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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确知这间旅馆的完整形状。当你置身其中,穿过那些缩小一号的,刻意变得庸俗或贫鄙的巴洛克风或洛可可风的前厅、镜厅、通往花园的中间拱门和通风的小走廊,当你走过那些古里古怪、眼歪嘴斜的复制外国裸女大型雕像、那些灌铅的金漆狮子、石膏灌模假象牙雕佛陀涅槃图,或那些莺歌窑的仿清乾隆猴子蟠桃大花瓶这些细节和繁复重叠的建筑设计意志,确实令人想到那些艺术史课程黑不见五指的视听教室里投影枪打在屏幕上的凡尔赛宫,它发白妖幻的幻灯片胶卷上的影像——当然这座旅馆像是那座幻灯片宫殿投影向丑恶之池的怪胎倒影,被盐酸腐蚀之后的一坨废弃物——但你可以想象当初这个旅馆的主人,在构造这座建筑物时,一定狂谵妄想不顾自己财力限制地把太阳王路易十四的“重复与管辖”、“将贵族剥夺身份、囚禁在繁华之中”、“在国王卧室上面的天空飞翔”这样的巴洛克建筑狂想烙印在脑中。至少我们走在那些回廊,或走廊再通往的走廊,总有一种迷失其间、无从推断建筑物外貌轮廓的渺小之感。旅馆的老客人们甚至谣传着这是一座像“霍尔的移动城堡”不断在夜晚入梦后,自体增殖、长出新部位的“活着的一只被魔法诅咒成水泥化石的巨兽”他们发誓说在那些迷宫般迂回穿绕的走廊网阵中,有一个房间里锁着的就是“这间旅馆的心脏”当然这种女子高校毕业旅行式的“旅馆有鬼”之类的低层次妄想,并无法勾引那些旅馆老皮条的好奇心;有些甚至有房费长期未缴之纠纷;或带着一位外籍看护和一箱胰岛素、注射筒、急救diy便住进来的神秘老头,直到有一天殡葬社的人员推着担架轮车将酸臭的尸体运走(他们认出他:“那不是那个众多美女争当干女儿、女弟子的”)这些人的一生见过多少金粉王朝、楼起楼塌、颠沛流离的大场面,谁会去猜臆这座在他们晚年搁浅于此,将他们拘禁于此的蹩脚建筑,有着一颗什么样的xx巴“心脏”?
有道是: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吉鲁巴。
旅馆故事最大的悲剧即在于:当它在全盛时期,恰就是那第一批流亡者大举迁住进来的混乱年代,那时候,人来人往,搬进迁出,每一个人的行头、气势、排场全像那些敦煌壁画里的经变图(漫天飞花、百乐齐奏、琉璃花树、金银玛瑙楼阁、飞天、伎乐天、孔雀、火焰环绕四周),每一个神色仓皇的主子,他们身边的鸦片鬼身段风流的旗袍夫人,那些管家、奴佣、副官兼司机、太太的牌搭子清客、自己带来的厨子,还有那一箱一箱扛进电梯樟木衣箱蝴蝶柜里神秘兮兮的家当哪一个不是让人眼花缭乱大有文章的传奇故事。但那时谁有工夫去记下他们的故事啊?主要是那些老爷低调到不行。他们的夫人们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金丝银线黑天鹅绒湘绣苏绣缎面旗袍,衣香鬓影,把这旅馆的大堂、咖啡厅、各层楼的走道,还有她们另开房间当麻将吸烟馆的包厢,全当作争奇斗艳别苗头的竞技场;他们的豪仆管家们,把旅馆的正厅弄得鸡飞狗跳(那是真的鸡飞狗跳:那些厨子每天一脸杀气倒拎着那些特殊渠道拿来的白羽黑骨鸡,掀翅尖叫地穿过绣了大牡丹的红地毯走进来;而夫人的哈巴狗儿则翻瓶倒架、随地便溺,后头跟着一群大呼小叫的副官);可这些老爷呢,戴徐志摩眼镜的、留鲁迅胡子的、长袍马褂的、穿中山装的,缓慢沉默地挟着礼帽拿着拐杖,在大厅立轴挂画下(通常是张大千的水墨青绿临赵孟頫秋林载酒图)相遇,仅略举手中帽作为招呼。他们的脸总是藏在暗影里:室内南洋盆栽的树影,白日熄灭的立灯盏的暗影、回旋梯扶手的暗影、帽檐的暗影,或直接从他们脸孔中拉长出来的暗影。所以总是面目不真、轻声短句。
