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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会在刚刚竣工的万人体育馆举行。乔怡和季晓舟及宁萍萍来到入场口时,正门还没有开。时间还早,都是季晓舟催得太急,他对音乐的虔诚使他决不肯少听一个音符。所以萍萍下班,没顾上吃饭就来了,身上一股强烈的来苏味。季晓舟去零售摊买了个面包与萍萍分食,对这样的晚餐两人都习以为常。

    一个夹小提琴的姑娘走过来。她的着装在这座内地省城显得很别致:下面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半旧,上身穿一件长过臀部的松松垮垮的月白绒衫。头发上没有一根发针或饰物,轻风拂过,那头发忽而盖住半边脸,忽而飘向脑后,显得相当生动。萍萍啃着面包上前问:“你们的指挥在哪里?能不能把他叫出来!”

    姑娘吃了一惊似的一扬眉,反问道:“指挥有好几位,您问的是哪位呀?”她有些做作地用极有教养、极矜持的声音说着上边的话。尤其那口标准普通话,突出地体现了各处都在倡导的语言美。

    萍萍却毫不自惭形秽,声音仍热辣辣的:“我当然是问廖崎。”

    乔怡道:“请您进去告诉他一声,他的战友希望能尽快见他。”

    “真对不起,”姑娘说“廖崎在演出前不希望有人打扰。他要酝酿情绪”

    萍萍怪腔怪调地把脸转向季晓舟:“他过去有这毛病吗?”

    “——这对一个指挥是很重要的。”姑娘说。

    “萍萍,算了!”季晓舟在台阶上低声叫道。看到这些音乐宠儿们,他显出一副可怜相,此刻几乎连头都不敢抬。

    萍萍回头看他一眼,怒火中烧:“有啥了不起!”她改用方言“我非要去蹚蹚这水有好深。走,乔怡!找‘了不起’去,问问他还认不认得我们!”

    三个人走进空无一人的环形大厅。上万个崭新的坐椅折射着天棚上的灯光,使这空间显得比它本身更大。各个角落都传来互不相干、又相互干扰的乐器声。小号的三连音似乎要穿透顶棚,长号发出沉闷有力的低吼,仿佛要钻入地下。他们四顾着,还没看演出就被这阵势慑住了。

    廖崎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躲在何处“酝酿情绪”?大概还是老习惯,等乐队全体就位,听众拭目以待时,他才露面,这是权威的首要表现。

    从他刚担任指挥时,这习惯就养成了。那时他嘴唇上刚出现一层茸茸的黑须,脸蛋还象孩子那样圆凸凸。每次排练,他要求乐队队员提前十分钟坐好位置,而他却比预定时间稍迟片刻,才阔步踏入排练场。他那急匆匆的模样,让人感到他刚从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场合赶来。这时的乐队队员自然而然地向他行注目礼。这是他最满足的一刻。而当他在总谱台前指挥位置站定时,要求下属们绝对寂静,接受他的审视。假如这时有人弄出什么响动,不管是乐器还是喉咙,这位年轻的指挥都会二话不说,又转身走出排练场,三五分钟后,他显得心灰意懒地再次出现,狠狠朝刚才对他不恭的部位瞟一眼:“如果你们没有准备好,我还可以再出去等待。”然后,他猝然抬起指挥棒,一语不发,傲视全台。他要用这种静默将大家钳制良久,方轻轻吐出“开始”二字。

    他这一套是为了所谓的“正规化”、“专业化”更主要的是为了尽快在乐队里建立威信。他对“威信”二字看得过重。为了“威信”他不惜践踏任何人的自尊。

    这时,宁萍萍轻声叫道“看!了不起来了!天老爷,他比过去更了不起了!”

    廖崎从表演场一侧的门里走出来,头上套着耳机,一根导线从他衣兜里伸出来,大概那里面装着袖珍收音机或录音机。他旁若无人,走路急匆匆的。战争中的脊柱重创,倒未给他留任何残疾。不象季晓舟,嘴唇上落个发亮的疤痕,一说话就令人担忧,仿佛会再豁开似的。从前线回来不久,廖崎父母都赶来了,坚持把儿子弄回首都,说是请了一位最高明的骨科大夫给他治疗。果然,三个月以后,廖崎重新站立起来,直接从医院走进了音乐学院。

    廖崎找了个居中的位子坐下来,仰在椅背上,两手捧着后脑勺。

    “架势太吓人!”萍萍说。

    “他在听什么?”乔怡对这个感兴趣。

    “那还用问?——‘老柴’的,要不就是‘老贝’的反正都是他老熟人的!”萍萍冷笑。

    乔怡捅捅萍萍:“走,咱们过去踹他两脚,让他酝酿的情绪见鬼去!”

