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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早的名字是美猴王,后来他厌倦了花果山的生活,跑到灵台山学法,他的祖师给他起了孙悟空这个名字。从此,他开始了动荡的生活。
——从这里到那里天尽头
九月,我去连云港看花果山,我想知道水帘洞,它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洞。
有人在读书论坛上说,西游记说的是一个革命同志与一群恶势力艰险的战争。他的贴子被点击了很多次,另一个人跟贴子说,西游记说的是一个名字叫做孙悟空的男孩子的成长,那些形形色色的妖魔其实是他心里面的欲望,他与妖魔的斗争其实就是自己与自己的战争。
所以我的九月应该在山东省,可是我先去了连去港看花果山,我想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山,有一个什么样的水帘洞,会出现那么一个令我着迷的神话人物。我发现我爱上他了。
我相信西游记是最早的“在路上”的中国故事,那个名字叫做孙悟空的孩子,他永远都在路上。
可是,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我们都不想长大,如果我们永远都留在花果山就好了。
这次我想晃久一点,整整一个月,我希望我的游荡能够使自己丧失所有的记忆。我带着我的电脑,它总是在我爬山的时候最沉重,我穿着高跟鞋,我的脚还没有完全好,在我上山的时候,我的电脑和鞋都给我痛苦。
我终于爬到了水帘洞,浅浅一个小洞,据说水还是假的。我在那帘水下面坐了很久,
后来有人赶我走,他们说他们要拍照,就在我坐的地方,只有那个地方最好。
我换了一个地方,在一棵树下,我打开了电脑,可是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从小就阅读的书上说,花果山乃十州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还有词赋为证。我读了几百遍了,熟烂于心。现在我终于坐在我从小就梦想的花果山,水帘洞就在旁边,可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有人请我吃饭,当一道绿色的菜端上来的时候,他们的脸都很怪异,我问他们这是什么?他们不说,他们说你吃了我们再说。我说它会流血吗?他们说它不会流血。然后我吃了,说不出来好吃,也说不出来不好吃。然后他们说这是一种虫子,在国内很难吃到,吃的时候需要摘去它的头,然后用玉制的小圆棍挤压出它的肉,这种虫太小了,一盘菜要用几十条。
他们说完,笑起来了,看我的表情。我没有表情,我说太浪费了吧,这有多贵啊。然后我就到了青岛。
我在聊天室撞到了平安。平安问我在哪儿?我说我昨天在连云港,今天到青岛了。平安说,多可惜啊,他也在连云港呆过,如果可能的话你应该去看看我战斗过的地方。
我说,平安你忘了,咱们俩正吵着架呢,我会去看你住过的地方?
平安愣了一下,然后说,是啊,上次你骂我臭小子,还让我等着,怎么后来你就再也不来了。我说我在搬家。
平安说,你有很多家当要搬吗?我说,我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电话,搬起来很容易。
平安问我,你没有书可搬吗?你什么书都没有?我说,我只有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的西游记,三卷本,售价五元七角五。我从小就翻它,翻得书都烂了。平安说,你连售价都记得?我说当然,我还有一个硬面本,我手抄了满满的一本子有词为证。
平安问我还去哪儿?我说我会去威海。平安说那么你应该去看看我住的楼了。我发现平安去过很多地方,和我一样,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喜欢游荡。
我找有直拨电话的房间住,这并不是太苛刻的条件,可我总是要费很多周折才能如愿,有一次我甚至说自己是一个娱记,我工作需要一部直拨电话,我要在房间里做一个重要的访谈。
我换了很多酒店,因为有的酒店问我收很贵的电话服务费,有的酒店在广告上离海很近,事实上却离海很远,还有的酒店自助餐里没有火龙果,我最喜欢吃火龙果了。我很张扬,换来换去,换得他们都认得我了,尽管所有的人都对我很礼貌,他们笑容可掬,可是他们一定也在心里盼望,这是最后一次了吧,她不会再换了吧。
就如同我买到了盗版书,当我告诉她们我很生气以后,她们平静地收回了书,可是她们再也不允许我踏进她们的书店了,当然书店店员要比酒店总台要粗俗得多,她们直截了当地就对我说,我们认得你的脸,你别想再来了。
我痛恨盗版书,我躺在床上看盗版会越看越生气,最后生出一种刻骨的恨来,它使我忙碌极了,我习惯于一看到错别字就圈住它,划出一条线来改掉,我看盗版,我就得做这些校对的工作,我累得要命。