“嗳。不想昨日一别,今天是在这种地方相见。”
“听说阎百川在广州组阁了。”
“有什么用?这样的局势,大势去也。”
“听说果公的身子也不行了。”
“嗳。”
“嗳。”
混杂在这些鲜衣怒冠,像从洋画片里跑出来栩栩如生的美丽人儿中间,当然也进驻了不少可疑的闲杂人等:替夫人们量制旗袍、洋装乃至束裤、洋女人胸衣这些贴身衣物的娘娘腔中年裁缝;为解乡愁应召进旅店表演说书、评剧、单口相声,甚至大鼓、折子戏的流亡艺人;窜货夹包袱替夫人转卖首饰、字画变现的单帮客、倒售水泥公司、糖厂债券的骗子于是环绕着那座入夜时分灯火如昼、繁弦高屐的旅店故事,又像钻石切割衍生出许多不同的变貌:某个淡妆素净的年轻夫人跟着脸上有颗胎痣的胖裁缝跑了的故事;或是某一个房间被查抄出整组电讯发报机原来租房在此的一对谈吐不俗的年轻夫妻竟是敌人的情报人员
这都是那个年代的故事了。
他们被警告面对死亡发生时要保持安静。
但美兰嬷嬷见过、听过太多这个旅馆全盛时期进驻,然后搬走的那些鬼魂幽灵的幻异故事了。她变成了这座旅馆的回忆。所以她说起故事来像是失去了“房客离开房间便是永远离开了”的时空认知,后来住进来的故事无法将原先占据房间的故事赶走,永远不会有让空出来的旧房间,这也是这间旅店得像蜂巢一般持续增殖长大的原因。它被它吞食的故事撑着胀着。其实美兰嬷嬷像那些隐居于骇人复杂之热带林生态系底层的畏光动物,她靠那些季节递换无止无尽由上方飘落的杂色叶片构成她全部的世界,那些叶子层层堆叠,腐烂发酵,有时有雀鸟或狐猴的尸体笔直坠下,但她永远不知道上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她啮食的故事永远是那些脱离生命本体、掉落在她这个幽暗小世界的腐败物。或许她比那些在这静态旅馆外经历真实生命的人们更精确地掌握那些坠落物的本质。
死亡的本质。在这间旅馆的静置暗影中一层一层剥去木乃伊缠布条的干焦本质。网状叶脉。死禽的硬喙和小小骷髅上两个小空洞。那些老人隔着房门听见旅馆大堂那些校正全球各城市不同时差圆钟的混乱指针、齿轮滴答交响乐时眼瞳里淡褐色的恐惧。或是塞堵在这个水泥建筑体不知哪处角落,哪些互相连通的管道,当初从各房间的马桶出口冲下去的,那些年代久远像深海乌贼发着荧光的保险胶套。
美兰嬷嬷的故事(她自己的)总是随兴而无有时间意义。那常像是一句话便可讲完的,没有起承转合或逗人悬念的戏剧性。譬如说:
“我少女时代就是因为听说台北车站有一个黑人牙膏的巨大广告牌广告,那个黑人会张嘴让一支电动大牙刷在半空帮他刷牙,我就是为了看那个,才离家出走跑来城市。”或者
“有一段时光是一个美国老先生在包养我,他很温柔,而且会在房间里吹口琴给我听。有一次他在浴室摔倒了,整个地砖上都是血,旅馆的经理和服务生很着急等在门口要送他去医院,他却坚持要换好西装,把灰头发用发蜡梳成波浪状才肯出门。”或者
“有一年我和一个瑞典年轻人住在七楼,他是个蝈蝈狂。每到下过雨的晚上,就提灯带竹筐到瑠公圳旁田地或三张犁墓地间抓蟋蟀,那时我的房里床下地板全是振翅鸣叫的蟋蟀。后来他在旅馆楼下的晚宴厅,开了一场五百只蝈蝈的演奏会。”
