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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在克乃西特好似陌生人的一瞥之下,顿然沉默无语,随后又立即脸色发白,走了开去。后来他曾向人叙述说,克乃西特那一瞬间所显示的沉着和冷漠,最初让他感觉受了一记猛击,一次侮辱,又像挨了一下耳光,认为克乃西特背叛了朋友和友谊,并且对即将接任的高位具有难以理解的过分预期。然而就在他向外离开的时候——心里确实觉得像挨了一个耳光——那难忘一瞥的确切含意逐渐浮现在眼前,那是一种高不可及的痛苦的目光,德格拉里乌斯猛然醒悟到,他的朋友非因命运垂爱而骄傲,而是一种顺从命运的表现。他叙述道,他不得不把克乃西特忧虑的目光和克乃西特新近询问贝尔特勒及其死因时的同情声调联系起来。似乎克乃西特已经把这一任命和自己的命运联在一起,就像那位“影子”一样必须作出牺牲和销声匿迹。克乃西特当时的脸容既崇高又谦逊,既威严又顺和,显得那么孤独,那么俯首于命运,是的,他所看见的那副脸容简直就与卡斯塔里历代所有大师纪念碑上的肖像一样。“到你同伴那里去吧,”克乃西特当时就是这么对他说的。是的,就在那一瞬间,就在得知自己即将登上高位的那一时刻,克乃西特就被纳入了一个自己全不知晓的世界,他不得不以新的核心地位观察世界,不再是同伴,永远不再是了。

    克乃西特原本可以料想到,至少可以揣测到他这最后一次最高感召,也即任命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然而他这一次还是吃了一惊,感到来得太突然。事后,他曾对人说起,他可能早已料想到了,所以才会嘲笑激动万分的德格拉里乌斯,那位最初完全意料不到这一任命,却仍然在任命决定和公开宣布之前几天估算和预测到了结果。事实上,克乃西特的当选,在最高行政当局内部可说是毫无异议,全体通过的,唯一略感不足之处是他担任大师似稍嫌年轻。他的前任们任职时都至少已在四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而克乃西特却不足四十岁。当然,也并无任何法律规定,因为年轻而不能够加以重任的。

    当弗里兹把他观察和联想获得的惊人结果告诉自己朋友的时候,克乃西特立即知道他作为老资格的玻璃球游戏精英分子,对华尔采尔游戏学园这部小小的复杂机器可谓事无巨细,均了如指掌了,他的观察决无差错,因而也就立即清楚和接受了自己当选的事实和命运。但是克乃西特的第一个反应却是申斥他的朋友,说“不想听这些闲话”弗里兹带着吃惊和近乎受辱的感情刚刚离开,克乃西特便走进一间静修室,试图清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有一件往事此时此刻极其强烈地袭上了他的心头。克乃西特在自己的幻觉中看见了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和一架钢琴,一道清凉的上午阳光透过窗户快活地映照着门内一位和蔼英俊的先生,他稍微l了年纪,头发灰白而脸庞光洁,神情又慈祥又庄重。约瑟夫看见自己还是个小小的学童,半是胆怯半是喜悦地期待着音乐大师的光临。他终于见到了来自神话般教育学园的大师,这位人人尊敬的人物。音乐大师来了,向他显示了音乐的真谛,随后,又一步一步把他引入了教育王国,引入了精英学校,直至进入宗教组织,成为了同事和教友。

    如今这位老人已引退,已放弃他的权杖或者权力,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和气寡言,却一如既往地慈祥、可敬而又神秘的老耄长者,但是他的目光、他的榜样总是依旧照亮着克乃西特的生活,总是依旧比克乃西特超出整整一生,超出若干个人生阶段,不论在威严和谦逊上,还是在技艺和神秘上都高出不知多少倍,却始终是克乃西特的支持人和榜样,温和地激励他循着自己的足迹前进,就像一颗上下运转的行星让自己的兄弟沿着它的轨迹运行一样。

