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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伐竹木的时候,我发现林子里有很多空鸟巢。它们靠草须和油泥编织而成,丝丝入扣,环环相结,内壁光洁,外围粗松,隐约透出鸟雀涎液的酸腥气息,完全是精美的工艺品。一些朋友来乡下看我,给我带来食品什么的。作为回赠,我就给对方一个鸟巢,常常使他们大为惊叹喜爱不已。
这些鸟巢能使人类惭愧。人有一双手,有起重机、推土机、打桩机、电焊机等各种工具,给自己筑一居室尚且不易。鸟只有一张嘴,全靠这张嘴完成所有的工序,日以继夜地啄之咬之叼之喋之,该是一个怎样艰苦卓绝的过程!它们看似没头没脑,游手好闲,自由散漫,但只要一到繁育的季节,为了构筑一个产房,就不惜忍受最难熬的饥饿和疲乏,忍受最严酷的风雨和暴晒,哪怕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一个影子,也决不停止衔泥结草。在这个时候,它们成了全心生育后代的亡命之徒,而且从未打算从这种生育中获取什么回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曾被我视为陈腐过时的儒家伦理。我现在也许应该更正一下:它不过是一种普遍的动物伦理,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动物的本能。
可以想象,古代的儒生们与其它动物一样,缺乏保育的成熟技术,面临着生育成活率太低的危机。因是之故,他们想都没怎么想,就把繁衍后代当作了最高使命,把群类的存亡置于个人的苦乐之上,决不让生命之链在自己这一环终止。在这一点上,他们既不是多么聪明,也不是多么愚昧,不一定多么崇高,也不一定多么庸俗,只是比有些人更动物化。他们是一些披着长衫和夹着书本的人形鸟雀,说出了动物圈的一条硬道理而已。
世界上所有的传统文化都把生育神圣化。那些庆祝生命诞生的种种鼓乐、歌舞、香火、祈祷看来不过是透出了一片鸟语,昭示着谁也无法究诘的天道。
想到这里,我把几只鸟巢重新安放在林子里,愿它们的主人欣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