没有人能理清美兰嬷嬷的故事和这栋旅馆之间交互累聚的身世或关系。似乎是,一个年轻的美少女,靠着出卖肉体得以赖住在这建筑物里不同的房间(那昂贵的房费,纸醉金迷的生活),然后她在此遇见,一个换一个,从遥远他乡暂居这座城市,关上门后有着奇怪故事或癖好的客人。他们的身世规模有时甚至远超过这个旅馆,或这座城市。没有她,这些人只是旅馆数十年如一日来来去去没有面目的旅人。美兰嬷嬷久待室内而晕白的身体,至少替旅馆留下了一句一句像备忘录般的简短故事。当然后来她也在这间旅馆里慢慢老去。她有自己固定的房间,她自己付长期房客另外计算的房费。她受到全旅馆上至经理下至房务部欧巴桑或酒馆里像小芬小芳这种年轻姑娘一致的尊重。
一开始你或会用电影麻雀变凤凰里那个茱莉亚罗伯茨的形象来想象她的年轻时光。大饭店里的灰姑娘传奇。从学会正式晚宴全套刀叉如何使用的餐桌礼仪开始,一个年长的权势者重新打造她,让她在饭店的精品街任意瞎拼那些昂贵华服。上流社会的谈吐。走路的端庄模样。一切魔术都在这个旅馆里发生。她的身体像发光的水母,无法止抑地款款摆动,愈变愈透明。即使她有那些年轻时当阻街女郎的粗俗遗迹:抽烟的模样、骂脏话的习惯、一两个不入流的姊妹淘。但她真的可以一个跷腿斜倚沙发的身段,就高雅且风姿绰约地进入那个角色。她装着假睫毛擦了浓黑眼影,母牛一般善良的大眼会专注地盯着你。她会像改不掉某些羞于启齿坏习惯的少女,吃吃笑着告诉你这么多年来,她就是戒不掉(比戒酒还难)贪吃那一听一听、昂贵的纯鹅肝酱抹烤吐司。她比那些含金汤匙出生拥有自己的大玩具(那些法拉利蓝博坚尼莲花)和地下酒窖的企业家第二代还懂得品鉴红酒。他们常常只是皱着眉头装腔作势夜阑人静时痛苦地在自己的房间对着一只高脚玻璃杯,像学生时代被逼迫着背诵化学元素周期表。“这个大概是”而美兰嬷嬷却乐在其中。她似乎能召唤那些被蜡封禁锢在玻璃器皿中将果实腐烂永恒静止在某一近似人血的繁复味觉层次,像通关密语,在虚空中一一揭开那严厉工序或神秘魔法的几何学咒语,回到它们所来自的、而她其实从未曾去过的异国风景。她能平静如背诵诗篇般说出它们的身世,它们的家族系谱,它们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哀伤大历史。一如她能对所有在她房间里裸裎相对时对她略有不敬或任何伤害她轻蔑她的后生晚辈,娓娓细数他们老子的,或他们祖父的,某些不为人知的、脆弱感伤的、彷徨无措的生命某一时刻。
那是她在时光长河中持续被奸污所交换来的赠礼。她是这个世界(在旅馆外活跳跳仍在发生、进行的)和那些墓穴棺椁般的故事之间交叉隐喻的神秘中介。
美兰嬷嬷说:一整个文明,覆灭之后,如烟消逝,如梦幻泡影,如海市蜃楼,什么都不记得啦。
图尼克以为她说的是现在之城,不知她说的是一个曾经建筑在时间针尖上的幻术帝国。兴庆府,那里曾经城郭高墙矗立、宫殿如云霞、宝塔楼阁,铜盾上煅烧着他们的骑兵妖艳又劲悍,甲冑上挂着坠饰铃铛,马鞍上带着鎏金银饰;半男半女、五彩缤纷的弥勒佛像,对那些被他们踩破幕帐,在啕哭中人头滚落的敌族部落来说,他们就是越过冥河抢在死神或瘟疫之前赶至的怨灵。他们的铁鹞子,百里而走,千里而期,倏往忽来,若电集云飞。他们是骑乘阿弥陀佛死亡经幢钻天入地的接引使者。他们所经之地,百里内生灵涂炭,尸骸遍野,他们的身材高大,脱下盔甲后,背光时你只看见一个个带角公羊的头形。他们的野蛮和力量使他们可以和死亡开玩笑。他们在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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