    克乃西特久久地沉潜在自己漫无边际的内心意象激流之中,听任种种幻景翻腾流转,其中有两个景象在他刚刚放松自己之际便已出现,这是两个画面,或者说是两个譬喻和象征,但都在激流中徘徊流连,一再出现而不肯离去。一个画面是少年克乃西特在音乐大师引导下走着形形色色的道路,明显地一步一步更为接近永恒智慧和尊严的理想境界,作为引路人的音乐大师在前进途中每转身一回,他的脸容就变得苍老一些,举止也变得更为沉稳而庄严,但是驯顺地跟着榜样走的克乃西特却是老样子,始终保持着少年模样,这让他时而觉得羞愧难当,时而又有点儿高兴:是的,这是一种类似倔强孩子获得补偿的感觉。另一个画面是钢琴室的场景,老人走向期待着的孩子,画面一再重复,重复了无数次,老人和孩子互相紧紧跟随,好似在一架机器的钢丝上旋转,转着转着,很快就再也分不清谁来了谁走了,谁在先谁在后,再也分不清老人和孩子的相互关系;时而是青年人追随老者,向权威、向尊严表示敬重和恭顺,时而又是老人对轻松快活的青春、对纯真的童稚自愿承担责任,愿意为之服务,或者也可说是崇拜青春。当克乃西特在这些无休止地环行流转的画面间徘徊,沉潜于似乎毫无意义而又似乎寓含深意的梦境之中时,他这个梦中人不时感觉老人和孩子实为一体,他时而尊敬人,时而受人尊敬,时而是引路人,时而又是追随者,在这类漂浮不定交替变化的过程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合二而一的瞬间,他同时既是老师又是学生,是的,甚至远远超出两者之上,在衰老和年青两者变化交替的圆环中成为了创造者、探索者、驾驶者和旁观者,观察着这个轮回,自己也随着感觉的变化,时而放慢速度,时而又奋力飞速前进。一个全新的意象又从这一过程中涌现出来,其实它更像是一种象征而不是梦境,更像是一种领悟而不是画面,也即是说,与其说它是一种意念,倒不如说是一种醒悟更为恰当。老师和学生间既富于意义又毫无意义的环形旋转,智慧和青春的相互竞争,相互追逐,这种无穷无尽的愉快游戏不正是卡斯塔里精神象征么。是的,这事实上也是整个人生的象征,衰老和青春,白天和黑夜,阴和阳,永远一分为二地汹涌向前,永无尽头。

    克乃西特的静坐默修到此境界,也就发现了一条从万象世界进入清静世界的道路,当他从久久静坐入定状态回转日常状态时,他感觉自己已神清气爽,心情愉快了。

    几天后,当教会当局召见他时,他便以无所畏惧的从容态度接受了上级的友好问候,掌声和拥抱等等。他们告知他,他已被委任为玻璃球游戏大师,将于后天在典礼大厅举行授职和宣誓仪式,不久前,去世大师的代理人就是在这个场地举行了上一届令人忧心忡忡的盛大庆典。举行授职典礼的前一天,克乃西特在两位上级的指导下详细熟悉了宣誓仪式的程序以及“小小的大师条例”这次担任指导的是教会当局秘书处主任和数学大师。度过了十分紧张的上午之后,克乃西特在中午休息时分回忆起了自己初入教会的情况和音乐大师事先教导的场景,一切都清清楚楚如在眼前。当然这回不同寻常,以往是成白人每年同时进入宗教团体的广阔大门,如今却只有他独自一人穿过小小的针眼,进入最高最窄的圈子,进入了大师圈内。克乃西特后来向音乐大师坦白说,那天曾有一个反省自我的念头令他十分苦恼,其实是一个十分可笑的想法:他那时候担心届时会有某位大师临时发表不同意见,指出他过于年轻不宜担任如此至尊职位。他还认真地考虑了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和孩子气的自命不凡,对可能就年龄提出的质疑作了虚拟答复:“那么为什么不等我再长大几岁呢,我从未有过高升的志向。”当他进一步自我反省时,事实却是他下意识地想得到任命,不自觉地期待着这并非遥远的荣誉。他接着向音乐大师坦白道,他已认识自己思想上的虚荣性,决心加以排除,尤其那天会上并无人提出年龄问题,后来任何时候也无人就年龄提出任何质疑。

    当然,对新大师的人选还是有过热烈争论,尤其在与克乃西特同时竞选的人士之间。克乃西特没有特别明显的敌人,却有许多竞争对手,其中不乏资格较老和较成熟的人。因而这个圈子里的人士不打算让他轻松上任,而要考验一番,至少得受到一次极为严酷的审察。每一位新大师上任之前,或者就职初期,几乎都有过类似进了炼狱的经历。

