他。他住的那间小趴房前,有棵老大不小的

    枣树,她就在枣树下站着,不肯进屋,嫌这院里所有屋子的气味都难闻。

    “你咋来了?”大放吃了一惊。

    “啥‘咋’啊‘咋’的!快走。都等你半天了。”

    巷子口停着辆一九三三年出的莱诺克牌黑壳轿车。看牌照,是军车。车窗挂着

    纱帘。关上车门,车里挺暗。

    “你这是唱哪出戏哩?”天放傻不愣登地问。

    “三娘教子呗!”她笑道,熟练地启动了马达。

    天放脸红了。玉清暗笑着从后视镜上瞟瞥他。

    “跟我说实话,昨儿个,干吗非走不可?”

    “有啥干吗不干吗的”天放躲开她从后视镜上放出的窥探,支吾道。

    “是想起你那两个孩子的亲娘了?”她突然这么问,但口气里毫无戏滤调侃的

    味道。

    肖天放的心猛地收缩。

    铁道上正巧过火车。汽车被护路的木杆挡在了岔道口。岔道口两旁都是低矮的

    杂货店。拥挤。一直挤到铁道边上。有几棵半于枯的杨树和废水泥墩。铁丝网。杨

    树上挂一排竹丝鸟笼。

    肖天放昨天的确想到了大来娘。他怕。他怕自己在那几近于密封的紫红色‘方

    箱子“里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他会把她当成了她

    离开四合院后,他并没立即回端实儿巷。那并不是他的家。他趁着夜幕,在东

    货场月台前那一列空车皮上坐了很久很久。空车皮也不是他的家。但他还能去哪儿

    呢?他需要亲热。渴望身边有一个能亲近自己、也能让自己亲近的活人。他需要一

    个活人有时一觉醒来,他真觉得自己没着没落,一点可抓挠的都没有。他问自

    己,这么活着,有意思吗?他太希望抓捏住一个什么。紧紧地抱着

    汽车突然停住。天放撩起一点纱窗帘往外看,十分意外。三姨太竟把车开到东

    货场来了。她下车,向夜幕下的月台走去。月台空荡荡。到处是洒落的石灰、煤渣,

    破的草包和装运老头牌香烟的硬纸板箱。有一盏蓝色的号子灯,只有这么一盏,斜

    靠在站务工休息室的外墙上。有一根生锈的长铁钉支撑着它。这休息室四四方方像

    个小砖匣,四扇玻璃窗砸碎了三扇半。门上扭结着五斤重的铁锁。门边的墙上还挂

    着长柄弯把的消防斧和盛满了砂子的消防桶。

    火车走远了。但钢轨上的震荡却依然在跳动和扩散。

    “看啥呢?”他问。他不无困窘。他不想让三姨太知道他每天竞是在这种地方

    赚取那几斤可怜的烙饼钱的。假如大来娘活着,他也不会让她亲眼来见识。

    “天放,将来有一天你就是真的能成了另一个鸡屁眼儿院的院主,你

    手下真的拢集到四五百个伙伴你又能怎么样?”她问。

    “我没四五百个伙伴,昨天那么说,是因为”他打了个格楞,说不下去了。

    解释不清。

    “假如你想干,我相信有那么一天,你会成这一带的‘兵霸’,你能拢起四五

    百、一两千个弟兄。你有这个能耐。我问你。你回我话。就算能到那一步,又能怎

    么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天放不愿正面回答。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来动摇

    他已经开始坚定的决心。

    ‘你明白。“

    “你说我还能干什么?”

    “只要你愿意,我能替你想法子另找个活路。”

    “别麻烦了。我知道我能干啥,不能干啥”

    “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往下一步步到底该怎么走。不管你瞧得上我们这种‘

    兵霸’也好,瞧不上我们这种‘兵霸’也好,我只有这么干才能先把脚跟在这块独

    缺沙质土黑黏土的地面上戳住了。我才能走进这一片片楼群里去找我的市面我

    现在只有这点根基!”

    “你别这么糟踏自己。”

    “行了吧,你们这些人!”

    “你信不过我?连我也信不过了?”

    “”天放不愿跟她再这么斗嘴皮子了。阿达克库都克刚发生的那一切,使

    他不愿再跟人在嘴皮子上争高低。一切的一切,想起来都让人伤心。还能叫人听谁

    的、信谁去?大来娘,你到底在哪里?

    他独自走到月台的尽头。在那些黑乎乎的树丛后头,隐藏着同样黑乎乎的破旧

    房。水塔高耸。从砖缝里渗漏。反射那模糊的月色。

    “回去吧。上这儿来斗嘴,咱俩真是吃饱撑的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静下

    气,又回到三姨太身边,和解道。他不想再依赖谁,更不能依赖一个女人。他可以

    喜欢她,但决不依赖她,何况她曾经还是三姨太,虽然她现在长得的确很有些像大

    来他娘。

    玉清好像没听见他的劝解似的,依然很难过地呆站着。

    天放去搀扶她。没想到她竟用力甩开他的手,惊叫了一声:“别碰我!”

    她那早已不能算是丰润的胳膊,冰冷,像冰一样冷。他以为她病了,着了风,

    重新去搀扶她,关心地问:“咋了?不舒服了?”

    三姨太倒退着躲他的大手。一句话也没说,回到车上,去发动车。

    他默默地看着她。这回,他坐到了前座上,就坐在她边上。发动了几次,都没

    发动着。她弯腰去拿摇把,想上外头去摇它两下。他想替她去摇,也弯腰去拿摇把。

    她不给。她在赌气。他知道她是在生他的气,为他着想。可是,三姨太啊,难道我

    愿意在那臭气烘烘的端实儿巷里混饭辙吗?除了那端实儿巷,鸡屁眼儿院,我还能

    去哪儿?我肖天放还能干个啥呢?我不是不愿干别的。我天天上夜校。我跟着那些

    人模狗样的先生小姐夫人在礼拜堂听那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布道。低三下四地伺候那

    位在过去给我提鞋跟都不会要他的“院主”我为的啥?又有谁会来对我说一声,

    天放,实在是委屈你二十来年了想到这里,他一咬牙,便夺过那根铁的摇把,

    推开惊呆的三姨太,到车头前,把马达摇着后,呕地一声,把摇把又扔回到三姨太

    脚下,到后座上闷闷地坐着了。

    赌气?你以为我就不会赌气?你心里有火,我心里就没火?我早就想发火。发

    火!发火!发火!

    马达匀和地颤抖着。两个人谁也不理谁。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听见又一列

    拉着木头和煤的火车,拐过弯道,很快就要驰人这个东货场了,她才默默地启动了

    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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