我用盗版的软件,每次它总是用不同的方式当机,我玩盗版的光盘游戏,玩一半它才告诉你这是一个盗版,你别想知道大结局。可是我都认命,因为我知道它们盗版。可是如果我用了正版的钱,却给我盗版的货,我就应该生气。
我很张扬,因为我暂时有很多钱,我刚刚得到了卖第一本书的钱,我要把它们都用掉。我从来不考虑我的明天会不会饿死,我曾经每天都考虑我会不会饿死,当我离开宣传部的那一天开始,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我已经不在乎怎么死了,饿死不会是最难看的死。
总之我不会存很多钱,我相信如果我有了钱我就会坐在钱上发呆,我会坐很久,我也不会写很多书,我相信如果我写了很多书我就会坐在我的书上发呆,再也不写了。我一直在抱怨,如果我能够坐在海边上网,那该有多好。我只找到了一个坐在海边吃饭的地方,露天的大阳台,就在海的旁边,很多青岛人都不知道那个地方,被我找到了,惟一的一家,就在栈桥附近。
我还找到了一条常州路,非常短的一条路,路两旁共种了九棵树,我整个晚上都在数那些树。我数完树就去海滩散步,我提着鞋,走在海水里,经常有水草缠住我的脚趾,我的伤口已经不太痛了,我相信海水能够疗伤。
有几个男人在游泳,夜已经很深了,他们还在游泳,他们看到了我就拼命地往海的中央游,我猜测他们没有穿游泳裤,他们是即兴跳下去的,所以他们拼命往海的深处藏。我只有一天没有上网,我去看教堂了。
早晨,我找到了一个天主教堂,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我坐在教堂的门口,等待有人出来卖门票,我坐在那儿,有很多人看我,后来有一个老太太走过来问我为什么坐在这儿?我说我想进去看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窗玻璃,它们是怎么拼嵌出来的?老太太说今天要买门票才能进去呀,拾块钱呢,你应该在礼拜天的清晨来,和信徒们一起进去,就不用买门票了。
我说对啊,可是如果我礼拜天来的话,人就太多了,会很挤,我还得唱点什么。老太太不理我了,她很快地走开,我猜测她生气了,其实我会唱赞美诗,我最喜欢那首平安夜歌,每次我的朋友们生起气来,我都要求他们唱那首平安夜歌,他们唱完,心里就会非常平静。像神话一样。
后来从教堂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她问我为什么坐在这儿?我说我要参观你们的建筑。
她看了看表,说,是啊,应该上班了呀,可是人还没来,不然你就先进来看吧。我说谢谢,然后她领我走了很多小路,来到一扇门前,她打开门,让我进去了。我一个人,绕着那些椅子走了一圈,我走得太快了,很快就绕完了,于是我又走了一圈,我发现我走了两圈用的时间还是太少,我又走了第三圈,然后我出去了。我上出租车,让他带我去教堂。他说这里不就是吗?我说这里我已经看过了,还有别的教堂吗?他说他不清楚,还有一个基督教堂吧,可能在一条什么什么路。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走吧。
我们没有找到那个教堂,司机把我放在一条小路上,然后告诉我,已经很近了,只需要随便拉住人问一问,就到了。我就拉了一个人问,他说就在前面,我就往前面走去,我走了很久也没有看到教堂,于是我又拉了一个人问,他也说就在前面,于是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拉了很多人问,他们都告诉我,就在前面,可是我怎么也走不到。
我相信我已经走了快两公里路了。
我的脚后跟开始肿,而且我的伤口已经开始流血。我都要哭出来了,我才看见了那个教堂,藏在很多树的后面,有一个很像钟楼的尖顶。
我爬上了那个尖顶,里面果真有一只钟。
我在当天晚上的聊天室里说,孙悟空开始和各种各样的妖和仙打交道,有些妖要杀他,有些妖会帮他,所有要杀他的妖最后都被他杀了,而那些柔弱的并且长得不难看的女妖,就被仙收了去打扫庭院
平安问我,还惦着花果山呢,有没有在花果山上的大圣山庄喝茶?
我说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去过那座山。
平安说,那么,你现在在威海?
我说我还在青岛,因为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坐船去大连?
平安说,你还是回去吧,你一路这么游荡,却什么都记不住,还是回去吧。
我说,我就是要什么都记不住,我要把一切都忘掉。
平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一天没在,我已经去过你的主页了,你吓着我了。我说,什么意思?吓着你了?
平安说,是啊,绝对吓着了我,我已经把你的主页首页做成我电脑的桌面了,你的眼神太神秘了,你笑得太神秘了,我
我说这儿是公众聊天室,大伙儿都看着呢,别这么一丝不挂的,大不了我也夸您几句神秘什么的,好了吧。
我说完,然后下网。我恼火得很,我吓着他了,什么意思?我神秘?神秘得就像蒙娜丽莎,能把一成年男人都吓着了?