    大师授职典礼是一次不公开的仪式,除去最高教育当局的领导和教会领导之外,仅有精英学校的少数高年级学生、精英学校的教师们和一位即将在新大师手下任职的该学科行政官员参与典礼。新玻璃球游戏大师得在典礼大厅宣读就职誓言,接着领受标志自己官职的证物——若干钥匙和印章,随即由一位教会组织的发言人替他穿上大师的官服,那是一件新大师参加各种重要庆典——首先是玻璃球游戏年会时——必须穿上的宽大礼服。这一典礼缺乏公开庆典活动的热闹、轻松和令人陶醉,仪式的性质很严肃,因而气氛也就很冷静。但是,单单两大团体领导的全体出席就足以给典礼平添了一重非同寻常的威严气势。小小的玻璃球游戏王国即将有一位在他们所有人之上的新主子了,他将在一切会议上代表他们的利益,这可是他们罕遇的重要大事。比较年轻的学生们也许还不能够完全把握它的重要意义,也许只能够体验到眼睛所见的礼节情景。所有其他与会者则大不一样,他们完全能够确切领会事件的重要性,充分意识到其中所体现的他们与团体之间休戚与共的关系,感受到整个过程好似自己生命过程的一个部分。

    这次典礼的欢乐气氛不同往常地蒙上了一重阴云,不仅由于哀悼前任大师的逝世,还由于整个年会期间的不安情绪,以及代理人贝尔特勒的悲剧。教会团体发言人和档案馆主任共同主持了加袍典礼,他们两个人一起高高举起礼服,随即披在新游戏大师肩上。来自柯普汉的古典语言学专家,也即语言大师宣读了卡斯塔里当局的简短贺词。一位精英分子作为华尔采尔学园的代表移交了钥匙与印章,人们还看见老耄的音乐大师独自一人站在管风琴旁边。他是专程来观摩自己一手培植的学生披上大师官袍的,也想以这种意外的到场让克乃西特感到惊喜,此外,也许还可以再在某些事上提供若于忠告。他本来极想自己亲手为典礼演奏音乐的,然而担心不能胜任这般紧张吃力,便让游戏学园的一位管风琴手演奏,自己则站在演奏者身后,替他翻动乐谱。老人含笑凝神注视着约瑟夫接过钥匙印章,穿上礼服,又倾听他先是朗读誓词,随即向自己未来的同事、行政官员和学生发表了即席演说。老人觉得这个男孩约瑟夫从不曾像今天那么令人喜爱又令人高兴,如今他已几乎不再是往日的约瑟夫了,也不单单是身披官服的官员,他已成为皇冠上的宝石,宗教团体的栋梁了。然而老人只能够与他的男孩约瑟夫单独交谈几分钟。音乐大师愉快地微笑着向克乃西特走去,加快速度简短告诫他说:“注意着,会后这三四个星期要特别小‘心谨慎,会有许多情况要你留心对付。此后考虑问题要牢记总体,要顾全大体而不拘泥小节。目前你得倾注全力于精英学校的工作,其他事情都可置之脑后。人们会派给你两个助手,其中之一是瑜伽学者亚历山大,我曾亲自教过他,请好好善待他,他是自己行业的专家。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坚如磐石的信心,相信领导们让你也成为领导绝对正确。你得相信他们,也得相信奉派来帮助你的人,你更得绝对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能力。而精英分子们正幸灾乐祸等着你事事疑虑呢,他们期待你丧失信心。约瑟夫,我知道你,你会获胜的。”

    这位新玻璃球游戏大师对大部分公务和日常事务都很熟悉,因为他曾为前任大师服务或者说当过大师的助手,因而事事颇能胜任。最重要的工作莫过于玻璃球游戏课程——从学童班,低级班,假期短训班,外宾班,直到为精英分子们开办的实习班,演讲班以及种种研讨班等,工作多不胜数。对于新游戏大师来说,前几项课程自然不成问题,后几项却未必能胜任愉快。因为那都是他以往工作中没有机会实践的内容,必得付出更多的脑力与体力。约瑟夫的情况也不例外。最初他颇想全力以赴先做好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本职工作:出席最高教育当局的会议,参加各学科大师会议和宗教团体当局会议,代表玻璃球游戏者和玻璃球游戏学园和大家共同合作。

