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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我们较轻的走上了楼梯,一阵浓烈的软水气味扑鼻而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医院,否则模糊地还当置身于上海第一流华贵大旅馆中呢。他们在每间病房门口都写着病人的姓名,我随着国保约摸经过五六间病房模样,便在一块长方形的门牌上面看见清楚地写着‘蒋眉英”三字。呀,我不忍想起名字控在房门口竟已达三月之久,它是代表我姊姊在这里长期受苦的象征呀。瞧着瞧着就不禁令人心酸起来。
国保财耳对我说道:“小姑姑,请你暂在外边等一等吧。你今天到这儿来,我们还不曾告诉过大姑姑哩。因为爸爸说恐怕她听着太兴奋了,前几夜会睡不着觉的。”说完之后,他便独自推门进去了,仿佛到病人床前轻轻告诉些什么,接着就低唤:“小姑姑!小姑姑!作进来吧。”
我在门外迟疑了片刻,只好拭干眼泪,小心推门进去。病房是明亮而宽敞的,当中放着一张床,床的旁边有一只小儿,小儿的下面是白色的痰盂。因为什物太少,房间便显得空洞而可怕。我姊姊脸色惨白地卧在床上,直挺挺似乎丝毫动弹不得,人们假使不看见她的眼珠还会转动,也许就认为她是已经死去的了。
接着世材嫂也推门而入,一面微微喘着气。我姊姊安然向我们对视着,努力想装笑,然而眼圈忍不住有些红起来了。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大家互相默默地瞧着伤心。
她的眼眶已凹了进去,嘴唇微微软动着,像要讲话,却又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好连连苦笑着,她笑的时候,我发觉她的牙齿似乎变得特别长了。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白被单,肉骨已经在布下面消失殆尽,只余两根桔子的手臂露出外面,瘦得不是皱着皮,而是连皮也似乎绷紧了,牢贴里在骨头上,嶙峋可怕。她的手指也僵白尖削,像带霜的枯木般,令人瞧着起寒冷的感觉,我的心里有些恐怖,但也只得在床沿坐下去,战战兢兢地拉起她的左手说:“妹妹,我瞧你这几天气色还好”说着心中又觉得愧惶,我这算不算在安慰她,还是在敷衍,欺骗他呢?
于是站在旁边的世材嫂也接着如此说了,只有年青的国保默然无语。姊姊起初似乎有些不相信,但是到后来还是不免有些相信起来了,她微笑着说:“真的吗?我看恐怕还是爱尔邦的效力,热度减低了,面色总好看些。”我不忍再瞧她那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脸,只自低下头去,拨弄她的手指,只见灰白色的指端却整齐地长着淡红色指甲,像涂抹过宏丹似的,我不禁疑惑起来了。
“姊姊,你的指甲怎么这样呢?”我本想加上“好雷”两字,但毕竟觉得不妥当,就把喉咙声音含糊咽住了,她似乎马上就意会到了说:“那是一种病人的肤色,你瞧,我的指甲上面早已没有健康圈了,而且指尖脚尖都是冷冰冰的,那是因为高度的贫血
“可以输血吗?”我急切地问,自然心中也毫无把握。
她答道:“这怎么会有效呢?输血对于骤然失血过多的人也许有用,但是我”讲到这里她的真心微笑又消失了,绝望摆在她面前,她的心骤然沉重起来。过了一会地忽然像讲笑话似的哈哈两声道:“我是除非有像孙行者般的神通,能到太上老君那里去偷几粒仙丹来就好了。”这句话说了以后,我们非但没有感到她的滑稽或俏皮,而且更觉心酸欲裂,大家似乎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讲不出来了。
“大姑姑,我今天给你烧了些牛肉来了。”世材议忽然想到牛肉,保诗人心中得到灵感激的,赶快说了出来。
“谢谢你,又叫你费心。”姊姊像背书似的说熟了这两句话。
“姊姊,你的胃口好吗?”我也努力想找出些话来讲。
“不发热的时候还好。”她机械地回答。
大家对视着又没有话可讲了,后来世材嫂频频窥视国保的手腕——国保的手腕上并没有什么,只有一只长方形手表。姊姊似乎领会到她的意思,便叹口气说:“中午一班的校车也许快开到了,你们早些出去等着吧。”世材嫂这才捧到丹诏似的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倒不要紧,校车赶不上也可以坐黄包车的,只是大姑姑你也该休息休息。国保!小姑姑!我们一同走吧。”我只得跟着她们站起来,对姊姊说声:“明天再来看你。”就同她们根儿俩一齐走出房门。房门自动关上后,我恋恋不忍就走开,因为姊姊还被遗留在里面,寂寞地,无心无休地给结核菌在领扰着呀。
房门口的牌子是白底黑字的,它清楚地映入我眼睛的是:“蒋眉英”三字,也许有一天这黑字给揩去了,我姊姊的生命也就不再存在于人世间了。
国保瞧我呆呆的站着不肯离开,心中老大觉得不忍,便埋怨他母亲道:“其实我们应该让小姑姑多坐一会。妈老是记挂着校卒,校车,仿佛错过了这班校车,便像大总统失掉了整个青岛一般。”
说得世材嫂赧然无语,我知道她的俭省也有道理的,便忙拦住国保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可千万不要争执,我们其实早应该回去了的,你母亲到家里还要烧饭给我们吃哩。”
寂寞的病人便只好让她独自寂寞地留在医院里,外面美丽的风景是与她无涉的,上坡下坡,她只能够回想着,或者在梦中出来看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