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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小禹庄目睹了那悲惨的一幕,第二天,柳明和苗虹就急忙由舅舅、表兄们护卫着,绕道回到了北平城里各自家中。柳明刚一进家门,她家那两间摆着一些破旧家具的阴暗小屋里,有个人正在等她。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大学生,白净的长脸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油亮的分头梳得整整齐齐。上身雪白的绸子衬衫,下身灰色派力司西装裤,脚上是白丝袜子和考究的白皮凉鞋。柳明一见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向他点点头“白士吾,你来了。”不等白士吾答话,又扭头对父母沉痛地说“爸爸,妈,香兰姐昨天上午叫日本人的炮弹给炸死啦——炸死在她结婚的花轿上我和苗虹赶着给她去道喜。可是只看见她剩下的一只胳臂”柳明说着,簌簌地滴下泪来。
柳明妈,一个四十多岁胖胖的女人,听了女儿的话大吃一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顿着脚说:“唉呀,香兰死啦!看,这怎么说的!我说你这不听话的丫头呀,放着现成的舒坦日子不过,偏要到乡下去散什么心!差点儿没把小命给散掉啦!这炮声一响,可把你爹妈急坏啦!还有,白少爷,也急得直转磨儿——他听见你姥姥家那边炮响,就急忙赶到咱家来,一天两趟来打问你回家没有。这工夫你们俩谈谈吧!我给你们做饭去。”说着,柳明妈拐着两只缠过的小脚,到屋外小棚子里做饭去了。
柳明的爸爸柳清泉对那个衣着阔绰的白士吾并不甚热情,见女儿回来了,拉着女儿问起芦沟桥那边的情况。柳明对白士吾浅浅一笑,扭过头对爸爸学着曹鸿远跟她们说过的话:日本人在芦沟桥一带军事演习,借口丢了一名日本兵,就向那一带开起炮来。父亲听了连声叹息,用瘦削的拳头向桌子上轻轻一击,叹道:“国亡无日了!唉,可耻可悲呀!孩子,国亡无日了呀!”柳明愣愣地望着父亲那悲哀的神色,刚要向他学说王福来父子如何被埋在土里;自己和苗虹怎样被一个陌生人推倒才没有受害的情况,她的男友插进话来:“小柳,你受惊了吧?我真为你担心——我还不知道你去了芦沟桥那边呢。小柳,多危险!你一定挨在香兰的花轿旁边,万一出了事,那、那——怎么得了呵!”白面少年说着,一双多情的眼睛,紧盯在柳明的脸上,是忧虑?是担心?是羡慕?那双眼睛闪烁着多少绵绵情意。
柳明不对父亲说话了,把头扭向白士吾。
见白士吾这么关怀自己,柳明心里怦然颤动,低下头来,不安地摆弄着洁白的手绢:“小白,我知道你会惦记我——去看看姥姥,谁知道会碰到这种意外事。幸亏平安地回来了”白士吾一见柳明那温柔的带着几分少女娇羞妩媚的姿态,不知怎的,他也羞红了脸。怔怔地望了柳明一会儿,低声说:“咱们出去谈谈好么?我有好些话想对你说。”柳明望望坐在破藤椅上闭目低声吟哦着什么的父亲说:“爸爸,我们出去一下。”又对围着围裙、一只手臂挎着买菜篮子的母亲说“妈,我跟小白出去一下。”父亲没有睁眼抬头;母亲却欢喜地拍打着手掌说:“明儿,你们要出去?我正想给你们做点好吃的呢。白少爷,呆会儿回来,在家吃晚饭吧——我给您做您最爱吃的红焖肉,回家吃吧。”白士吾随便点点头,说不要做饭了,他要请柳明在外面吃。柳明对妈妈勉强笑笑,就和白士吾紧挨着走出了屋门。
走在僻静的小巷里,柳明心绪缭乱,默默地许久不出声。
白士吾想握柳明的手,她轻轻躲开了。小白那张清秀的脸,又是一红。
“小柳,你怎么——这样?讨厌我啦?我可是——可是日夜在想念着你呀!夜晚,躺在床上,一闭眼就看见你”“小白,我知道你的感情——可是,我心里有好些难受的事,像压着一块铅板。”“为什么难受?是想——想我么?要不,咱们结婚吧,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这个日子。”“去你的。”柳明又推开了白士吾伸过来的手臂“东三省沦亡,战争已经扩展到华北了!你听不见芦沟桥那边大炮又响起来了么?结婚?我早对你说过:大学不毕业,当不上主治医生,我决不结婚!”“那、那——你太狠心了!等着你大学毕业?这几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亲爱的你太、太那个——冷静了”柳明迈着迟缓的步子,睨了白士吾一眼,沉思着什么,不再出声。
白士吾一边走,一边不住扭过头去,望着身边那张又熟悉、又陌生、又十分迷人的脸,魂儿似乎出了窍,迷迷糊糊的,也不出声了。