我知道平安其实是在骂我,现在的人都很记仇,不仅记仇,而且越来越恶毒。
当念儿还在西餐厅弹钢琴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份礼物,来自另一位音乐系的美女,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两袋鲜奶。念儿把鲜奶带回家,她高兴地告诉我,我们晚上不需要出去买牛奶了,今天有人送我两袋鲜奶呢。
我关掉电脑,然后站起来,我把那个装着两袋鲜奶的塑料袋扔出了窗,我都哭出来了,我说念儿你这个蠢女人,别人这是骂你包二奶呢,你没知觉啊,你怎么这么笨啊你?我永远都记得念儿的脸,她好像死了一样,很久都没有缓过气来。
我总是说完了话才开始后悔,我知道我才是伤害念儿的凶手,真正的凶手,如果我不告诉她,我和她一样,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把那两袋奶当做善意的礼物,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我后悔极了。
就如同我的广州情人幸福,他总是说他的妻子比我这个情人更可怜,因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你错了,只有知晓一切真相的女人才最可怜,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你不可以爱我,我知道一切,可是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有妻子,不知道你爱不爱我,如果我和她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我也知道,我和她,我们两个女人,其实都很可怜。我接电话,一个很北京的声音,很像很像我在电台做dj时,我的搭档的声音,他说,我是平安。我说,平安?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平安说是甜蜜蜜给的。
我说甜蜜蜜不会这么不谨慎,她会告诉你?
平安说,你先别生气,我动用了比较不光明的手段。
我说我不生气,我会尽量克制自己不生气的。
平安说,我知道甜蜜蜜跟你熟,所以我告诉甜蜜蜜说我也是同行,我找小妖精茹茹谈点公事。当甜蜜蜜开始犹豫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我在做网络杂志编辑之前也是做女性文学评论的,我曾经评论过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们,我说她们的忧郁很夸张,有强烈的做秀欲,她们那种人就算自杀,也得先找几个记者,现场追踪报道,她们不可能真有发自内心的绝望感,一群入世欲望如此之强的女人一群名利狂而已
我让平安闭嘴,然后问他,甜蜜蜜就信了?
是啊,甜蜜蜜就信了。我与她套了多少的近乎绕了多大的圈子费了多少的口舌说了多少的话啊。
我在心里对甜蜜蜜说,甜蜜蜜你这个蠢女人。然后我对平安说,你想干什么?
平安说,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说,你有病啊。我们说了没几句话啊,你就喜欢我?还是崇拜我啊?
平安说,我要崇拜你?我还不如崇拜池莉去,全中国知道池莉的总比知道你的多吧。
我认为平安的话很有道理。可是,我又说,可是池莉结婚了,我还没结婚呢。
平安就说,不管怎么样,时间能够证明一切,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说,好啊,我给你时间,不过,希望你永远都别打我的电话找我,我要安静很久。平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我答应。
我决定去威海,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回去收拾我的新房子,我找了很多房子,可是没有一处是满意的,它们都不像家,就是房子,就是房子,我总怀疑别人的房子里有很多恐怖和邪恶的东西,它们会在深夜的时候杀死我。
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弃儿,被家庭遗弃的孩子,对于我来说,被家庭遗弃,就如同被
社会遗弃一样,我不知道我老了以后会不会这么写我的回忆录——我这做为社会弃儿的一生。
我想一想都会觉得寒冷,我发现自己已经泪痕满面。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我住的地方,就在我爸爸妈妈的房子的附近,可是很隐秘,典型的江南民居,阁楼,木楼梯,就像我妈妈在青果巷的老家,就像我在初中时与校长对话时走过的红漆楼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跟校长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那些木楼梯,它们吱吱咔咔地响。
