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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转过头看着潘苟世:“这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解决?”
“我不,不了解情况。”潘苟世局促地解释道。
“当三年公社书记不了解这些情况?”
“具体不是我分管。”
“是宋安生分管,就该他负责了,是吧?可宋安生光这一年时间就向你反映过十七次情况。他分管,管得了吗?横岭峪公社,驼秘书买个算盘,都得你潘书记签字才行。不冤枉你吧?”
潘苟世没想到新来的县委书记把这样的小事了解得这么清楚,他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是窑洞里人多地潮,他只觉得蒸笼般憋闷湿热,脊背又都汗湿了。他突然发现宋安生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立刻像捞到稻草一样:“去年顾书记和老冯来过,”他看了冯耀祖一眼“宋安生和婷婷就向他们反映过。”
李向南看了看宋安生。
“顾县长说,县委很关心,让我们再艰苦几天,教室问题一定能很快解决,他和有关单位打招呼马上研究。”宋安生站在人群后面,有些拘谨地说道。
李向南心中一震:这就是婷婷刚才教育孩子们时讲的话。他看了婷婷一眼,她表情单纯地听着宋安生的回答。显然,她对顾县长的话始终是相信的。她这次写给县委的信也流露出这一点。她只是小心怯怯地(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又讲了讲新的情况,小心怯怯地问了问教室是不是快解决了。李向南当然不知道,婷婷在写这封信时反复犹豫了几个月:县委一定很忙,县委一定在想办法,领导有实际困难自己这样再去信应该不应该?
“研究了吗?”李向南把目光移向身后的冯耀祖,放低了声音问道。
“因为忙,一直没顾上。”冯耀祖连忙搪塞道“不过,那次临走时,顾县长又和老潘交待了一下,让公社尽量设法解决。”
李向南咬了一下牙,腮帮子微微凸了起来。这就是婷婷和几十个孩子虔诚相信的“县委的关心”和天天盼望的“马上解决”
“一年时间都没顾上?也太忙了。”因为涉及到不在场的顾荣,也因为他不想破坏婷婷对“县委”的虔诚,李向南只是略含讥讽地说了一句。他转过头接着对潘苟世说道:“宋安生的父亲,还有傅老顺,一个羊倌,人老耳聋,他们知道冒着雨给小学生修路拉桥绳。你这公社书记来了三年了,都做了些什么工作?”
窑洞里很静,只听见脸盆里落水的嘀嗒声。
“这是太暗了点。”冯耀祖上下看了看窑洞,对李向南讨好地附和了一句。见了领导对别人发怒就想讨好,这是他的本能。
“是太黑暗了点。”李向南厉声说道,声音也高了起来。
冯耀祖没想到李向南反而火了,他尴尬地笑了笑,又讪讪地说:“不过,总还是个别地方。”
“当然是个别地方。要都这样,整个社会就太黑暗了。”李向南的愤怒发作了。
冯耀祖涎着脸堆着奉迎的笑,心中骂着自己:真是拍马屁拍到蹄子上了。
“肖婷婷同志,”李向南转向肖婷婷,声音放平缓说“你的信,我看到了。听说,你还有许多个人的委屈。你现在愿意谈谈吗?”
婷婷低下头轻轻咬住下唇。
“你如果觉得现在讲不合适,我们换个场合个别谈好吗?”李向南继续说道。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她说什么呢?为了学生、教室,她有勇气谈,可讲自己的委屈,她的勇气就小多了。她更怕连累了宋安生。
“今天让你谈,我们就是要解决问题的。这不是,县委常委们都来了。”李向南鼓励着婷婷。
婷婷张了张嘴又闭上。她为自己的怯懦难过得要掉泪了。她终于抬起脸,看见了县委书记和蔼的目光,也看到了宋安生在人群中紧张的关注。她看了潘苟世一眼,低下头说道:“潘书记他”
“你说吧。”李向南说。
“他要我嫁给他侄子。”婷婷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同意吗?”
“我不同意他就说要让我一个人上山看林子。”她声音更低了。
“还有呢?”
“我如果同意,他说提拔我到公社供销社当售货员。”
“提拔你当售货员?”李向南简直被潘苟世这种专横霸道气得怒不可遏了。他转过头,目光慢慢盯住了潘苟世:“是这样吗?”
潘苟世惶恐地来回扭着头,好像左右寻求救援似的,一道道汗水从头上流下来。
“肖婷婷同志没捏造吧?”
“没、没、没有。”
李向南又转过头对婷婷说:“肖婷婷同志,你放心。谁要打击报复,我们就给他挪挪地方。”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后天我们就回县里。从后天起,你每天打个电话到县里,把情况告诉我。”
婷婷看了看潘苟世,嗫嚅着,想说什么,没说。
李向南也瞥了潘苟世一眼,对婷婷说:“没人敢拦你打电话。”他转过脸对康乐说:“回到县里,如果一天接不到婷婷的电话,就请公社书记负责。”他又对潘苟世严肃地说:“肖婷婷这件事,你哪儿触犯了党纪国法,我们下面再研究。你这公社书记是不是称职,你自己也可以先考虑考虑。现在,”他指了指漏水的窑顶,有的地方已经在掉湿块“先解决这教室问题。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尽、尽、尽快想、想、想办法解决。”
“尽快到什么时候?”李向南又指了指窑洞的一道道裂缝“这窑洞一天也不能呆了。很危险,要立刻搬。”
“窑洞裂缝不一定要紧,”潘来发在一旁小心地赔了下笑,讨好地介绍道“有的裂几十年也不怕。”
李向南一下火了:“不怕横裂,还怕竖裂。不怕干裂,还怕湿烂呢。这是窑洞的规律,你不知道?”