    但季晓舟不准她们惊动他。

    “你们别胡闹吧。人家现在指挥的是一百多人的大乐团,不是闹着玩的”

    他赞美地从大老远眺望着那颗智慧的脑袋,那修长的、艺术型的双臂。他在距他五十米的斜后方找了个位置,轻轻坐下来,并坐得笔直,似乎对这个音乐骄子的背影也不能造次。不用说,他对他充满羡慕,在音乐王国里,他是王子,而他却相当一个弃儿——不公道在于他和他都把音乐视若神圣,他对音乐的爱与理解毫不亚于他。

    此时,乐队队员们已陆续从各个角落走进后台,他们需要换上笔挺的西服,就象廖崎身上那件

    —九七五年,军区举行军一级宣传队会演。为会演,军部开销一笔钱,为他们每人订做了一套演出服。幕启之前,乐队全体穿着一新,提前就位。合唱队也比以往积极,列好了队形。这动力来自新军装(而且是毛涤料子的)。然而第一遍铃响之后,廖崎却穿着一件圆领海魂衫走上来。黎队长急了,问:“什么时间了,你怎么还不换演出服?!”

    “演出服没有熨平,我拿回去重熨,今天忘了带。”他神情自若地答道。

    “那你就这身打扮?”

    他胸有成竹地一笑:“当然不行。我可以穿别人的。”

    “穿谁的?一人一套!”

    廖崎的目光直接投向坐在角落里的季晓舟,后者正埋头往琴弓上一遍又一遍地抹松香,抹得那么认真,那么卖力,他的心思早进入紧张的预备状态,以至廖崎叫了他三遍,他才惶然抬头。

    “只能这么着——我穿季晓舟的演出服。”廖崎口气笃定,毫无商榷意味“乐队不能没指挥,大提琴少一把没关系。”

    季晓舟屁股欠在椅子上:“那我我穿什么呢?”

    “我不是说了吗,大提琴少一把没关系。”

    “胡说!一共三把大提琴,怎么能没有关系呢?”说话的是杨燹,其他人用不满的嗡嗡声“协奏”“从整体感到音量,一把琴也不能少!”

    “音量?我从来就没发现季晓舟的音量对乐队产生过作用。”廖崎双手插在裤兜里,象是在存心激怒这个集体。

    “你没有权力说这种话!”杨燹带着威胁意味站起来:“攻击”的架势已拉开。

    “我当然有权力!”廖崎知道有领导在场,他吃不了亏“我要求的最低质量他从来都没达到。他常常跟乐队脱离几小节,这我最清楚。”

    季晓舟已将崭新的演出服脱下来。他里面穿着一件颜色褪尽的蓝运动衫,溜肩膀上还套着用松紧带绾住的白布假领,加上他进退维谷的尴尬面孔,实在狼狈乐队倾向杨燹的越来越多!

    “指挥就那么了不起?今晚咱们试试,没有指挥咱们弄得响不!”

    “谁说少一把大提琴没关系?我看少了指挥才没关系呐!”

    一个小提琴手用女高音叫喊。她是上海兵,平时极腼腆,这会却一嚷再嚷:“我看我们全体走光,让他一个人表演好了!”

    这姑娘有一次穿了件新从上海捎回的白的确良绣花衬衫,兴冲冲美滋滋地来参加排练。廖崎临时抓着自来水笔当指挥棒,打了一声响亮的榧子,表示“开始”那天他情绪很好,拼足全身力气挥舞手臂,钢笔帽被甩了出去,笔囊里的炭素墨水至少有一半落在小提琴手的新衬衫上,那一向洗得搽得很白净的脸上也未曾幸免。她摔下提琴哭着跑了。

    事后廖崎找她表示“歉意”道歉的话是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里引来的:“我们都要爱自己心中的艺术,不要爱艺术中的自己——你缺少的就是艺术中的忘我啊!”廖崎并不因他的全体下属造反而气馁。他习惯在对立情绪中生活。他把人们的这种情绪统统视为嫉妒。他渐渐学会从敌意中获得快感。但自从他挨了杨燹那两拳之后,对这个黑大个至少是避其锋芒,他不承认自己怕他,只是不屑与他一般见识。

    第二遍铃声响了。黎队长发火了:“你们乐队搞什么名堂?!”

    廖崎在众人的示威中悠然地一下一下欠着脚后跟,并把宽容大度的脸转向黎队长,那意思在说:请您裁决吧,是谁在无理取闹,是我还是他们?