冰冷的房间,阴湿极了,现在是夏天,我不知道我的冬天要怎么样过,我希望我可以在冬天来临之前找到一个有房子的丈夫,我可以嫁给那幢房子。
我太害怕寒冷了,我会胃疼,很多时候疼痛才是我迫切地要离开人的世界的理由,我太疼痛了。
如果我那富有的父亲知道他最钟爱的惟一的女儿,会因为小小一幢房子的困境而萌生出如此卑劣的念头,他会哭出来的,其实他是一个很柔软的男人,就像我一样,我已经泪痕满面。
他们只在白天领我看房子,他们说,白天看房子有很多好处,光线好嘛,你可以充分地看清楚房子的好和坏。当我办完一切手续以后,当我坐在房子里看着天慢慢地暗下来,我才知道他们欺骗我。房子里没有一盏灯,我的前任房客把所有的灯泡都拧掉带走了,我猜测那是一个残酷极了的自私女人,如果我的房约期满,我会把灯泡留着,给下一个女人,我相信她和我一样可怜。
我赶紧下楼,我看不清楚楼梯,我的每一步都很危险。我在对面的小铺子里买到了蜡烛,我知道我的第一个夜晚,将会在烛光中度过,第二天,我得去买灯泡。我终于知道,灯泡原来分为两种,一种是旋转着旋进去,一种是直着插进去的。我跑了两趟,才买对。
房子里也没有热水,墙上挂着的是一个坏了的热水器,在看房子的时候它还是好的,能够打出火焰来,水很热。当我搬进来住了,我终于知道,它只可以维持五分钟,五分钟以后,它就会自动地熄灭了火,只有煤气,它们曼延着,悄无声息。
而且楼下的老太太跑上来告诉我,你不可以用抽水马桶,因为抽水马桶是坏了的,你一用,我们楼下就会下雨,所以,你不可以用,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说,对不起,阿婆,我同意,我不用。
可是当我在浴池里洗拖把的时候,老太太又敲我的门,老太太说,你也不可以用浴缸,因为浴缸也是坏了的,你一用,我们楼下就下雨。总之,卫生间里你什么都不可以用,无论你用什么,我们都会下雨。你看你看,我们楼下又下起雨啦,我刚刚洗好的衣服啊我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
厨房的每一个地方都沾满了油垢,而且下水道有点堵。他们告诉过我,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只要找个钟点工就可以搞掂,很简单。可是当我把水倒进厨房的水池时,那些水都泼出来了,泼了我一身,我根本就想不到它会有那么堵。
我坐在地板上,我什么都没有带出来。我妈试图偷偷地给我钱,我甩开她的手,我说我不需要,我刚刚卖掉了我的书,我有钱,我有住五星级度假酒店的钱。我妈悲伤地看着我。
我想当时她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的,她的女儿将会面临怎样的窘迫,她知道,可是她说不出来。
夜深了,我靠在窗口看月亮,我不可以看太久月亮,我会看出问题来。在我看月亮的时候,有很多交通管制的拖拉机路过,它们只可以偷偷摸摸地,在夜间来,在夜间去,它们选择了我的阁楼旁边的路,它们只在夜晚最嚣张,啪啪啪啪啪啪,冒着黑烟。我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一个单身女人的新生活。
我还有一点儿不习惯,当我蹲在厨房里刷那些油垢的时候,还有很多人说我风光,他们说你多么幸福,你真年轻,你还是一个作家。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我得蹲在一个破房子的旧厨房里,像一个真正的钟点工那样尽心尽责地刷油垢,我怎么刷都刷不掉,我怎么刷都刷不掉。
我的手指开裂了,在夏天,被清洁剂和钢丝球破坏了,我打不了电脑了,也写不了小说,我一碰键盘就疼,疼极了。就像我在四岁,他们逼我拉小提琴,我的指尖都被琴弦磨平了,我很疼,我和我的手指一起颤抖,吃饭的时候连勺子都抓不住。我坐在地板上失声痛哭起来。
念儿和小念的到来,使我快乐起来,可是念儿的疾病,又使我彻底地绝望,我怀疑这间房子,它果真有邪恶和肮脏的东西,它没能杀掉我,可是它却使念儿生了病。
我出门旅行,旅行可以使我忘记掉不快的事情,把一切都忘掉。
我去了中国的最东,一个名字叫做天尽头的地方。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小姐你还年轻,不要去那个地方。我说为什么?他说那个地方叫天尽头,就是到了尽头的意思嘛,所有的领导去了天尽头都会下台,所以领导是从不去那个地方的嘛。
我说我不是领导,我不过是去看风景,什么尽不尽头的?不过是字的游戏罢了。就如同我导杭州团的时候,我每次都得告诉他们“禹二”这两个字你们不认得吧,就是风月无边的意思啊。我实在已经很厌烦了。
平安不打电话给我,可是他每天都写两封电子长信给我。他的每一封信都写在不同的素雅信纸上,每一封信都有动画,不是作为附件发送的动画,而是做在信纸上的动画,这样的信,如果由我来做,我就没有时间再做别的事情了。所以我可以肯定,平安不过是一个闲人。我厌恶所有有闲钱上网的闲人。