潘来发张口结舌了。他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十几年前插队时就住过窑洞,还掏过窑洞。
“眼下确实没房子,就是临时解决一下,也没有。”潘苟世说。
“房子没有跟你们要。”李向南冒火道。他又对婷婷说:“你们做准备,今天教室就搬家。这窑洞,”他抬头看了看“很危险。”
婷婷像孩子般地听从地点了下头。
李向南蹲下身来,摸了摸坐在最前面几个孩子裸露在卷起的裤腿外的冰凉的膝盖,问道:“冷吗?”孩子们有些怯生地看着他,在湿泞的地面上叽咕叽咕地挪着小脚丫,迟疑地摇了摇头。他们并没有完全弄懂刚才教室中发生的一切。
“怕下雨吗?”李向南擦掉一个孩子膝盖上的泥巴问道,他想起孩子们念的歌谣。
听见这句问话,孩子们眼里露出一丝活泼的笑意。他们都使劲摇了摇头。一个梳着小刷子的女孩大胆地说:“不怕。”“我滑倒了,就把书包抱住,书没掉泥里,肖老师说,学生要爱护书本。”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认真地对李向南说道。因为说得有些急,有点结巴。“教室黑我们也不怕。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就看见了。”孩子们活跃起来,抢着答道。
“你就是顾书记吗?”一个小男孩闪着黑亮的眼睛看着李向南问。孩子们记得老师经常说的话。
“我是是县委书记。”
“你咋老不来呀?”那个小男孩又问。
面对这些天真的孩子,看见他们坐在黑暗湿泞的教室里天天盼等着县委的“顾书记”李向南心中感到一丝酸楚,他轻轻拍了拍孩子们的手背,说道:“今天,我们就是来看你们。我给你们讲几句话,好吗?“
“好——。”
看着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李向南慢慢说道:“第一,你们,不怕刮风,不怕下雨,学习齐努力,你们都是好孩子。”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
“第二,你们会有一个很大很亮的好教室。”
孩子们高兴地劈劈啪啪拍起小手来。
“第三,你们长大以后,不要忘记,你们现在有个最好最好的老师。”
“肖——老——师。”孩子们齐声喊道。
李向南又拍了拍孩子们的小手,站起来。他握住婷婷的手,说:“肖老师,感谢你。我代表县委感谢你。”
“不,我”婷婷不知说什么好。泪水在她眼睛里一滴滴涌出来。
“在我们这个社会,老师是最应该受到尊重的,因为一切应该受尊重的人都是你们培养出来的。”李向南握着婷婷的手深情地说“我们来得太晚了。请你和孩子们原谅县委好吗?”
婷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泪水流了下来。
李向南又和孩子们招招手,同常委们一起往教室外走。走到门口,他想起什么,在窑洞环视了一下,目光寻到了林虹。林虹也在黑暗中看着他。李向南想说什么,但是没说,转过身随着人群走了。听着院子里一片杂沓的脚步声远去,林虹像在想什么遥远的事情,目光沉入恍惚。
外面的雨小了,飘着雨星。李向南同常委们一起出了院子。他目光沉郁地看了看人群,说道:“我领大家再参观一个地方。”随即转过头,带着队伍往前走。整个队伍也沉默地行进着。
一直顺着来路往回走。傅老顺窑门口摇着尾巴看着他们的狗,骡马嚼着草料的牲口棚,拉着羊毛绳的独木桥,修好台阶的泥泞土坡,都一个一个过去了。泥水在沉重的步伐下哗啦哗啦溅响着。
李向南现在有的绝不只是对潘苟世的愤怒,也绝不只是对孩子们的怜爱歉疚,而是一种远比这些更深刻更复杂的情绪。孩子们是纯真活泼的,他们的处境则是可怜的;婷婷的信念是单纯虔诚的,她的处境却是复杂的。这些善良嫩弱的形象比任何成熟人物的言行更强烈鲜明地照射出一些角落的愚昧和黑暗。在政治上查处潘苟世这些人的专横无能,打击顾荣在古陵盘根错节的势力,统一全体县委常委的思想,这原本是他下乡之行处心积虑的事情,但现在不那么强烈地吸引他的注意了。那只是他作为县委书记现实忙忙碌碌时的最直接、最表层的思想和目的性。然而,任何一个人都还有他更深一层、更深两层以至更深三层的思想。正是在那最深层的思想中,一个人才真正表现出他的个性,李向南才作为李向南存在着。或许,现在挤掉潘苟世这包脓的任务已没大困难;或许,更主要是因为刚才教室的情景触动了他深处的情感(那些情感甚至还凝聚着他少年时代的爱憎),使他从自己对历史的探求、对社会的理想,也就是使他从自己毕生要为之奋斗的事业来洞察现状。