    季晓舟聋拉着一双溜肩膀,似乎很为大家的骚乱对廖崎表示歉意。

    剧场灯暗下来,廖崎微微一笑。

    “大家肃静!今天我看也只有照小廖的法子办了。这件事小廖应该受批评。当然,我这个业务领导也应负一半责任”各打五十大板,伤的却是季晓舟。

    报幕员等在幕里,预先准备好笑容。观众席已静下来。

    而肃静了不到五秒钟的乐队又哄起来:“那我们今后是不是也可以不带演出服?我们是不是临时也去逼着别人脱下来给自己穿?季晓舟不能下台!要穿穿我的,他怎么不敢穿别人的,就知道拣烂柿子捏!”

    “曜——”一声长哨,黎队长打了个果决的手势“谁再吵谁出去!”

    没人吱声了。杨燹那把中提琴发出“嘣嘣”的拨弦声。这是这堆火里最后的几粒火星。廖崎懒洋洋地走到季哓舟面前,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演出服。大家眼巴巴看着他大模大样地把一个个纽扣扣整齐。季晓舟搬起属于他的一套家什:谱架、琴、椅子。众人向他投去近乎永别的目光,看他向后台蹒跚走去。

    穿着舞蹈彩服的萍萍立在侧幕里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等晓舟走过去,她蓦然哭了

    环形体育馆瞬时增加三倍亮光:顶棚上华灯齐放,意味着观众即将入场了。廖崎看看表,摘下耳机,快步走进后台。过了一会,他搬出一摞折叠椅。

    季晓舟等人奇怪地注视他的举动。

    他将椅子放好,又仔细调整着距离。然后站在指挥位置上审视一番,不满意,再去调整。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把每个谱架上的谱子都打开,把有的谱架升高,有的降低,似乎他了解每个乐队成员的身高和阅谱习惯。

    “他怎么啦?”萍萍左右看看,瞪着眼。

    季晓舟也表示他无法理解这一奇怪现象。一个了不起的、位于百人之上的指挥,能为下属们扛椅子、摆乐谱?他通常是在观众肃然起敬的注目下,在女报幕员陪同下,在全体乐队成员的期待下,昂然走出。那威仪不亚于走在红地毯上的国王廖崎不是一向在乎那样的威仪吗?

    乔怡却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廖崎或许不再是昔日那个“了不起”了。

    喧嚣声从敞开的门哗然涌进。观众入场了。

    廖崎正想退进后台,忽然看见了他们——

    “喂——”他跑过来“嘿!他妈的”

    从他优雅的嘴里喊出这句粗话,倒别有一番动人意味。他艰难地穿过椅子夹缝,一路乒乓作响。他显得比过去更漂亮,但脸色有些憔悴,显出睡眠不足的浮肿。西装穿在身上很配套,一点也不做作。头发比过去留得长了些,在那样的学府,可谓“入乡随俗”天生浓密卷曲的头发无论什么发型都显得合理,那半掩半露的宽阔前额,仿佛昭告他将有怎样广阔的前程

    前面的路堵塞着稠浊的雾。雾把天与地的空间灌注成灰蒙蒙的固体。天完全亮了。没有风,风吹不动这块无限厚的灰色帏幕。树象化石那样僵立着。

    了不起浑身透湿,刚才他爬过一片洼地时被那瘟臭的水浸泡了一遍。两只衣袖已磨破,身上挂着苔藓和腐草败叶。他整个感觉象在经历一场恶梦。这呆然的树,这浓浓的雾,象恶梦一样难以摆脱。他一个劲往前爬,往树林密处爬,希望能爬得很远,当三毛醒来时,没有一点指望再找到他。那么三毛就会增添一倍的生存把握

    树林越来越密,有的地方几乎只剩了个夹缝,将就着容他挤过去。疼痛已经适应,他能爬得比较快了。这都是些什么树啊?叶子这样阔大,干子却并不粗壮。它们亲亲热热,挤挤捱捱,一副自生自灭的无赖样,一副无人问津的可怜相,而它们竟然也组成了这样一片颇壮观的林子。

    他爬着,军装衣兜里掉出一个闪光的东西。他想回去捡,然而几次三番扭转不了身体。

    不,那东西非拾回来不可。它是一件宝物。他倒退着往后爬!,脊椎的疼痛直逼后脑勺,但他毕竟把这件宝物捏在了手里。它仍是闪亮的,冰冷的,对于污秽不堪的他来说,彼此不知是谁在嘲笑谁。一阵极度的悲哀袭来,他双手攥着它哭了

    演出就要开始,廖崎匆匆告别老战友。

    他一边走下观众席的甬道,一边从上衣袋里拔下貌似钢笔的指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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