我从威海去济南。清晨,我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和数以万计的人抢出租车,后来我累了,我走了很多路,再也看不到一辆出租车,最后我和我的箱子爬上了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坐公共汽车了,现在我在济南,坐了一回公共汽车。
我想起了我住在北京的日子,那时候我还有早起的好习惯,所以我总是起得太早,没有事情做,我就出去买一个煎饼,站在公共汽车站上,哪辆公共汽车先来我就上哪一辆,我和公共汽车,从这里,到那里。我喜欢趴在售票员的旁边,听她们说话,我惟一的娱乐,就是一边吃煎饼,一边站在公共汽车上听人说话。
很多人对我怒目而视,他们都是上班的人,真难以置信,现在是清晨,如果我没有旅行在外,我一定还在床上,可是他们却已经醒来,刷了牙,吃了早饭,坐在公共汽车上,要去上班。
我的行李箱霸占了很多人的空间,他们对我怒目而视,我知道我已经不合适在公共汽车上出现了,或者我已经不合适在白天出现了。
我也很久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了,我每天只吃两顿,下午茶和宵夜,有时候整整一天,我什么也不吃,我总是听到小念尖叫才做饭,后来小念也变得和我一样了,吃得越来越少。现在小念住在小艾那里,她会按时喂它,小艾是个好孩子,除了抽烟和穿得放荡,她没有别的不好,她会按照喂小念。
我上网,一眼就看到了甜蜜蜜。甜蜜蜜问我怎么这么闲,总在聊天室耗着做什么?我说我不过才上来几秒钟,而且你也知道,我不写就会饿死,我怎么会整天坐在聊天室看大门呢?
甜蜜蜜说,这倒也是,你最近紧张吗?要不要在我们杂志开个专栏,先预付稿费给你。
我说,你也知道,我又不是职业写专栏小稿的,我想重新开始写我的小说了。甜蜜蜜说,无论如何,你得先吃饱了饭才能写小说,专栏小稿不仅可以使你吃饱,而且可以使你吃得好。
我说,我卖了三本书,那些钱会慢慢地来,而且我吃得越来越少,连我的狗都不吃火腿肠了,只吃素。
甜蜜蜜说她想哭,我说甜蜜蜜你哭什么呀?
甜蜜蜜说她就是想哭,小妖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笨女人,你怎么就这么拧呢?
你爸你妈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回家呢?
我说甜蜜蜜你不懂,很多事情你不是我,所以不懂,我也不想说,而且你比我笨,你怎么可以把我的电话给平安?
甜蜜蜜说,平安不是同行吗?北京一家网络杂志的,挺好的一个孩子。
我说,他要编网络杂志,还有空一天到晚坐在聊天室里,跟谁都说话?
甜蜜蜜说,现在就是有这种职业,每天坐在电脑前,从早到晚,记录并分析网民们的生活,研究他们。
我终于坐上了出租车,我请求出租车司机带我去大明湖。他说大明湖有什么好看的?我说这里不是济南吗?济南有大明湖啊?出租车司机说,是啊,济南有大明湖啊,可是大明湖有什么好看的?然后,他说,到了。
我坐在车上,不下车,我说,那么,你还载我回酒店吧。
我回到酒店,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济南,去泰山。我在前台结帐的时候与小姐发生了争执,她说你得按照一天的房价给付。
我说我在你们的房间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一天的房价?
小姐说,这是我们的制度,我们有规章制度。
那好吧,我说,既然你们有规章制度,我就再呆一个小时吧,我的损失会少一点。
我上网,甜蜜蜜还在那儿,她问我去哪儿了?我说我去了一趟大明湖。
甜蜜蜜又问我大明湖什么样?我说大明湖里有荷花。
甜蜜蜜就又做出了一朵硕大的电子花,送给我,然后问我,平安喜欢你吧?
我很小心地调看了一下旁边的在线名单,没有发现平安的名字,我就说,他有病。
甜蜜蜜就大笑起来,说,你别骂他,他不进来,但他会在旁边看着,而且像他那种老奸巨猾的男人,一定有很多名字,也许他刚刚才跟你打过招呼。我说,不管他了,你的咖啡it呢?甜蜜蜜说,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像你一天到晚在找的老天使,只出现一次,就再也找不着了。
我说,以后看到好男人,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搞到他的电话和e-mail。
甜蜜蜜说,谁在乎呀?这是一张多么庞大的网啊,这里每天都有几千几万个人来,我还在乎一个鬼鬼祟祟的小it?
我说,咱们可都不年轻了啊,学电脑都从娃娃们抓起,网民们也越来越低龄化,再这么泡下去,我们都要被迫改名字叫老甜蜜和老妖精了。
甜蜜蜜说,是啊是啊,以前我出门碰到的人都比自己年长,我总是最年轻的那个,现在啊,一出去,满街都是小孩,我都不敢再提年纪那两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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