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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怡和季晓舟手忙脚乱地把萍萍扶下车。产院门口热闹非凡。欢天喜地和忧心仲仲的丈夫们穿梭往来。门前停着数辆机动三轮,车夫们知道来这儿的人一般是不会在乎那几个钱的。夜宵摊子已在门边摆开,一阵阵热烘烘的油烟扑面而来,这里将供守候产妇的人们消夜果腹。产院不象别的医院那样森严,相反,这里的气氛多半是喜庆的。阵痛使萍萍禁不住发出低微的呻吟。女性们不堪忍受的痛苦换来世界的欢乐。
终于捱到一切手续办毕,萍萍被一辆手推车送往待产室。季晓舟跟着车小跑:“萍萍!你别生我气了,刚才是我不好”萍萍有气无力地笑笑:“你的工作咋办?还没有着落”
“你别想那么多!”乔怡道。
“真倒霉,我快要考试了,课再也补不上了真不该要这个孩子!”萍萍继续呐呐着,又对晓舟嘱咐:“你快回去把要用的东西取来”
“你还生我气吗?”
“呆子!”萍萍嗔道,同时把脸转向乔怡。
他和她不用“原谅”这个词,一切都在深深的理解中了。这爱情是他们争夺来的,争夺中他们战胜了许许多多的人,包括战胜他们自己。
对越自卫还击战中,萍萍也随野战医院开往前线。那天夜里,一列停在边境小站的救护列车向后方开动,车里车外一片漆黑
季晓舟失去五颗门齿,破了相,正靠在车壁上打盹。他觉得一个人挨着他坐下来,而且是个女兵,头发搔得他脖子直痒,他感到这女兵身上有股极亲切而熟悉的气息是她先捏住了他的手。他吓一跳,虽然同时已明白了她是谁。然后是她不顾一切地搂住了他。她的脸上是湿热的泪。列车颠簸着,他们谈得滔滔不绝,不是用声带,是用心。在无声的交谈中,他们感到失而复得的爱,无论深度和广度都是往昔所不能比拟的。
“等天亮,你肯定吓一跳”季晓舟口齿不清地说“我的嘴我变得丑死了。”
“去你的吧,你过去也不漂亮。”
在他们结婚时,有人问萍萍:“不是许多高干子弟追你吗?”
她毫不隐讳地哈哈笑道:“他们早把我抛弃了,要不就是我抛弃了他们!反正一出院大家都不认得了。女护士和病号嘛,至多不过眉来眼去,轻松愉快,那叫‘辅助治疗’!兜了个大圈,最后还是一头磕在我们晓舟身上。”
晓舟走了不远,又折回来,对乔怡关照着:“假如我赶不回来”
“早呢!听说头胎最少也得十来个钟头。放心,你会赶上孩子第一声哭喊的!”乔怡道。
“谁说的?本来还有二十天才临产,这不就提前了?”
“那是太紧张太疲劳的关系。”乔怡把萍萍这两天奔走游说的情况告诉了他。
晓舟用手捶着额头:“我真该枪毙!我不去那儿了。萍萍不能在这时候动气。可是单位不体面有什么关系?算了,她不同意,你放心,我不会去的。”
季晓舟急匆匆走了。他庆幸有这样理解自己的妻子。但他也知道,他和她的互相理解才算刚刚开始,伴随了解深化的总是矛盾和冲突——象今天这样——每了解一点,两人都要负一次伤。相爱不仅是彼此给予温暖,也给予折磨。眼泪和气话是未来生活旋律中的“fff”通过它,感情才能升入一个又一个高xdx潮。幸福需要痛苦陪衬,正象白天必须转入黑夜。这是正常而又令人担忧的规律,了解这一点,才能获得生活和爱情的主动权。萍萍,有了孩子,生活中多了个难对付的“不谐和弦”路,长着呢
乔怡从膝盖上抬起头时,发现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季晓舟正和一个人谈话。是廖崎。看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半。这些天乔怡不再失眠。居然在这条极不舒适的长椅上缩着,也甜甜地睡了一觉。她累极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乔怡问廖崎。
“我去晓舟家,正碰上他出门,说萍萍临产,我就跟他来了。”
季晓舟够呆的,萍萍让他取急需的东西,他却夹来个大包袱,孩子四季服装都在里面。
“这两天够你忙的吧?”乔怡问道。
