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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一个女子到了无可作为的时候,便会小心眼儿起来了。记得我初进大学的时候,穿着淡绿绸衫子,下系同颜色的短裙,风吹过来飘舞着像密密层层柳条儿起的浪,觉得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耀眼:我像娇艳的牡丹,而众人便再好些也不过同绿叶胶管我点缀或衬托一番罢了。但是现在呢?他,我的丈夫,却不许我向上。
第一他不许我与文字接触!早晨报纸来了,我正展开看时,悉索一响,他便醒了,朦胧着眼向我要,我递给他,他却把它塞在枕头底下自睡熟了。等到他吃完饭走出门去的时候,却又把报纸扶在腋下带了去,虽然我知道他学校里多的都是,然而也不情愿启齿请求他留下,只自在买菜项下扣除些自己另买一张来看,看完之后就丢掉算数了。有时候我气愤愤的对他说:"你既然不喜欢女人看书看报纸,干吗当初不讨个一字不识的乡下姑娘呢?"他说:"女人读书原也不是件坏事情,只是不该一昧想写文章赚钱来与丈夫争短长呀,我相信有志气的男人都是宁可辛辛苦苦役法弄钱来给太太花,甚至于给她拿去叉麻将也好,没有一个愿意让太太爬在自己头上显本领的。"我想:"原来男人的小心眼儿也正不下于我们做女人的呀。"
还有,贤不许我倾听别的男人高谈阔论说上次世界大战啦,目前中国的危险情势啦,民生问题难解决啦,甚而至于历史地理及文学理论等。他的意思是女人应该大意于此类的,假如她越装出不懂的样子,她便越显得可爱。但是我是懂得的,为讨他欢心起见,只好发出幼稚得可笑的问句,他得意了,于是卖弄地告诉我一切,有时候说得比我更可笑,但是我得装出十分信服的样子。假如碰到直心的客人,当面指出他的错误,这又使我多难堪呼,护着丈夫又不是,不护着丈夫又不是。不知怎的,有许多与贤意见不合的朋友,我总觉得他们人品都不错,而且他们也尊敬我的;至于有许多见了贤便如胶如漆的朋友们呢?我总觉得他们轻浮浅薄得可厌,平日言不及义,见我在座使仿佛不够尽兴似的,定要拉贤出去走,我知道他们走的没什么好地方。贤的女朋友可是从来没有到我家来过,我也不想勉强招待她们。
至于我的女朋友呢!可也有些为难之处。我们来到上海一年多了,朋友在路上碰到的,在熟人处遇见的,虽说偶然,算来也有不少。只是一个女人嫁了,心思好像便没放在女朋友身上。有些女友是活泼的,平日善谈,爱调笑,贤见了她们似乎很有兴趣,我便积聚起一团疑云来。有些女友则很同情我,说是我从前读书成绩好了,如今既不能继续求学,又不找事情做,未免太可惜了,这话贤听着便觉得不入耳,等到她们去后,便背地讥笑她们说:这些都是女革命家,想是到这里来拉你入党的吧?以后你倒可以同她们多多讨论些经济独立方法,共谋妇女解放使是了。我听了怏怏不乐,心恨贤的心胸狭窄,但却也有些嫌女友们说话不防头,倒累我受气。
这样朋友又交不成了,在贤走出去后,我提心吊胆的不敢多看书,只同林妈瞎扯谈家常。林妈很感慨地说:"小姐你做女儿时跳跳蹦蹦多开心,谁知到现在会受这样委曲。"我听了不免心中起了阵反感,一面恨贤,一面却禁止林妈再多嘴,我说:"女人在家里虽麻烦,但是出去做事还要烦恼哩,林妈,我现在想起来倒还是喜欢学看家。"
于是林妈教了我许多看家的本领,先是做人要精明,各种地方不可以给人家占了便宜去,例如对付二房东太太便是。于是我们搬了两次家,一次是因为亭子间嫂嫂常常乘我们离开厨房时份开水,另一次是因为林妈同房东家姐姨淘米抢先后拌了嘴,我们便搬到老靶子路来了。
从此我知道买小菜应该挨到收摊时去塌便宜货,一百钱鸡毛菜可以装得满满一篮子了。我也知道把人家送来的沙利文糖果吃完了,纸匣子应该藏起来,以后有必要送人时只要到小糖果店里去买些普通货色来,把它们装进沙利文匣子便是了。有时候我上公司里去剪些衣料,回来以后再不把扎着的彩色绳子一齐剪断,只同林妈两个小心地解开来,绕成小线团放在一格抽屉内,再把包纸也铺直折好,慢条斯理的,一副当家人腔调。
但是我觉得生命渐渐的失去光彩了,有时候静下来,心头像有种说不出的怅们,仿佛有一句诗隐隐绰绰的在脑际,只是记不起来。贤坐在对面瞅着我,似乎很赞成我的改变,只是仍不能满足他,因为每晚上我已经没有热情了。
他轻轻抚着我的前额说:"好一个贤妻,要不要再做良母呢?"
