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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常在妇科反应出来。有时候是分泌物增多,有时候伴有一些鲜血。像这一次,月经突然提前,而且量大。当两腿之间女性最隐密的部位一派粘湿时,她不仅觉到了那里淤积的血迹,也隔着衣裤闻到了血的腥味。这时,她不能不感到作为女人的软弱。当一个打击落在身上,最先受伤的是妇科。发现这点规律,让她生出很多女性的忧郁和叹惋。
父亲照理说是知识分子,可又是当权派,一个研究所的所长,也是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的学部委员。当学部的造反派冲进家里把父亲揪出来批斗时,和今天将这么多黑帮揪出来批斗是一样的。家自然是抄了个底朝天,当她回到家里,看见所有的箱子都像螃蟹开膛一样乱糟糟地敞开着,床上地上的衣物摊得乱七八糟。书柜有翻倒在地的,有没翻倒在地的,让你想到庙里的泥菩萨,有的站着,有的被推倒了。母亲也被揪着去陪斗了。连自己的房间也被搞了个天翻地覆。桌上的玻璃板碎了,素洁的床单上印着肮脏的脚印。抽屉拉开着,里边的书、日记本被翻得乱七八糟,自己收集存放的文化大革命资料也都一卷而空。当时,涌上她大脑的第一个问题是,父亲打倒了,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现在,政治上的影响还没有表现出来,生理上的影响却出来了。那个躲藏在小腹部的子宫其实是女人身体的缩影,是女人最敏感的器官,外来的打击首先让它受创。这样想着,尤其觉出自己的软弱。看着眼前光天化日下批斗王光美与几百个黑帮,那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让她感到革命的严酷。当自己失去了家庭的庇护,反而要受到家庭的连累时,她多少觉得自己像失去了贝壳保护的软体动物。当她拥有一个红色家庭,再有一个革命造反派的身分,她可以做到勇敢无畏,然而现在,她远不像过去安全了。
一瞬间,她又想到自己身体的松软与白皙。她知道自己的皮肤很白,黑褐色的头发有些自然弯曲,眼睛波光流动,有些外国女孩的样子。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一块嫩豆腐,躺在白瓷盆里微微晃荡。她有足够的柔情温柔一个男人,然而,她需要一个有一定硬度的盘子托住自己的身躯。她知道自己聪明,也知道自己有一定的政治头脑,甚至想独自做出政治业绩,然而,她最愿意的还是像宋庆龄辅佐孙中山那样,辅佐一个伟大的男人从而成为伟大的女人。这样,她的目光又落到呼昌盛的身上,他正在和身边其他大学的几个造反派头头低声交谈。
她的妇科也为她和呼昌盛的感情做出了奉献。这种奉献的表现之一,是她几次月经不来。这使她非常紧张,怕是怀孕了,她曾经冒充已婚女子去医院做了检查,不过是虚惊一场。那时,呼昌盛也跟着紧张,他这个造反派领袖也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虚惊过去之后,呼昌盛便揶揄她说:“你这是搞假怀孕。”今天她突然明白了“假怀孕”也是一种妇科反应,假怀孕和真怀孕一样,表明一个女人为爱情做了奉献,表明爱情在子宫里已经开过花、结过果。在没有和呼昌盛发生男欢女爱之前,她很少有月经推迟的现象。看来,一个女人总是利用自己妇科的反应在述说什么,妇科的反应可能就是女人最特殊的相貌。想到这里,她心中生出一种女人的自怜自爱,同时也便觉得在这样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一定要设法使自己柔软的身体躲藏在结实的贝壳里。
批判大会在一片革命口号中结束了,几十万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向四面泛滥。透过大操场四周的树木及楼房,看见一股股稠密的人流向四面流去。大操场上人稍稍松动了一些,也还密密麻麻地拥挤蠕动着。几百个黑帮在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的押送下鱼贯撤出,一大群红卫兵裹着王光美也离开了主席台。胡萍听说还要对王光美进行审问,便跟了过去。那边数十万人还没撤净,这边的一栋教学楼内,一场审问已然开始。
