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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进了有罪过,故意冷落我。我在里面多难过呀,一清早醒来,眼睁睁瞧天亮。天亮了,黄大妈悉悉索索地在后房下床,撒尿,轻轻的咳嗽两声,然后蹑手蹑脚地打从我房里走过。我骤然喊她声:"黄大妈,你这么早起来了吗?"她顿时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回答道:"少奶奶你再睡一会吧,等我烧热了水,再来给你洗脸。"
但是黄大妈久久不至。她也许是先在打扫庭院,抹桌子,搬椅子的忙乱一阵,然后再去烧水。也许是烧了大半壶水自己先洗脸了,然后再烧热一壶来,给我洗。她还要忙着吃早饭,填饱了自己的瘪肚子,再想到我的早点。至于奶妈呢?她是不到日高三丈不起床的,捧着一个簇簇,什么也不管了。
我一个人寂寞地躺在床上,心里烦躁起来,只想披衣而起。但是,下半身似乎由不得自己,半麻木地,直的硬的,再也没有力气。婆婆曾关照我:产月里不可做毛病呀,有了病痛一世也治不好了。还是不动弹吧,寂寞的光阴,几十天总也会过去的。
吃过了早点,奶妈便来我床前站一会。她告诉我夜里宝宝如何一次次醒来,她如何当心地拍着她,赶紧喂她奶,她吮着奶就沉沉地睡去了。她又说她的奶实在胀得紧,宝宝吃不完,只好用碗盛着挤出来,想想倒可以给你少奶喝。我说谁要喝你奶,人乳又腥又淡一些味道也没有。她讪讪地自进后房去了。我不是不识得人家一片好意,我是恨她霸占了我的孩儿,还要向我来多嘴夸耀似的。
奶奶过去了,我这才又感觉到无聊起来。看书看报是不可以的,留声机没有人会开,睁着眼睛望窗外,看来看去只不过这么一块豆腐干般大的天空。天空上有时候有些云,有时候云没有;太阳则只见它的光,瞧不见它本身。太阳光透过来的时候,房中玻璃都闪着光。我怕损坏自己的眼睛,赶紧移向光线暗处,一件件笨重的雕刻得过于繁琐的红木器具都呆板着脸孔站直着,没有丝毫新鲜生动的气象。我瞧它们瞧得厌了,心想何时才能飞出这间古老寂静的房间见?秋天快到了,外面虽然萧条,总该有些高爽清远之气吧,无论如何也要比这里好些,我想飞,穿过这一格格划分着天空的窗子,飘升到薄薄的白云之上,然后驾着它们到我的故居,探望我妈妈,与她抱头痛哭一场!一我为什么想穿窗而出呢?原因是我不爱从房门口出来,走下楼梯,也许在楼梯头与黄毛发的姑娘碰到了,瞧着她歪嘴一笑,我不喜欢杏英,不,简直有些恨她。
促是我的身子动弹不得,我只能躺在床上等午饭端上来。做产的妇人是吃得好的,蛋啦肉啦什么都有,就是不备青菜。黄大妈说:吃了青菜会发肿的。我说:肿什么呢?肚子肿,还是喉咙肿得咽不下了?但是她也答不出来,我要吃,她仍旧不许。
吃完午饭,我便睡一忽儿。但是后房簇簇的哭声又把我吵醒了,我烦恼地想:奶妈究竟到那里去了呢?正待拍声喊时,她的声音从后房嗡起来了,原来也睡熟了,却让簇簇尽哭!
我说:"奶奶,你太不懂事呀,我刚睡中觉,睡得正好,你却让孩子来吵醒我。"她在隔壁嗯嗯应了几声,一面低哑着声音不知在哼努还在唱:"宝宝快睡晤,唤,宝宝要睡觉!"
给她们吵醒了,我便睡不着。听听后房毫无声息,情知奶妈又跟着孩子一齐入睡了,心里恼得紧。过了片刻,我便喊:"奶妈,宝宝睡着了吗?xx头可有吐出来不曾?婴儿含着xx头睡是"奶妈嗯的一声惊醒过来,一面连声唤唤地说晓得了,我正要起来洗尿布了呢。我哼了一声,对她说道:"你也真的睡得够了吧,早上比我醒来不知迟多少时候,此刻我睡着了,也不当心照顾孩子,却让她来吵醒我。"奶妈没有话说,接着还是嗯嗯。
没有人可谈,没有人可骂,说着便也没有意思了,于是我便改口问奶妈:"你为什么要出来呢?奶妈。"她在后房长长叹口气,说道:"也是我命苦呀,少奶奶,嫁个男人不争气,贪吃懒做,只会在家生小孩子,生出小孩子来一个个丢到堂里去了!"
"什么?"我带着诧异的口气问,心里明明知道,却恐猜得不对,于是再追问一句:"可是丢到育婴堂去了?"
她呜咽着说:"可还不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大娃娃呀,还是小子呢,只好狠一下心肠丢了。"
"丢了孩子好赚钱。"我用平淡的口吻安慰她说,心里有些得意。我的娃娃是女的,还可以雇奶妈,她的男孩却丢在堂里!于是我知道贫富的不平等比男女的不平等更厉害,只听得那个贫苦的女人又说道:"少奶奶,嫁人真是没有好处,苦苦的养个孩子,却又丢了,出来给人家当奶妈。虽然这里你少奶奶同老爷太太都待我好,赚这么多的钱,我还说什么?但是钱也不能归我用呀,我那个不要胜的男人早已向这里拿了十元去了,说要去还债——我这次生孩子的时候产婆虽没有喊,自己替自己接生下来的;但是抱孩子上城丢到育婴堂去却忍心不下,叫人代抱去,要化好几块钱呢。"
我默默地点点头,觉得有些凄恻,不要再听下去了。过了一会,我对她说:"宝宝还睡着么?抱她过来给我瞧瞧!"她显然有些惊讶,却也不敢反对,孩子便裹着毛巾捧过来放在我身旁。
簇簇贴近我睡着,小身体动了几下,嘴巴空吮着,像在梦吮奶。我想把xx头塞进她的小嘴里去,虽然没有奶了,给她吮几下总也有痒痒的舒服的感觉。但是奶奶说:"少奶奶,把宝宝推得开些吧,你的奶已经断了,再吸出来是有毒的。"我虽然不相信,却也不愿打扰孩子的安睡,就自躺直了不再触着她。
我说:"奶妈,你去洗尿布吧,孩子我管着。"她嗯了一声,矮而胖的身子移动起来,呆滞又迟缓地。她的塌鼻子洞孔一掀一掀,扁平脸上显然还带着些悲哀的颜色,"真是男人不争气呀,要是我我能够嫁着个称心如意的人"像是在说,像是蹑儒着不敢全说出来,她去了。
我躺在床上;眼瞧着窗外的天,心里浮起一种幻想。萧索的秋晚,后湖该满是断梗残荷了吧,人儿不归来了,不知道湖山会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