    克乃西特迫不及待地努力熟悉这些新工作,试图替它们排除一切未知的可能威胁。

    他但愿自己在最初几星期内就能够精确地熟知一切组织规章、工作程序,会议记录等等。他知道,这一范畴内的相关材料和情况资料,他随时可取用。他也知道,除了杜波依斯先生——他是熟知大师规章和传统习惯的头号专家——,那位教会组织发言人也可为自己提供帮助。这位发言人虽然不是大师,地位也相对较低,但是他却可以参加宗教团体的一切会议,而且拥有管理人们遵守教会秩序的职权,就像宫廷里的掌礼官。

    克乃西特非常乐意向这位聪明老练、彬彬有礼、刚以庄严姿态替自己披上官服的人,进行一次私人请教访问,可惜他不住在华尔采尔而是住在离华尔采尔有半日行程的希尔斯兰!克乃西特更乐意一下子就飞向蒙特坡,能够就种种问题亲聆老音乐大师的教诲指点!然而,现在身为大师,这类私人请教的事和学生式的愿望,是想也不许想的事情。相反,他必须一开始工作便亲向解决一切问题,并已恰恰得把全副精力用于原本预料不存在什么问题的工作上。

    贝尔特勒主持庆典期间,克乃西特便曾亲眼目睹团体的大师受到自己辖下精英分子的抛弃,就像把人关在没有空气的房间里闷死一般,当时他所感到的以及老音乐大师在自己就职典礼上所说的话,现在得到了证实,如今他无时无刻,不论在公务时间,还是在静息时间,都得集中精神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必须把涉及精英分子的事放在任何其他工作之上,把研究高级玻璃球游戏课程、把研究各种研讨会的事项以及与教师们的纯粹私人交往列于首位。他可以把档案馆交给管理员,把玻璃球游戏初级班交给现在任课的教师,公务往来事务交给秘书们去处理,全都不会耽误大事。对于这些精英分子他却不敢稍有懈怠,他必得事事为他们服务,又步步强迫他们,使他们感到不可须臾缺少自己,因而认识到自己的真才实学以及纯洁善良的愿望。他必须征服他们,争取他们,最后赢得他们,他必须与每个有意向他挑战的竞选者较量——而这样的竞选者为数颇为可观。

    克乃西特在应付这类较量的过程中,发现自己一贯认为颇为不利的因素——尤其是他的长期远离华尔采尔——反倒成了有利因素,因为直到如今精英分子们几乎还称他为“一个新人”事实表明,甚至连他和德格拉里乌斯的友谊也对自己颇有好处。因为德格拉里乌斯虽颇有才气,而体弱多病,是个局外人式的人物,对往上爬之类显然毫无兴趣,也似乎不看重什么声望荣誉之类,故而尽管颇受新任大师偏爱,却并未被那些精英分子视为有损他们的利益。然而克乃西特知道,这批处于最高层次的、最生气勃勃、最难控制、又最为敏感的人是玻璃球游戏王国的精英,研究他们,渗透他们,像骑士驯服一匹烈性良马般占有他们是自己必须亲自去做的头等重要大事。因为这批青年俊才不仅已完成玻璃球游戏的学业,也已各自从卡斯塔里的每一种研究机构里结束学业,如今全都在进行自由研究,全都是将会选派入最高教育当局或者宗教团体领导层的候选人。他们是卡斯塔里最宝贵的财富,是它的未来和希望。而这群桀骛不驯的青年才子不仅在游戏学园里,而且在一切他们所到之处,全都对他们新上级和大师持抗拒与批评态度,对于这位新上任的主管简直连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克乃西特不得不以完全私人的方法-一加以制服和收服,直至他们承认他的地位,自愿服从他的领导。