王光美被红卫兵围在一间教室的中间,教室门紧闭,整个教学楼的大门也有专人看守,胡萍进入自然不会有什么困难。当她进入教室后,审问早已在进行之中。王光美神情疲惫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用比较镇静的态度回答着一个又一个气势汹汹的问题。胡萍挤到人圈的第一排。过去,在新闻纪录片和报纸上,看到过王光美的形象。看过王光美作为国家主席夫人同刘少奇一起出访东南亚的纪录片后,王光美成为她特别感兴趣的人物。现在,王光美近近地站在面前:修长的个子,即使在批斗中也显得很好看的面孔,带着一股资产阶级味。
有红卫兵问:“刘少奇是反党头子,你知道不?”王光美想了一下,回答道:“毛主席十一中全会上没有这么说。”可能觉得这一句申辩会激怒红卫兵,她紧接着说:“十七年来,成绩是毛主席的,刘少奇是第一线,有错误是他的,他负责。”胡萍盯着王光美,王光美的这个回答应该说是很顽强的。又有一个红卫兵拿着手中的皮带指着她说:“红旗上戚本禹的文章你刚才说你同意,那刘少奇是否是修正主义一套?”胡萍知道,红卫兵这里指的是戚本禹写的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她在看王光美如何回答。王光美回答道:“批判刘少奇论修养一书是唯心主义等还可以,说他否认无产阶级专政等我还想不通。”有红卫兵又问:“修养和赫鲁晓夫是否一样?”王光美回答:“有某些方面是一样,但也有合乎马列主义的。”刚才提问的红卫兵立刻接着说:“这不是修正主义吗?打着红旗反红旗,你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又有红卫兵问:“戚本禹的文章好得很,还是糟得很?”王光美回答:“从批清宫秘史和肃清刘少奇影响是好得很,但有些事实我有保留,是假革命、反革命我未认识到。刘少奇从来没有讲过清宫秘史是爱国主义。”
胡萍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光美,她有些佩服王光美的勇气。在北清大学不到一年的文化大革命中,他们不知道批判过多少“黑帮”、“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牛鬼蛇神”并没有几个人敢像王光美这样每句话中都有着对抗和保留。红卫兵又紧接着问:“难道红旗杂志的文章不符合毛泽东思想吗?”王光美停了停,回答道:“我不知道毛主席亲自看过。”红卫兵又问:“你相信不相信中央文革?”王光美抬起头垂着目光回答道:“中央文革在文化大革命中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总的来说是相信的。每个成员是否都相信,那我有保留。”这句话多少激怒了红卫兵,有人指着她训问道:“戚本禹文章的结论是中央文革的,你拥护中央文革吗?”王光美回答:“那为什么不以中央文革的名义发表呢?”这句话很有些激怒在场的红卫兵,有人举起皮带,抽了王光美脊背一下。又有红卫兵说:“不打她,接着审问她。”一个红卫兵便立刻指着她发问道:“刘少奇看了戚本禹的文章是什么态度?”王光美想了想,说:“刘少奇反正不是反革命。”这时候,又拥进来一群其他学校的红卫兵,对王光美的审问暂时中断了。胡萍看着骚乱的人群中站立的王光美,心中忽然生出一点对她的敬意。她知道这个敬意是超阶级的,然而,她想,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是否能够这样坚强不屈呢?倘若有一天呼昌盛被打倒了,牵连到自己,自己会怎么样呢?
晚上,她将这个联想告诉了呼昌盛。当时,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核心组的一拨人正围在一起,弄了几只烧鸡,几瓶葡萄酒,碰杯庆祝白天革命的胜利。胡萍坐在呼昌盛身旁,在一片喧嚷嘈杂中把这话低声对呼昌盛讲了。她说:“我觉得王光美挺有骨气的,没说一句对刘少奇不利的话。”呼昌盛一边油晃晃地撕咬着烧鸡腿,一边问:“真有一天我被打倒了,审问你,你能做到像王光美这样吗?”胡萍想了一下,说:“如果你对我那么好,我就能做到。”呼昌盛说:“什么叫那么好?”胡萍说:“如果你像刘少奇对王光美那样对我好,咱俩结了婚,又生了孩子,我跟着你也光荣了一番,那时你如果被打倒,我肯定和王光美一样。”
呼昌盛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胡萍。
注:
“1”风景这边独好毛泽东诗词清平乐。会昌(1934年夏)“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57年1月号。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
“2”风展红旗如画出自毛泽东诗词如梦令。元旦,参看第二章“4”