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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前是个小小四方朱红茶几,茶几上有个好象必需写点什么的本子。强烈阳光照在我身上和手上,照在草地上和那个小小本子上。阳光下空气十分暖和,间或吹来一阵微风,空气中便可感觉到一点从滇池送来冰凉的水气和一点枯草香气。四周景象和半月前已大不相同:小坡上那一片发黑垂头的高粱,大约早带到人家屋檐下,象征财富之一部分去了。待翻耕的土地上,有几只呆呆的戴胜鸟,已失去春天的活泼,正在寻觅虫蚁吃食。那个石榴树园,小小蜡黄色透明叶片,早已完全落尽,只剩下一簇簇银白色带刺细枝,点缀在一片长满萝卜秧子新绿中。河堤前那个连接滇池的大田原,极目绿芜照眼,再分辨不出被犁头划过的纵横赭色条纹。河堤上那些成行列的松柏,也若在三五回严霜中,失去了固有的俊美,见出一点萧瑟。在暖和明朗阳光下结队旋飞自得其乐的蜉蝣,更早已不知死到何处去了。
我于是从面前这一片枯草地上,试来仔细搜寻,看看是不是还可发现那些彩色斑驳金光灿烂的小小甲虫,依然能在阳光下保留原先的从容闲适,于草梗间无目的地漫游,并充满游戏心情,从弯垂草梗尖端突然下堕。结果自然全失望。一片泛白的枯草间,即那个半月前爬上我手背若有所询问的黑蚂蚁,也不知归宿到何处去了。
阳光依旧如一只温暖的大手,从亿万里外向一切生命伸来。除却我和面前的土地,接受这种同情时还感到一点反应,其余生命都若在“大块息我以死”态度中,各在人类思索边际以外结束休息了。枯草间有着放光细劲枝梗带着长穗的狗尾草类植物,种子散尽后,尚依旧在微风中轻轻摇头,俨若在阳光下表示,生命虽已完结,责任犹未完结神气。
天还是那么蓝,深沉而安静,有灰白的云彩从树林尽头慢慢涌起,如有所企图的填去了那个明蓝的苍穹一角。随即又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所抑制,在无可奈何情形下,转而成为无目的的驰逐。驰逐复驰逐,终于又重新消失在蓝与灰相融合作成的珠母色天际。
大院子同住的人,只有逃避空袭方来到这个空地上。我要逃避的,却是地面上一种永远带点突如其来的袭击。我虽是个写故事的人,照例不会拒绝一切与人性有关的见闻,可是从性情可爱的客人方面所表现的故事,居多都像太真实了一点,待要把它写到纸上时,反而近于虚幻想象了。
另一时,正当我们和朋友商量一个严重问题时,一位爱美而热忱,长于用本人生活抒情的x太太,如一个风暴突然侵入。
“xx先生(向一位陌生客人说),你多大年纪?怎么总不见老?我从四川回来,人都说我老了,不像从前那么一切合标准了。(抚摩自己丰腴的脸颊)我真老了,我要和我老x离婚,让他去和年青女人恋爱,我不管。我喝咖啡多了睡不好觉,会失眠。
(用茶匙搅和咖啡)这墙上的字真好,写得多软和,真是龙飞凤舞。(用手胡乱画些不大容易认识的草字)人老了真无意思。我要走了。明早又还得进城,真气人。“x太太话一说完,当真就走了。只留下一场飓风来临后的气氛在一群朋友间,虽并不见毁屋拔木,可把人弄得糊糊涂涂。
这种人为的飓风去后许久,主客之间还不免带剩余惊悸,都猜想:也许明天当真会有什么重大变故要发生了?结果还亏主妇用微笑打破了这种沉闷。
“x太太为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只因为太爱好,凡事不能尽如人意,琐琐家务更多烦心,所以总欢喜向朋友说到家庭问题。其实刚才说起的事,不仅你们不明白,过一会她自己也就忘记了。我猜想,明天进城一定是去吃酒,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的!”
大家才觉得这事原可以笑笑,把空气改变过来。
温习到这个骤然而来的可爱风暴时,我的心便若失去了原有的谧静。
我因此想起了许多事,如彼或如此,在人生中十分真实,且各有它存在的道理,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笔下都不会轻轻放过。可是这些事在我脑子中,却只作成一种混乱印象,俨若一页用失去了时效的颜色胡乱涂成的漫画。这漫画尽管异常逼真,但实在不大美观。这算个什么?我们做人的兴趣或理想,难道都必然得奠基于这种猥琐粗俗现象上,且分享活在这种事实中的小小人物悲欢得失,方能称为活人?一面想起眼前这个无剪裁无章次的人生,一面想起另外一些人所抱的崇高理想,以及理想在事实中遭遇的限制,挫折,毁灭,不免痛苦起来。我还得逃避,逃避到一种抽象中,方可突出这个无章次人事印象的困惑。
我耳边有发动机在高空搏击空气的声响。这不是一种简单音乐,单纯调子中,实包含有千年来诗人的热情幻想,与现代技术的准确冷静,再加上战争残忍情感相揉合的复杂矛盾。这点诗人美丽的情绪,与一堆数学上的公式,三五十种新的合金,以及一点儿现代战争所争持的民族尊严感,方共同作成这个现象。这个古怪拼合物,目前原在一万公尺以上高空中自由活动,寻觅另外一处飞来的同样古怪拼合物,一到发现时,三分钟的接触,其中之一就必然变成一团火焰向下飘堕。这世界各处美丽天空下,每一分钟内差不多都有这种火焰一朵朵在下堕。我就还有好些小朋友,在那个高空中,预备使敌人从火焰中下堕,或自己挟带着火焰下堕。
当高空飞机发现敌机以前,我因为这个发现,我的心,便好像被一粒子弹击中,从虚空倏然堕下,重新陷溺到更复杂人事景象中,完全失去方向了。
忽然耳边发动机声音重浊起来,抬起头时,便可从明亮蓝空间,看见一个银白放光点子,慢慢的变成了一个小小银白十字架。再过不久,我坐的地方,面前朱红茶几,茶几上那个用来写点什么的小本子,有一片飞机翅膀的阴影掠过,阳光消失了。面前那个种有油菜的田圃,也暂时失去了原有的嫩绿。待阳光重新照临到纸上时,在那上面,我写了两个字“白魇”一九四四年,写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