我木头似的没有感觉,只想起件毫无趣味而不关紧要的事,对他说道:"我看厨房里的一块抹布已经坏了,最好把房里用的一块较好的抹布拿下去,把你的洗脚毛巾移作房间抹布用,再把我的手巾给你做洗脚布,我自己"话来说完,他已经打个呵欠转身朝里卧,大家弄得兴趣都索然了。
有时候我连林妈都不相信了,一斤绿豆芽,怎么只有这么一小堆,于是故意支使她出去买料酒,自己偷偷地把它放进元宝篮里秤,刚刚十六两,没除篮子,也没多捞一把,我叹口气,别是林妈也学会揩油了
到了甘五年中秋节,我已变成整天的狐疑,不安,小心眼儿到了万分,那天买了许多过节小菜之类,正等贤回来饮酒赏月吃月饼,忽然报贩讨酒钱来了,我犹豫着说:少爷不在家,等他回来再商量吧。那个报贩不答应,正交涉间,贤回来了,说这是看人家客气的,没有什么应尽的义务,大家说了两句,报贩去了,我们还怒气冲冲的理论好久,只得马虎吃过饭,觉得怪扫兴的。
我常常叹气,眼睛迟钝地,脸色苍白了。贤有时也良心明白过来,知道我是个性情倔强的人,勉强抑制着,终必郁郁致病,于是就劝我不如看看中国医生,我翻了几页,又放下了。
他惨然望着我,说道:"青妹,你不爱我了吗?"我也觉得心中怪凄酸,只是没有泪,转瞬间,我又想到该叫林妈买草纸了。
我已久久不寄信给我母亲,她接连来了二封平信,一封挂号,一封快信来,连贤也觉得太过急不去了,我这才短短写了几行平安的话寄去。之后,又把这事丢在九霄云外了。我母亲急得要命,叫人传语来说要到上海来看我们,我就叫那人回转去说不必,因为十月里杏英要出嫁了,我与贤双双回到n城去。
在杏茶出嫁那天,我的心里感触万端,忍不住独自额进房里,抽噎地哭,双肩抽动着,说不尽的悲哀。贤在外面找我不到,走进房来,见我哭得这样子,也不觉伤心起来,只紧紧板住我的肩头额声道:"青妹,我害了你,以后决不勉强作了。"当晚我们便言归于好,说明互不干涉,各人由着各人的性儿。
在第二天杏英与她丈夫双双归宁与众人见利的时候,我与爱并肩站着,不禁瞅了他们一眼,几乎忍不住关。她的丈夫叫做周明福,是个又高,又瘦,脖子伸得长长,有些怪模样的商人,他的弟弟周明华也陪着同来,却显得少年英俊,现正在南京c大读一年级,与我算起来也可说是先后同学。杏英穿着件粉红纫线五彩凤凰的旗袍,头颈歪着的,像要靠到她丈夫脚上去;她的丈夫仍是脖子伸得长长的仿佛要来啄人,我轻轻扯了贤一把,笑着盼向别处去,恐怕给他们发觉了不好意思。我的眼睛瞩视到一个青年身上,他的脸孔红起来似乎怪难为情的向我一笑,那是简明华,我连忙自己放住笑容,不敢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