柳明的家离西单不远。时间不长,两人便走到北平繁华的西单大街上。突然,一幕惊人的景象,展现在他们的眼前:不知从哪里涌出的人流,正一队队、一群群,浩浩荡荡从他们眼前的马路上走过。人们高举着各色的标语旗帜,挥舞着铁锤似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响亮的口号,在蓝天白云下,如此眩人眼目地闪耀在柳明的眼帘——“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起来救中国!”“芦沟桥战争爆发了!欢迎二十九军士兵英勇抗战!”“向二十九军官兵致敬!”“誓死保卫国土!决不当亡国奴隶!”“”柳明拉住白士吾站到马路边沿上,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她身边走过的男女青年们——绝大多数都是衣着朴素的中学生或大学生们。他们个个情绪激昂,不少人的眸子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柳明鼻子一酸,急忙扭头瞅着身边的白士吾:“小白,你看这场面多感人!比懸欢ぞ艗时候更加斗志昂扬——可惜,咱们没有参加进去——要不,咱们也走进队伍里去好么?”白士吾惊异的目光,猛地把柳明的手臂紧紧抱住的姿态,似乎也被这动人的场面激动了似的。可是,他却轻声在柳明耳边说:“不要参加了——咱们还是离开这地方吧。我带你到个安静的地方吃饭去——参加游行示威么,以后有的是机会。”“你看那个人!”柳明没有回答男友的话,却惊异地指向游行的人群“你看,他也在游行队伍里!”“他是谁?”随着柳明的指点,白士吾看见不远的游行队伍中,一个五官端正的高个子年轻人,正把手中的小旗配合着游行的人群,向高处一伸——一伸的。他神情庄严,愤慨,随着队伍,不断激昂地呼喊着口号。
白士吾没有听见那个人呼喊什么,却在心里陡地冒出了一个大问号,急忙把脸扭向女友:“小柳,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个人?他是哪个学校的?你们认识很久了吗?他叫什么名字?”柳明的脸色刹地沉了下来。双目直直地盯着那个游行队伍中的人,冷冷地回答:“刚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是他救了香兰的丈夫和公爹,也救了我和苗虹。”白士吾有点儿失态了:“小柳,怪不得你一见他就这么惊奇,他似乎有什么魔力吸引了你呵,小柳,我说话不好听,你千万不要见怪”听了白士吾的话,柳明躲开白士吾,扭头就向人行道上走。但刚走了两步,又把头扭向喧嚣的街道,扭向潮水似的人群。眼前的曹鸿远,比上次见面肘显得更清晰——他有一双浓浓的剑眉,有两只神采飞扬的人眼睛;他身材高大,却又匀称、挺拔。除此之外,他身上似乎还有那么一股不同于一般人的风采她和他四目相视了。他似乎也认出了她,对她点点头,摇晃着小旗,和善的一笑。很快随着游行群众,消失在人潮中。
“东北大学!”柳明看出那小伙子所在的游行队伍擎起的大旗——“东北大学”的红底黑字赫然在目。
“小柳,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是你的好朋友了么?”白士吾气喘吁吁地追问,那双柔和的长眼里,闪着一种困兽似的光。
“去你的!”柳明推了白士吾一个趔趄,接着又款款一笑“这个人的行动,非同常人。所以我——我好奇,而且我还忘不了他救了我们瞧你,什么都多心。你想想,对这样的人,我能忘恩负义么?”白士吾似乎也萌生了好奇心。他急忙跟在匆匆向家中走去的柳明的身边,用柔和、动听的北京话对女友说:“小柳,没想到你这个医科大学生,对周围的新鲜事儿也这么敏感。莫非,你也在研究马克思的学说了?还是”说着,白士吾莞尔一笑,薄薄的鲜红的嘴唇里,露出一颗并不难看的虎牙“那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引起你这么浓厚的兴趣?我不信,你只是感激他救了你和苗虹。是怎么救的?”柳明被白士吾纠缠不过,就把自己在小禹庄经历的那场凶险,向白士吾简略地叙述了一遍。
白士吾睁大黑白分明的长眼睛,一边听,一边“呵,呵。”听完了,似乎还不过瘾又追问了一句:“就是这些么?你真的以为是他推倒你,救了你?这有什么希罕,如果我遇到两个漂亮的姑娘有危险,也会这样做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到那时候,谁知道你是什么德行!”柳明的犟脾气上来了,把手一挥,对紧追不放的白士吾睨了一眼“我回家去了。你也该回府歇歇了。怎么总是缠住我——不是早说过了么,现在,不恋爱,更不结婚!你别痴心妄想。”“我陪你回家吃饭去。伯母不是给咱们做了好吃的红焖肉”白士吾叹了一口气,赔着小心说“小柳,别这么狠心吧!你又不上课了,咱们还不该多在一块儿玩玩么?离开你,我真难受——难受呀!”于是,这位颇喜旧诗词的白少爷,边走边吟哦起来:“我所思各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泪沾襟”“又是歪诗。你的精神都在这上头!”柳明见白士吾紧跟不放,站住了,歪着头想了一小会儿,就急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要上学校里看看去——形势紧张,同学们恐怕都到学校集合了。”“小柳!小柳!你急什么?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对你说呢”白士吾说着,急忙追上柳明。
“你的话总是没完没了,要说,跟我到学校去说。”白士吾无可奈何地傍着柳明走在一条安静的街上。望着那双迷人的眼睛——它越生气,越美。那里面似乎荡漾着清澈的湖水,又似乎飘忽着天上的彩霞。“唉,怎么办?它那么迷人我,只好叫它迷住”白士吾尾巴似的跟着柳明匆匆走进了北平医学院的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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