    克乃西特毫不畏惧地挑起了自己的担子,困难之多令他吃惊,然而当他一个个解决难题之际,当这场消耗了他巨大精力的游戏逐渐接近胜利之际,他发现自己原先颇为担忧的其他诸多难事,均已自动迎刃而解,不劳他再去费力操心了。他后来曾向一位同事坦诚叙述自己的心情:他第一次参加最高教育当局全体领导成员会议时——来回都乘坐了特快列车——简直好似置身于迷迷糊糊的梦中,事后既想不起,也无暇再回想会议内容,他的精力完全彻底被眼前的工作占据了。是的,即使会议讨论的是他很感兴趣的问题,即使他因第一次以领导身份与会而略感局促不安,他仍然在会议过程中多次走神,他的思绪飞回了华尔采尔,而不在会议所讨论的问题上。他看到自己坐在档案室那间粉刷着蓝色的房间里。克乃西特正在那里举办一个辩证法则研讨班,每隔三天开一次,参加者只有五人,但是研讨会上的每一个钟点都比任何其他日常公务——当然也并不轻松容易,尤其不可以回避或拖延——都更加紧张,因而需要他付出更大精力。幸而正如老音乐大师所说,他刚刚上任,最高教育当局便给他指派了督导员和管理员,监督他每一个钟点的工作进程,规劝他按时休息,既得避免工作过度而累垮,又得避免工作片面而顾此失彼。克乃西特对亚历山大十分感激,他不仅是当局派来的官方代表,而且深谙静修之道,在这方面享有盛名。这位亚历山大细心照料克乃西特,无论克乃西特工作忙到什么程度,都督促他每日必须进行三次“小小的”或“短短的”静坐课,每次都得坚持极严格的规定的时间,一分一秒也不得差错。

    每天傍晚,在夜间的静修课程开始之前,克乃西特和两位协助者,督导员和静修指导员,共同回顾一天的公务,检查有无不妥或成功之处,如同静修老师形容的“每天给自己把把脉”也就是说,让他认识并且衡量自己当前的处境、状态、精力分配情况、希望与隐患所在等等,总之,让他能够客观地认识自己和一天的工作,而不把问题留到夜里和第二天。

    青年精英们、教师们怀着半是同情半是挑战的心理冷眼旁观着自己新大师重任在肩,繁忙非凡,却从不放过即兴考验他的机会,考验他的耐心、应变能力等等,他们时而增添他的工作,时而又阻挠他的工作,以致让他的朋友德格拉里乌斯觉得他好似己被包围在一种危险的真空里。但是此时的克乃西特已分不出任何精力、任何时间、任何思想来帮助德格拉里乌斯,尤其令他感到失落的是这位朋友似乎也在一天比一天更加远离自己,而且发现弗里兹也多少成了同事们的怀疑对象,很少人肯与他交谈。这情况当然也不足为奇,尽管德格拉里乌斯不会妨碍那些往上爬的人的出路,然而他毕竟总是新大师同党,宠信人物。

    克乃西特想象到了诸如此类问题,但他目前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不出时间处理私事,只能暂且搁置他们的友谊。然而德格拉里乌斯却不这么认为,据他后来向克乃西特坦白,克乃西特当时的行为并非有意识的决定,而纯粹只是把朋友完全忘记了,因为他让自己彻头彻尾成了机器,任何私事、私人关系都忘到九霄云外。例如,在克乃西特主持的五人研讨会上,当德格拉里乌斯的身形和脸容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并没有看见朋友、熟人德格拉里乌斯,他看见的只是一个玻璃球游戏选手,一个精英学生,至多是一位教师,属于工作的一小部分,或者是他整个军团中的一名士兵,这是他为获取胜利而组织起来进行训练的。当新大师第一次以这种态度同弗里兹讲话时,曾让对方不寒而栗。德格拉里乌斯从他的眼光观察到,克乃西特的冷漠和客观并非故意伪装,而是一种可。伯的现实,自己面前这位彬彬有礼却彻头彻尾公事化了的人,已经不再是他的朋友约瑟夫,而只是一位教师、监考官,一位玻璃球游戏的大师,被自己的职务既沉重又严厉地紧紧裹着,就像一只陶器经过烈火烧炼、又经过冷却硬化后,被裹在闪闪发光的厚厚的彩釉里面一样。

    另外必须提一下,在这近似发热发烧般的最初几星期内还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事情出在德格拉里乌斯身上。由于连续失眠和心情紧张,德格拉里乌斯在研讨会上发了一次小小的脾气,犯了一次失礼的错误,不过并非针对大师,而是对一位同事,后者说话时的挖苦声调大大刺激了他的神经。克乃西特注意到了不和场面,也发现惹事者的过分紧张心态,没有说话,只举起手指示意他沉默。事后,克乃西特派遣自己的静修老师去进行精神安抚。德格拉里乌斯感到这种关怀是他们恢复友谊的第一个吉兆,便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对他个人的关照,进行了数星期治疗。

