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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的编辑送来校稿,附纸条说“整本书还缺一篇你的自述,你可以写自己写作生涯一路来的历程,或回应王德威、詹宏志的说法,一切随你。”关于自述(或自剖),近年来倒有过两次冲动。一次是人间副刊做专题“七年代忏情录”
发出邀约的时候,不过这个所谓忏情,是来真的吗?由于勇气不足,我放弃了。
另一次,是去年九月张爱玲去世,我与妹妹朱天心躲开了任何发言和邀稿,不近人情到父亲都异议,我只好托辞:“缺席也是一种悼念呢。”理由仍然是,悼念是来真的吗?那么,我仍然缺乏勇气。
从九月以来,至今未歇的各种张爱玲纪念文,书信披露,回忆,轶闻,遂一再也写到胡兰成,当然,胡兰成跟叁叁。
张爱玲是已被供奉在庙堂的人,饶是这样,上了传播媒体也变成神难解的怪物。一九七五年她写给我父亲朱西甯的信说“我近年来总是尽可能将我给读者的印象“非个人化”──depersonalized,这样译实在生硬,但是一时找不到别的相等的名词──希望你不要写我的传记。”胡兰成老师曾讲,张爱玲顶怕人家把她弄成一个怪物似的。事实上,张爱玲的晚期,天心与我交换过意见,按我们目前存活的状态,假如不是有家人同住在一起的话,大约也是就走往类似她那样的生活方式,因为那是最自在的了。
“寂寞身后名”张爱玲已如此把世事豁开,但对于她所挂念的,亦还是有所辩。一九七一年六月她连写二信给父亲,说明她的先生赖雅,信长而不分段。
十二日的信说“向来读到无论什么关于我的话,尽管诧笑,也随它去,不过因为是你写的,不得不噜苏点向你说明。我跟梨华匆匆几面,任何话题她都像蜻蜓点水一样,一语带过,也许容易误解。上次在纽约是住旅馆,公寓式的房间,有灶,便于整天烧咖啡。从来没吃过一只煎蛋当饭。如果吃,也只能吃一只(现在已经不许吃),但是不曾不吃素菜甜点心。我最不会撑场面,不过另有一套疙瘩。
虽然没有钱,因为怕瘦,吃上不肯妈虎。倒是来加州后,尤其是去年十一月起接连病了大半年,更瘦成一副骨骼。ferdinandreyher不是画家,是文人,也有人认为他好,譬如美国出版秧歌的那家公司,给我预支一千元版税,同一时期给他一部未完的小说预支叁千。我不看他写的东西,他总是说:“i'mingoodcompany,”
因为joyce等我也不看。他是粗线条的人,爱交朋友,不像我,但是我们很接近,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觉得多馀。以后有空找到照片会寄张给你。他离过婚,只有个女儿,女婿是个海军史学家,在smithonianinstitute做事。那年我到香港,他到华盛顿去看她,患脑充血入院,她照应了他几个月。我回来以后一直在一起,除了那次到纽约,那时候他们俩也在两个城市,隔着几百里,她怎么会把他“藏来藏去”?
──我月底离开加大,秋天搬到叁藩市,以后会保持联系。”
十七日的信说“前天水晶打电话来,我谢他寄一朝风月二十八年给我,告诉他我看了以后写了封信给你,听他讲起传说的还有更离奇的,说fred病中我见不着他,账单倒都送给我。一朝风月虽然没提,我想如果不跟你解释清楚,也许你回信都不好措辞。他脑充血两天昏迷不醒,他女儿打长途电话告诉我,两人都哭了。那时候有钱在那,我告诉她“现在尽量多花钱,等以后
尽量少花。”她也完全了解。我对自己的后事也是这态度。后来叁次开刀我都在场,当然由我付账。她不管什么动机,也犯不着干违法的事,不让我见面。我倒也不是这样容易欺压。哪有这种事?我对他也并不是尽责任。我结婚本来不是为了生活,也不是为了寂寞,不过是单纯的喜欢他这人。这些过去的话,根本不值得一说,不过实在感谢你的好意,所以不愿意你得到错误的印象。”
一九七一年上半,父亲编选中国现代文学大系小说部份,九十八位小说家,把张爱玲排第一位,并写了文章表达崇敬。用典“万古常空,一朝风月”陈述距当时二十八年前,父亲于隶属扬子江下游游击总指挥部的中学读书,新四军来犯,学校暂告解散后,在日军占领的县城,叫做新中央的第二方面军总司令部,接待和保护他们疏散的学生。他们每日念念国民英语,大部份时间是看新闻报、中报、平报副刊。总司令大胡子李长江,传说一字不识,却交代其副官处,学生要读什么书买什么书,城买不到的拍电报到上海订购。上海正风行一种二十开本的方型文艺刊物,万象、春秋等,女作家很多,有些表现大胆,让他们初中生像读性书一样不好意思,手指夹在另几页后面隔着,若被好事的同学看到可赶紧翻过去灭迹。便是这时候,父亲结识了令他一下子着魔起来的张爱玲。
学校复课无望,暑假开始时,李长江请得了覆示,任他们学生要去哪,就把“少尉排长”的差假证开到哪,发给不算少的差旅费。父亲投奔到南京城的六姑家,拐带好几本万象杂志刊载的张爱玲小说,一古脑介绍给六姑看。
姐弟俩成了一对张迷。秋后,父亲负笈院东地区的小后方,凭同等学力考试,跳级到七联中高中部。当时除了共区,全国邮信畅行无阻,所以只要有张爱玲的新作发表,不论小说散文,南京的六姑总是剪下寄给父亲。此时父亲读到胡兰成一篇评张爱玲,觉得这人的才情纵横得令人生妒。
抗战胜利,京沪一带父亲的家族曾大团圆了一阵子,张迷更扩散围。大家把张爱玲战后再版的传奇和流言两本集子抢来抢去看,且四处搜集张爱玲的趣闻,据说京沪正时兴的西装裤子小棉袄女装,创始人便是张爱玲。
四九年父亲投笔从戎,入营前夜,父亲的说法是,哭着写着日记,隔壁屋有年逾花甲的两老,窗外丛竹的天井对面,有一段不了情,更还有那个年龄贪恋的学问、学位,要割舍的太多,烟头烧掉半个木棉枕。斩断种种,唯独一本书传奇,塞在背包,到东到西,遍地战火走过来。
五叁、四年吧,今日世界的前身今日美国,突然连载起张爱玲的秧歌。由于父亲读香港的报纸不曾断过,从无半点张爱玲消息,今日美国也未介绍作者,使父亲一度怀疑真的是张爱玲脱离大陆了吗?不久,增订本传奇在香港出版,改名张爱玲短篇小说集,这就是了。父亲终于提笔写信,为张爱玲的新作品和重获自由,浓缩了万般慕情祝贺,寄去今日美国转交。
没有回音,也不存那样的希望,亦不能确定她是否收到,其时张爱玲已远赴美国。
六五年秋天,文星书店转来了张爱玲的第一封信,称西甯先生,劈头道“铁浆这样富于乡土气氛,与大家不大知道的我们的民族性,例如像战国时代的血性,在我看来是我与多数国人失去了的错过的一切,看了不止一遍,尤其喜欢新坟。请原谅我不大写信。祝健笔。”要到九年以后,在阳明山华冈,胡兰成老师读了这封明信片短笺,叹息说:“还是张爱玲顶会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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