“可不,”廖崎耸耸肩“刚从广播电台出来,晚上还要演出。今天我指挥最后一支曲子,还赶得上。对了,明天上午我要到市文化宫演讲,介绍一些古典名曲和几部交响乐的背景和主题。这我可是头一次,怎么推也推不掉,非讲砸锅不行”
季晓舟道:“砸什么锅,你讲得很好,过去”
“休提过去!”他做了个球类比赛的暂停动作“推不掉,越推越坏事!他们玩命增加条件:每个钟头给多少多少钱;讲课期间给我包宾馆的单间;伙食费提高两倍我差点骂他们庸俗。他们以为我在要高价。后来我想通了,对他们说:‘演讲我答应,但分文不要。也不住什么单间,这一个星期我还吃我的集体食堂。不过想求你们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那么清高也学会‘关系学,啦?”乔怡斜着眼,揶揄地笑着。
“管它呢!这年头到处不都在挖空心思?再说我的要求很合理,他们正缺一名音乐辅导员。我推荐了一个人,我认为这人干这行合适极了。”
“他们接受了吗?”季晓舟问。
“接受了,并感激不尽。因为我对他们担保,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勤勉、更负责的人了。”他看看表“不得了,我再不走要迟到了!”
“他们还要这种辅导员吗?”季晓舟脸上露出羡慕之色。
“只需要一名。”廖崎笑了。
乔怡已有所悟。只有季晓舟在那里遗憾,这木头。
廖崎扣上军帽:“再见。我还得换衣服、化妆”
“酝酿情绪。”乔怡替他说完。
他顽皮地眨眨眼,从军装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往季晓舟手里重重一拍:“记住:星期一上午八点,到市文化宫,有位马主任将与你接洽——明白了?”
他跑步走了。季晓舟又惊又喜:“闹半天,他全是为了我”
“萍萍该高兴了。”乔怡说。
“对,她一定会乐坏的!”
“你又能拉琴了!”
“对,又能拉琴了。”
他现在的思维只够附和别人。他太喜出望外了,甚至连乔怡从他身边走开也没觉出。
乔怡回到招待所,想继续收拾那几件不多的行李。应该给编辑部的同志们带些土特产,让大家高兴高兴。大伙是衷心期待她满载而归的——当然不是指望土特产。
不曾想杨燹登门造访。
“来和你辞别。”杨燹大大咧咧道“明天晚上我要回部队了。”他变戏法似的解开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幅画。画框很简陋,里面的画却奇特极了。仔细看,乔怡惊呆了,那是用红桦树皮作衬底,上面由各种不同色彩的植物标本组成的图案,一下子很难让人说出它象什么。在它面前,人的想象变得无止无禁。恐怕不能说它是艺术,它是直接汲取的一小滴自然。
“这是森林”乔怡说。
“你看它象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这是我做了送给你的。整整用了三年时间。”
“伐木的那三年?”乔怡盯着这幅“画”
“你喜欢吗?”
“还用问?”
他笑了:“那么再见?”
“等等,你考试成绩不是很理想吗?”
“我放弃了。”杨燹狠狠捏着手指关节,噼啪作响“你以为我就那么看中一纸文凭吗?我不过是想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一定要被算在淘汰者的队伍里。事实证明我行!文凭?哈,人一定要这样一张合格证吗?即使当一辈子兵我也能当得出色!我会通过任何一条途径显示自己的价值。本来嘛,我们这代人已经失掉了正常的途径。你说呢?”
“但这样太可惜了!”
“‘可惜’是你们女孩子的词。我嘛,是军人,男人,什么都舍得下,扔得开。”
包括我。乔怡心里说。
“越南人又在边境上搞鬼,这次我回去可能还上第一线。你没看见那天晚上过的一百多辆军车吗?”
乔怡定定地看着他:“我想和你一块去。”
“别说傻话。你是明天回北京吗?也是晚上走?啊哈,‘君向潇湘我向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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