他是很自信甚至还偶尔有些欣赏自己的干练和政治手腕的,那是复杂的社会生活给予他的。但是,如果他只是一个铁腕的李向南,他会由衷地憎恶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追求。作为这一代人,他既对以往的全部优秀传统有着天然的亲切感和熟悉通晓,又对当代世界科学文明的全部新潮流有着敏锐感受和广博借鉴;既有思想家的理智洞察,又有着理想主义的生动激情。他的全部理智和情感凝聚在一起,使他立志为一个尽可能(“尽”字不能丢,那是他的全部热情想像“可能”二字也不能丢,那是他的全部冷静估计)理想的社会而奋斗。刚才,在阴暗湿泞的窑洞中,看着那些泥泞中的小脚丫和天真闪亮的眼睛,看着像片绿叶一样纤弱单纯的婷婷,他很动感情。那是一个青年李向南的感情。婷婷、孩子们的纯真可爱,激动着他对理想社会追求的情感。而在潘苟世的愚昧专横中,却能感觉到整个社会滞留的那股可怕的陈腐势力。它过去造成过民族的悲剧,现在依然力图窒息整个人民。在古陵,在横岭峪,在刚才黑暗教室中的那幕场景中,包含着决定整个历史进程的根本的社会矛盾。要深刻地揭示它。这绝不只是改组一个领导班子的政治算术。
进了公社大院,李向南站住了。人们也都散在他身旁。李向南看了看潘苟世,环指了一下公社大院东南西三面的青砖瓦房,冷冷说道:“把房门都打开,请大家参观一下。”
潘苟世立刻明白了什么。他结结巴巴地想解释几句,却什么也没敢说出来。
门一个一个被打开了。
“你领着参观,一间一间的介绍。”李向南吩咐道。
潘苟世额头流着汗,狼狈不堪。
第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间,正面一门一窗,绿漆油饰,玻璃透亮。走进去,对面是高大敞亮的四扇窗。墙壁四白落地,水泥地面。办公桌、椅子、文件柜、报架、绿色的铁皮保险箱。屋里摆设不多,略显空荡,家具质地比较粗糙。房顶吊着日光灯。
“干什么用的?”李向南问道。
“这,这是潘来发的办公室。”潘苟世介绍道。
第二间,与第一间完全一样,不过当了卧室。有单人床、床头柜、脸盆架、桌子,很脏的被子散摊在床上,满地的烟灰、糖纸、瓜子皮,一双塞着臭袜子的鞋,一只在床东,一只在床西。床头枕边乱放着十几本小人书。潘苟世看见李向南注意到了床头的小人书,额头又沁出一层汗珠来。“这是来、来、来发的宿舍。”他介绍道。
第三间、第四间还是同样的房间。办公桌上落满了尘土。说不清楚过去是谁办公,将来是干什么用。
第五间,规格不同了,比前面的房间大三倍。潘苟世说“这是另、另外的一个会议室。”屋里放着一个落满尘土的乒乓球台,墙角斜倚着几十杆红绿彩旗,地上堆放着锣鼓铙镲等,也落满了尘土。
一间一间地进去,一间一间地出来。潘苟世越介绍越汗水淋漓,特别是介绍到最后,他口吃得厉害:“这是、是、是我、我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规格高了一级。是里外套间。每一间同公社其他负责人的办公室都一样大。墙上多了一个黑木贴金的古式大摆钟。他还另有一间宿舍,比潘来发的更脏,相同的是床头也有许多小人书,红红绿绿的,多是三国演义、杨家将之类。
“这是你看的?”李向南指着那些小人书问。
“啊,啊”潘苟世惶乱不安地说不上来。
李向南从小人书里抽出几个叠成寸半宽长条当书签的红头中央文件来,打开看了看,抬头看着潘苟世:“这都是些什么文件,还记得吗?”
潘苟世答不上来。李向南轻轻哼了一声,放在了床头柜上。
人群很快转了一圈。七个公社干部,大小二十五间房子,加上电话室、传达室,是二十七间。
“有什么感想啊?”李向南在院子里站住,看着潘苟世问道。
“先把这儿的会议室腾、腾出一间来吧。”潘苟世察看着李向南的脸色,回答道。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什么时候腾啊?”
“最近几天。”
“不行,”李向南说道“今天就让学生们搬过来。那窑洞太危险。有困难吗?”
“啊,没有。”
“学生们暂时搬到这儿,可以每天提醒你们抓紧时间解决教室问题。”
“是是。”
“我刚才让你考虑一下,自己这个公社书记当得称职不称职,考虑了吗?”
“我我我不称职。”
“是真话吗?”李向南打量着他“对于不称职的干部,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吗?”
“我”潘苟世满额流着大汗。
“好,你先一边工作一边检查,听候常委会回县里开会正式对你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