    事实上,克乃西特几乎完全没有注意自己关照的对象是谁,他做的只是一位游戏大师该做的事而已。他发现一位教师精神紧张又举止失控,立即作出了纯粹教育家式的反应,一分一秒也没有考虑这个教师是什么人,更不曾联想到他和自己的关系。

    数月后,当朋友向他提起这幕可笑场景,又让他确信,他的友好表示令自己得到了极大快慰时,克乃西特完全无言以对,他早把这次事件忘得干干净净,但是他没有纠正朋友的误解。

    克乃西特最终还是赢得了胜利,达到了自己的目标。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要制服一批精英分子,把他们操练得精疲力竭,把野心家的欲望抚平,把骑墙派争取到自己身边,让狂妄自大者折服于自己——全都不易办到,而如今却统统完成了。

    玻璃球游戏学园的教师们都已承认这位新大师,也都乐意服从于他。一切都顷刻之间妥当了,好像一架旧机器只消点一滴油便可轻松运转自如似的。监督员和克乃西特共同拟定了最后一份工作计划,向他转达了最高教育当局的嘉奖后,便告辞而去,静修教师亚历山大也接着离开了。于是,克乃西特又恢复了清晨散步,而不再作按摩推拿,至于继续研究或者读书之类还没有时间考虑,总算每星期有几天晚上睡觉之前可以演奏一会儿音乐了。

    克乃西特后来再度参加教育当局领导成员会议时,清楚地觉察到——尽管没有任何人明说出来——,人们已视他为可靠的、完全平等的同事。经过这场炽烈的斗争考验后,一种觉醒之感又突然向他袭来,这是一种冷静而清醒的感觉。他看到自己已置身卡斯塔里的核心,己抵达宗教团体的最高层,却惊讶地、几近于失望地发现,这里的空气也十分稀薄,当然,他目前所呼吸的与过去呼吸的空气并无两样,完全变了的是他自己。这却是一场无情考验的结果,这场考验把他烧成了灰烬,以往没有任何工作如此消耗了他的全部精力。

    这一回,精英分子们以一种特殊的表态方式承认了克乃西特的领袖地位。当克乃西特觉察到他们已停止抗拒,感觉他们已表露信赖和认可时,明白自己已渡过难关,已到了挑选“影子”的时机。此时此刻,他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迫切需要一个人来减轻自己的负担,因为从那场耗尽超人精力的硬仗中得胜之后,他猛然觉得自己确乎比较自由了。过去确有若干人恰恰在这个当口处置失当而最终垮台。克乃西特便决定放弃自选代理人的权利,而要求教师们以团体的名义、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替他挑选一位“影子”大家对贝尔特勒的前车之鉴印象犹深,精英分子们对大师这个安抚姿态便格外认真,召开了许多次会议,又秘密征询了个人意见,最终挑出了最佳人选——这位代理人在克乃西特被正式命名之前曾是最有希望获得游戏大师职位的候选人。

    显然,克乃西特已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他总算又可以悠闲地散步和欣赏音乐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逐渐恢复了研究工作,恢复了与德格拉里乌斯的来往,也能够常常和费罗蒙梯通信了,是的,他现在还不时整整休息半天,甚至还出门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但是,所有这一切赏心乐事对另一个人也许颇有种益,却无助于目前情况下的克乃西特——他曾自认为老练的玻璃球游戏选手和过得去的卡斯塔里人,然而对卡斯塔里体系的最核心的内在实质毫无所知,因而曾那么天真无邪、幼稚无知而又不负责任地生活着。有一天克乃西特突然想起了托马斯大师对他的尖刻斥责,当时他向大师表示要延长自由研究工作“一段时间”答复是:“一段时间

    你现在仍然用学生的语言说话,约瑟夫。“这只是几年前的事情。当时他是怀着深深的敬畏之情聆听教诲的,面对着这个男人冷静而自律的完美态度不免内心略感恐惧,同时也领会到这是卡斯塔里在召唤他,吸引他,为了有朝一日把他也造就成一个托马斯大师式的人,一个领袖兼仆人,一件完美的工具。如今他正站在托马斯大师当年的同一地点,当他与那些教师中间的一位教师,与那些足智多谋的玻璃球游戏者中的一位选手,与那些持才傲物的精英分子之一进行交谈的时候,他便会在对方身上看到一个与自己不同的、陌生而美丽的世界,这正是当年托马斯大师在他身上看见的同样美妙惊人的学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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