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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
作者:现在中国人对此勇敢多了,坦率多了;正视对钱的欲望了
陈冲:我来美国的初期就认识到:钱是不容小瞧的。许多听上去高尚的信条是没人理睬的。你可以去信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一切维持你正常生活的服务设施在你没钱的时候会断然停止服务。分期付款的房子一旦你付不出款子,它就会被银行挂牌出售。美国这社会公道到了残酷的地步,所以每个人都被逼得去玩命地工作、挣钱。人人在谈到钱上,也就没有羞耻感,因为钱给你独立和自尊。
作者:花花公子来找你拍照,有这事吗?
陈冲:我拒绝了。他们给的钱相当可观,也是一种扬名方式,但我还是拒绝了。
作者:那时你对裸露有很深的顾虑
陈冲:(打断)我现在也会拒绝。裸露是一个角色的需要,我没什么顾虑。但也是有尺度标准的。
作者:怎么解释你的“写真集”呢?闵安琪为你拍摄的那本“写真集”现在是中国人的热门话题。
陈冲:能够发现人体的美,把这美用一些艺术手段表现出来,是种才华。闵安琪是有这个才华的。她对人体的表现很有想法、很突破。她是我在上影演员训练班的朋友,我们一直是最亲近的朋友。有天她到洛杉矶来看我,突然想搞几张人体的摄影创作,让我当模特儿。拍出来之后,效果相当好。我对安琪没有生疏感,所以放松得很。照片出来也就十分自然。
作者:她在你身上捕捉到的质朴,所有的肖像摄影家都没有捕捉到。所有人都把你拍摄成一个大明星,派头很大,气质很高雅,但没有人拍出安琪赋予你的新鲜、质朴、人味。
陈冲:因为都是一早起来,很自然的状态,也不化妆,原原本本一个人。后来安琪把一张人体摄影用图钉钉在她的餐室墙上。
作者:我第一次就是在那儿看见的——跟漫画、速写,一张菜谱钉在一道。
陈冲:(笑)那是她的校园作品,她也压根没想到去发表!碰巧一个画廊老板到她家,偶尔看到这张照片,问安琪有没有人买走它的版权。安琪说:当然没人买过版权。画廊老板又在安琪那儿看了其余的几张人体,很激动,说如果能出一本摄影集,肯定会有很好的销路。安琪问了我,我同意了,就这么出来了,后来国内好几家出版社要出这本摄影集,我都没同意。
作者:这为什么呢?
陈冲:火候没到嘛。对人体的欣赏,审美心理是很复杂的,可以很高尚,也可以很低下。过去中国电影公司把进口影片里的接吻镜头全剪掉,认为那样的镜头与中国国情不符。有一定的道理。现在中国开放多了,谁看了接吻镜头还会大惊小怪呢?就是说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已经达到同一水平线。对于人体,还没有到这个火候。现在出现在报刊摊子上的人体摄影。从构思到构图上,都是趣味低下的,我不愿与它们为伍。
作者:后来这本“写真集”还是传到大陆去了,使你第三次成为争论中心(继“春节晚会讲话”、大班之后)。
陈冲:有的事情我控制不了,不主动趋迎是我能做到的全部。penthouse[注]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的照片做了封面,我马上公开声明:这是完全违背我本人意愿的。
[注]penthouse是一本裸体摄影杂志。
作者:你有没有起诉?
陈冲:打官司牵涉大量时间精力。
作者:这桩官司你肯定赢。许多类似的官司,类似你这样的,都会得到名誉上和经济上的赔偿。
陈冲:可是时间上我赔不起。你想,我停下拍片,得不时出庭,跟律师谈话,我事业上的损失是没法赔的。还有,打官司本身对人的心理带一定的破坏性:美国人很习惯,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这一步。可能会在经济上得一笔赔偿,不过事业上我会很分心,也可能会错过一些演成的机会。在报上登出公开声明,表示我的态度,声誉上不至于受损,就行了。可以获利的地方很多,比如我出过两次严重的车祸。不嫌烦,一次次找律师,看医生,最后肯定从保险公司得一大笔钱。这是有工夫的人获利方式,我根本就放弃了向保险公司的索赔!我的时间可以花在更好的事情上,并且,我的父母给我的家训是“勤劳致富”只有我挣来的“血汗钱”让我快乐。
作者:国内对你“写真集”有误解,说你“掉身价”
陈冲:你看到其中任何一幅有“黄”色意味的吗?怎么掉了身价呢?我又不是为了挣钱去拍人体;我愿意拍人体,是因为人体很美,人体从古罗马到文艺复兴,再到今天,一直是艺术(绘画、雕塑)创作的主题。为什么要畏惧它、贬低它呢?人们从古到今,在严肃的艺术家心目中,都是最高尚的表现对象。你可以看出,闵安琪的摄影是绝对严肃的,构思、立意是严肃的。
作者:说心里话,你对此真的这样理直气壮。
陈冲:(傲然一翘下巴)一个穿衣服的人可以矫揉造作,拍出的照片可以有许多低级的暗示。许多穿泳装或三点式的挂历,有非常下流的表情与构思。而人体可以拍得很纯洁、很庄严。像罗丹的许多作品,米开朗基罗,那件人体不让你感到深沉和庄严?所以,问题不在穿不穿衣服。我是这样想的,闵安琪跟我合作这套人体摄影,整个目的就是艺术探索。但我不想去说服每个人。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怎样说。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陈冲一跃而起,同时对作者说:“彼得肯定回来催我去市政府!”作者不懂,陈冲忙解释:“有个朋友坑了我,事情得马上解决,不然越弄越糟,连我们这幢房子都得被没收!)
作者越发地不懂。她已顾不上我,去客厅和彼得商讨一阵,只听她一个劲大声应着“好好,我马上去!马上去还不成?!”
回来便是着衣蹬鞋,问作者肯不肯同行,以便为她指路。身为旧金山居民,她仍是上街便忘东南西北。彼得还在当班,自然不可能陪她去。作者还想问出究竟,她却说路上慢慢讲给你听。
俩人便上路了。
陈冲:(打着方向盘)我的一个朋友,买房子钱不够,我帮着一块签字画押,因为我有不动产也有财力。等于我用我的借贷信誉帮这人贷到了款,对这房的利息偿还,我就得付一半责任
作者:听上去你干了件蠢事。
陈冲:相当蠢。现在这人还不起贷款利息,房子让银行没收了,我的信誉跟着一块毁了:从今以后的七年,我属于完全无信用,不能用信用卡,不能贷任何款、所以彼得急了
作者:怎么能用你的信用去抵押呢?在美国信用就是一切
陈冲:朋友嘛,帮一把,人家就买得上房子
作者:怎么这么傻!
陈冲:是挺傻的,是吧?唉,市政府往哪边拐?!
作者:(猛打手势)那么现在你去市政府干吗?
陈冲:把我所有名字摘下来。我这坏信用的名字不然会影响彼得。
作者看着她满不在乎的侧影。这侧影给人一派天真。她知道什么是原则,又不时无视原则去顾及情谊。她讨厌利用她的人,却又往往不分辨谁有利用她的企图。亦或许是不愿分辨。她很鲜明,又很糊涂,亦或许宁愿糊涂。她不想吃亏,但吃了亏也就是这样一副满不在乎。她是最拿信用当真的人,却要在从今后的七年中不具有任何信用。说是为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